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裡還想和對方爭辯的時候,手機裡傳來對方掛斷的嘟嘟聲。顧裡望着手裡的手機,吃驚地張着口,彷彿不能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實。一分鐘的震驚之後,顧裡憤怒而用力地把手機蓋“啪”的一聲摔上了,於是手機蓋也非常憤怒而用力地從手機機身上脫落了下來……
如果要對“雪上加霜”下一個定義的話,就是當顧裡還沒有從手機蓋斷開機身的打擊中恢復過來時,幾個騎漂亮山地車的十五六歲的小男生突然從她身邊飛快地衝了過去,於是滿天紛飛的泥漿劈頭蓋臉地朝顧裡撲過來。顧裡突然從白雪公主變成了一隻斑點狗,她顯然被這個狀況震住了。
如果要對“最後一擊”下一個定義的話,就是最後的那個漂亮小男孩,回過頭對目瞪口呆的顧裡大聲說了句:“大姐,對不起啊。”
顧裡把斷成兩半的手機朝食堂的桌子上一丟,望着我的眼睛,咬牙切齒地說:“他憑什麼叫我大姐?他以爲自己有多小?”
“被十五歲的男生叫姐姐不是經常有的事情嗎?”南湘喝着食堂送的每日例湯說。
“NO!姐姐和大姐完全是兩種不一樣的物種!就像阿姨和大姨一樣!兩個世界的生物!如果說他們把我濺得一身泥點如同斑點狗一樣是一次意外的話,那麼,那個小孩子叫我大姐,就是一次蓄意的侮辱!蓄意的!侮辱!”顧裡把目光從南湘臉上轉過來,繼續望着我,“林蕭,難道我看起來就真的那麼老嗎?!”
“呃,事實上……”唐宛如並不打算錯過這個打擊報復的機會。
“你不準回答這個問題!”顧裡果斷地制止了她,然後轉頭,依然把目光誠懇地望向我,“我才二十一歲!”
“你過幾個月就馬上到來的二十二歲生日我還沒想好送你什麼。”唐宛如迅速地把握住了這一次機會。
看着顧裡迅速結冰的臉,我趕緊說:“這種事情現在很多見的,我們都遇見過這樣的事情。不用這麼介意。”
“是嗎?”顧裡的臉色緩和下來。
“我沒有。”唐宛如說。
“我更不可能有。”南湘演繹了“雪上加霜”。
顧裡望着我:“林蕭,你呢?”
“我倒是還沒有啦……”我話說到一半,意識到自己剛剛完成了“致命一擊”的動作,看着顧裡慈禧一樣的臉色,我迅速地補充,“……不過我相信會很快!”
南湘看着面容扭曲的顧裡,說:“你如果還是這樣每天都打扮得像要去出席慈善酒會,並且永遠不改你對黑色的熱愛,那麼哪天在街上被別人叫媽,我都不會驚訝。”
“你呢,今天遇見什麼事情?”南湘打擊完顧裡之後,望向我,她們終於在晚飯快要結束的時候想起了詢問關於我的話題。
我告訴她們我的一天乏善可陳,除了早上差點用鬧鐘殺死一個女人之外沒有任何爆點,早上來學校完成開學的註冊手續,然後順便幫大一的班導師帶領大一文學院新生處理開學的相關事宜。大一的男生裡面,百分之八十的人戴着眼鏡,剩下的百分之二十里有一半的人穿着褲腿短三寸的褲子,露出裡面的白色尼龍襪子,最後剩下的百分之十,扔進人海里,就永遠也不可能再尋找到他們。
彙報完畢之後,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
我翻開屏幕之後變得目瞪口呆,我終於也和她們三個一樣,擁有了開學第一天的爆點事件,而且我相信是所有人裡面最大的爆點。
手機屏幕上的短信內容是:“林蕭小姐,我們已經決定聘用您作爲《M.E》雜誌執行主編的特別助理。具體情況已經發郵件到您填寫的資料上的電子信箱。請查收。”
在我目瞪口呆的同時,南湘嘴裡交替重複着“我的天!”和“真的假的?”,而顧裡則理智地要求我調查清楚,有可能是詐騙集團的短信。
剩下唐宛如非常地淡定,我可以理解,因爲她完全不看書。她寧願窩在沙發上用一堆爆米花電影打發掉一個下午,也不願意閱讀一本足夠讓人聲淚俱下或者靈魂扭曲甚至毛骨悚然的小說。你就算告訴她“郭敬明是唐朝的一位詩人”,她也依然是這樣淡定地說一聲“哦,是嗎”,而且她一直認爲王朔和王蒙是兄弟。
晚飯結束之後,我們就回到了寢室。雖然來自不同的學院,但是我們四個用盡了各種手段調到了同一間寢室裡。
學校的寢室極盡奢華之能事。完全沒有尋常大學裡八人一間或者四人一間的擁擠場面,也不需要穿越一整個走廊去盡頭的盥洗室洗澡刷牙,也沒有可能出現莘莘學子打着手電挑燈夜讀的場面,顧裡將之稱呼爲“電視劇裡虛構的情節”。我們擁有的真實人生是:二十四小時持續的電源,二十四小時隨時提供的熱水,單獨的衛生間,四個人共同住在一個套間裡面,兩人一個臥室,臥室裡有單獨的空調,並且四人共用一個小客廳。顧裡甚至從宜家買回了沙發和茶几擺在客廳裡,又在客廳中央擺上了一塊羊毛混紡的地毯,於是我們的生活裡開始有了下午茶和瑜伽時間。
——看上去,我們的真實生活,更像是“電視劇裡虛構的情節”。
雖然回到寢室後我們並沒有繼續關於《M.E》的事情,但是我卻因爲這個失眠了,我躺在牀上睡不着,於是翻身起來,把書架上的《M.E》雜誌通通搬下來。在搬下來的過程裡,有一本落下來砸到了南湘的頭上,導致她差點休克了過去——每本差不多一公斤重、又厚又大的時尚雜誌,確實有當做兇器的潛質。
我翻開最新一期的Cast頁,執行主編位置後面的名字是:宮洺。
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名字,這就是我即將面對的老闆。
雖然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宮洺”這兩個字背後所代表的一切。
客廳裡顧裡用座機打電話給她男朋友顧源,告訴他她的手機壞了,暫時無法用手機聯繫。
我們都覺得她和她男朋友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個叫顧裡,一個叫顧源,也許將來生個兒子可以叫顧城或者顧鄉,那麼他們就是幸福歡樂的吉祥三寶,可以手拉手去大草原上奔跑跳躍了。而且更妙的地方在於,顧裡在念會計專業,將來的志向是做註冊會計師;而顧源在念金融投資,多麼般配。投資賺錢,偷稅漏稅,實在是絕妙組合。
而南湘站在陽臺上,背對着我沉默地發着短信。
我知道她在發給誰。
但是我什麼都不能說,我走到她身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算是表達了我的立場。她回過頭給我一個苦澀的微笑。
我看見她的眼睛裡閃動的光亮,像夏天裡燦爛的星辰。
在我們平凡而又微茫的生活裡,並不是只有輕鬆的歡笑和捧腹的樂趣。在時光日復一日的緩慢推進裡,有很多痛苦就像是圖釘一樣,隨着滾滾而過的車輪被壓進我們的心中。
我們的痛苦來源於愛。但我們的幸福也來源於愛。
窗外濃厚的夜色被寂靜襯托得格外沉重,像是一池無風天裡的湖水。黃色的路燈下,偶爾會走過一對互相依偎的約會男女。他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像是大寫的“幸福”二字。
南湘和我一樣,也沒有睡着。她在牀上輕輕地翻身,怕吵醒我。
我把頭蓋進被子裡,摸出枕頭底下的手機,發了條消息:“你睡了嗎?在幹嗎?”
過了幾秒鐘,手機的屏幕亮起來,簡溪回我說:“我在看書,《愛與匕首》。你怎麼還不睡?”
我飛快地打字過去:“我很想你。”
過了一會兒,消息回過來:“我也是。你快睡吧,睡了也可以想我。我週末去看你啊。”
我把簡溪的短信貼在胸口上,覺得一陣溫熱。
我又把手機裡簡溪的照片找出來,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襯衣,乾淨的頭髮,高高瘦瘦的樣子,像是模特一樣。照片裡他還揹着書包,這是高三的時候,他對着鏡頭微微笑着,露出一點點牙齒。
他就像一棵樹一樣。
開學的第一天過去了。
其實我們的生命就是這樣一天一天地轉動過去。秒針、分針、時針,拖着虛影轉動成無數密密麻麻的日子,最終匯聚成時間的長河,變成我們所生活的龐大的時代。
而我,和我們,都是其中,最最渺小微茫的一個部分。
夢裡很多搖晃的綠色光暈,後來漸漸看清楚了,那是一整片巨大而安靜的樹。
樹影晃動成的海洋,朝大地的盡頭傾斜着。
滾滾而去的綠色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