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是9點多了。
我走到客廳,發現只有顧裡一個人在沙發上喝咖啡。早晨的陽光照在她剛剛染成深酒紅色的頭髮上,那層如同葡萄酒般的光芒,讓她像是油畫裡的那些貴婦——如果她手上拿的不是咖啡杯而是紅酒杯的話,那就更像了。
“南湘昨晚一晚上沒有回來。”我在沙發上坐下,蹭到顧裡身邊去,縮成一團。
“唐宛如昨天晚上也沒回來。”顧裡頭也不擡,繼續看她的財經報紙,“她們倆不會是開房去了吧?”
“你的想像力足夠讓中國所有的小說家都去死。你應該去寫一本小說。”我虛弱地回答。
“我只能寫出一本賬簿。”
我把腳蜷縮起來,把頭埋進顧裡的肩膀,頭髮散下來搭在她的鎖骨上。我動了動胳膊,用手肘輕輕撞了一下她,“顧裡。”
“怎麼了?”她放下報紙,低頭看向我。
我從口袋裡摸出手機,翻出那張照片,然後把手機遞給了她。
我的眼淚在停了一個晚上之後,再一次滾了出來。顧裡看着手機沒有說話,過了半晌,她伸出手緊緊地抱着我。
“夏天就快要過去了吧。”她在安靜的客廳裡,突然小聲地說了一句。說完,她用手指輕輕地擦去了我臉上的眼淚。
窗戶上因爲冷氣的關係,凝結了一層白色的霧氣。
看上去,感覺窗外像是下了雪的冬天一樣,一片空虛的蒼白色。
我和顧裡躺着沒有動,直到門鈴響了第三次。顧裡不耐煩地問“誰啊”,而門外沒有回答。顧裡輕輕扶起我,然後起身去開門。
遲遲不見顧裡回來,我就疑惑地走向大門口,結果看見了站在門外的席城,他頭上都是血。胸口的白T恤上,也是血。
他擡起頭,用一種冷漠到讓人恐懼的眼光看着顧裡,問她:“南湘呢,你讓她出來。”
衛海走回寢室的路上,一直沮喪地低着頭。他心裡極其懊惱,因爲被女生看見那樣的自己,實在是太羞愧的一件事情。甚至是自己的女朋友,都還沒到達這一層關係。他在管理員打開休息室大門之後的第一時間,就趕緊逃走了。他實在受不了在那樣的環境裡多待一分鐘。
他走到學校宿舍門口,看見顧源穿着運動短褲和衣服,揹着網球包下樓。顧源把網球包丟在門口那輛奔馳跑車的後座上,車上是一個戴着墨鏡的的金髮外國人,看上去像是十八歲的貝克漢姆。
顧源衝着衛海打了聲招呼,衛海回報他一個苦笑,然後衝他擺了擺手,“你先去打球吧,回來告訴你我昨天有多倒黴。”
車上的Neil也衝衛海說了聲“Byebye”之後,就腳踩油門走了。
衛海回過頭去,發現車後座上兩個一模一樣的網球包。雖然不能確切地叫出名字,但是那確實是在顧源的時尚雜誌上看見過的只能在香港買到的限量網球包。
“敗家子們啊。”衛海苦笑了下,轉身上樓去了。
剛走到寢室門口,看見坐在地上的自己的女朋友。“遙遙,你幹嗎坐地上,快起來。”衛海心疼地去拉她。
童遙站起來,紅着眼睛,問他:“我聽人說你和那個叫唐宛如的,在更衣室裡亂搞了一晚上,是嗎?”
席城站在門口,顧裡也站在門口,對峙着。席城身上那股森然的氣勢,讓我覺得站立不穩。他往前一步,把臉湊近顧裡的臉,伸出手指着顧裡的鼻子,咬牙切齒地說:“我告訴你,姓顧的,你不要再管我和南湘的事情,我他媽受夠你了。識趣的,就讓南湘出來。”
顧裡完全沒有表情,她冷冷地看着席城,擡起手拂開他指着自己的手:“我告訴你席城,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你害南湘還不夠是嗎?你看看自己現在的德行!”
我站在他們兩個背後,忍不住哆嗦起來。我甚至在想萬一席城動起手來,我們兩個打一個是否有勝算。如果唐宛如在就好了,我甚至敢衝上去直接甩席城一個耳光,只要有唐宛如撐腰,再來仨男的都不是對手。
正當我在考慮怎麼隔開他們兩個、不要引燃戰局的時候,席城輕蔑地伸出手捏起顧裡的下巴,然後用力地甩向一邊,顧裡的頭咣噹一聲撞到門上。
他說:“操,你他媽在這裡跩個屁啊,裝他媽聖女是吧?當初躺在老子身子下面大聲叫着讓我操你的那副賤樣子,我他媽真應該拿DV拍下來,放給你看看!”
我的大腦像是突然過電一樣,瞬間一片空白。
我甚至沒有能夠在當下,聽懂那句對白是什麼意思,儘管腦海裡已經爆炸性地出現了那些骯髒的畫面。我只是茫然地看着坐在地上捂着臉的顧裡,她一動不動,頭髮垂下來遮住了臉,我完全看不見她現在的表情。
烈日下突然的一陣心絞痛讓顧源丟下球拍坐到球場邊上的陰涼處。
Neil走過來,在他邊上坐下,“怎麼了?”
顧源揉了揉額頭,“我也不知道,可能中暑了吧。”他輕輕地笑了笑,蒼白的臉看起來像紙面上的模特。
顧源閉上眼睛,他自己也不知道剛纔突如其來的那股胸腔裡的刺痛是因爲什麼。就像是遙遠的地平線處,有一枚炸彈引爆了,而那枚炸彈和自己的心臟中間,連着一根長長的導線。在爆炸之後的幾秒,那種粉碎性的毀滅傳遞到自己的心臟深處。
遙遠的,模糊的,一聲巨響。
鼻子裡是一股淡淡的香味,顧源睜開眼睛,面前是Neil遞過來的Hermes白色毛巾。他接過來擦肩膀上的汗水,剛擦了一下,就笑着朝Neil砸過去,“你用過的還給我用,
上面都是你的汗水,惡不噁心啊!”
Neil擡起手接住砸過來的毛巾,斜着嘴,“不用算了。”
顧源看着太陽下挺拔的Neil,陽光照在他高高的鼻樑上,看起來就像好萊塢電影裡那些年輕的紈絝貴族。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說:“你準備……什麼時候告訴顧裡?”
Neil搖搖頭,“我也沒想好……你說呢?”
顧源把頭轉過去,眼睛陷入一片黑暗的陰影裡,“別問我。”
寢室裡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席城衝進來,沒有找到南湘之後,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寢室裡剩下我和顧裡。
我坐在沙發上,看着靠在門口、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顧裡,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她的背影看上去很平靜,像是睡着了一樣。我有點不敢走近她。我像是看見了自己從來不曾瞭解到的顧裡,那個隱藏在強勢而冷靜的計算機外表下的人,有着人類最基本的慾望和醜惡。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慢慢恢復力氣,走到顧裡身邊蹲下來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的臉。平靜的、沒有扭曲的、沒有眼淚的一張臉。只是嘴脣被牙齒咬破後流下的一行淡淡的血跡,依然殘留在她的嘴角。
她慢慢地把視線轉到我的臉上,對我說:“林蕭,你什麼都別問我,可以嗎?”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脆弱的顧裡,像是暴風雨裡飄零的一片落葉。我攬過她的肩膀,眼淚滑下來。“好,我不問。”
我們兩個像是八點檔電視劇裡矯情的姐妹花一樣哭成了一團,然後又互相把狼狽的彼此從地上扶起來。我把她臉上的眼淚擦乾淨,她也重新幫我紮好了頭髮。她又漸漸地恢復成了那個不可一世的小公主。我看着面前重新發光的顧裡,感覺身體裡的力量也慢慢地回來了。我們彼此約好,讓這個秘密像當初林汀跳樓的那件事情一樣,永遠爛在我們肚子裡。既然當初我們曾經在同一個戰線上彼此手拉手衝鋒陷陣,那麼多年後的現在,我也同樣可以爲了顧裡而死守這個秘密。
那個時候,我才終於發現,自己一直以來都依賴着顧裡而存活,像是藤蔓植物攀爬在巨大的樹木上面,把觸手和吸盤牢牢地抓緊她。
如果有一天顧裡轟然倒下,我也不復存在了吧。
我看着面前重新出現的顧裡,精緻的妝容,一件CommedesGarcons的小白裙子讓她像一朵剛剛開放的山茶花,而我身上的那件Only連衣裙,讓我顯得像是街邊插在塑料桶裡販賣的塑料花……並且還有點褪色……
我們手拉手出門準備吃飯,出門的時候,顧裡已經恢復了她的死德行,拉着我非要和我分享她昨天在財經雜誌上剛剛看完的關於奢侈品牌擴張的核心覆蓋理論。我剛剛聽了個開頭,就以“給我閉嘴吧你”溫柔地打斷了她。
而在我們離開之後,空蕩蕩的寢室裡,洗手間的門輕輕地打開了。
唐宛如失魂落魄地走出來。
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剛剛聽見了些什麼,只感覺自己像是處在一羣彼此撕扯吞噬的怪物裡面。她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過了會兒,她顫抖着拿起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