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書場”長盛不衰的原因,在於吳名的說書。
茶是普通老山茶,水是普通井水,與響水街場上其它茶館並無二致,這樣的茶湯,哪個茶館都能品到,但這吳名的說書,卻是別處茶館聽不到的。
我們笑笑書場的說書是定時的,上午十點至十二點,下午三點至五點,晚場呢,八點鐘至十點鐘。逢場日說三場,上午下午晚上各一場,閒場日呢,說兩場,沒有上午的場次。因爲閒場日的茶客,主要是街場上的人,上午還是要以守攤看店爲主。
吳名講書之前是空閒的,而客人是在講書之前就已經入座,所以,吳名就主動地協助愛男引客入座,母親只負責按客收費就是了。
生意如此火爆,這母女二人啊,心中那個樂,沒得擺!漸漸地,對吳名這個油嘴滑舌的小子,有了新的認識,也逐漸生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其實啊,這種情感,在張愛男的心中,早已存在,只是若有若無,時隱時現的,現在,慢慢地明晰起來,強烈起來而已。
晚場十點打烊後,是咱們笑笑書場最快樂的時光了。冬天關上鋪板門,免得滿巷子亂竄的寒風灌進屋來;三伏天則讓大門敞着,讓涼涼的晚風吹進店來,帶走煩人的暑氣。
昏黃的煤油燈四射着暗淡的光亮,光亮中帶着些許曖昧的氣息,三個人,不,應當是四個人,圍坐在一張茶座前,愛男和吳名把頭湊在一起,翻看着從伍老師那裡帶回的連環畫。
一本連環畫,從頭到尾,兩人邊看圖畫邊討論,然後,愛男讀連環畫圖像下面的文字。吳名認得的字不多,只好讓愛男讀給他聽。吳名閉上眼睛,一邊聽愛男讀,一邊沉思的樣子。
愛男讀得很慢,往往讀到某個情節的時候,吳名的右手擡起,止在空中,愛男便停下來。等到吳名把右手放下,再接着讀。
愛男邊讀邊看吳名;母親聽着故事,看愛男;我呢,聽着故事,看那老孃們兒。
我們晚上讀聽的連環畫,第二天,便成了吳名說書的內容。
連環畫不是連貫的,一本連環畫就是一個故事,所以,第二天的說書,也不是連貫的。這與省城那些專業的說書是大大的不同。
想必大家都已知曉,這吳名,初中畢業,但對識字讀書一條,我是斷不敢恭維的。
一日,大概是笑笑書場開張後的五六個月吧,晚飯後,我們圍坐燈前,聽愛男讀連環畫,這是我們每晚必做的事情。
今晚的連環畫是《愚公移山》。愛男和吳名兩顆頭挨在一起,翻看着畫圖,然後愛男讀圖下的文字,我們聽。
愛男讀得很慢,讀到“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吳名右手舉起,停在空中,愛男便停止閱讀。
我們便都看着吳名。
愛男說:“遺男,這名字取得好。”
我說:“取得好?何以見得?”
愛男說:“我的名字叫愛男,這書上人的名字叫遺男,咯咯,咯咯,好名兒,好名兒。”
我忙糾錯起來:“哎呀呀,哎呀呀,謬矣,謬矣。遺男者,腹中尚未出生之男娃娃也。”
愛男母親扁扁嘴:“嗬嗬,既是腹中尚未出生,咋知是男是女?你瞎編來哄我們吧?”
我得意忘形起來:“哈,瞎編?有書爲證哩,古人說,這男孩尚在腹中便死了父親,父親死後方生他下來的,是謂之遺男也。”
愛男的母親頓時陰了臉色:“哦,懂了,懂了,是個寡婦。爲啥是寡婦呢?一個大姑娘多好呀,偏偏是寡婦,不好,不好。”
我睜圓了雙眼,瞪着老孃們兒:“寡婦咋不好了?寡婦就好,寡婦纔好,我就喜歡。”
老孃們兒瞪我兩眼,我才知道說漏了嘴——她就是寡婦呀!
看我這臭嘴。我呸!
愛男把臉伸到我面前,盯着我:“金叔,喜歡寡婦?”
“嘿嘿,嘿嘿,”我訕笑道,卻不答她。
老孃們兒撥浪鼓般地搖着頭:“不對,不對,這話寫得不對。”
“咋又不對啦?”愛男問。
“你們想想啊,這才長牙齒的娃娃,小犢子,多大呀,幫着挖山,胡扯,只要不添亂就燒高香了,還幫着挖山,不對,不對。”
愛男說:“媽這個說法,細想還真有道理。歲把大的娃娃,挖啥子山喲。可能是說這寡婦揹着娃娃去幫愚公挖山吧。”
“也說不過去,”母親說,“揹着娃娃,還跳跳蹦蹦地去幫忙挖山,跳得起來嗎?寡婦,跳跳蹦蹦,胡扯,小姑娘麼,倒還差不多。”
我說:“那麼,根據我們剛纔的分析,這個故事情節,大概是搞錯了。作者沒有考慮周全,這也難免嘛。這個問題呢,就不說了,好不?不說了。”
吳名忽然自言自語起來:“這個寡婦爲啥要去幫着愚公挖山呢?”
憑我的直覺,明天的說書,重點就着落在這個寡婦身上了。
“名名,你說,是不是這個寡婦對愚公有那麼個意思了?你說說,是不是?”愛男把臉湊到吳名的鼻尖上,問道。
“嘿嘿,”吳名用手在愛男的鼻尖上刮,“這是個三角愛情故事。”
愛男用手撓撓頭皮,“不對,不對,這愚公和孀妻,哪來什麼愛情呀?你又胡思亂想了吧?”
吳名說:“這寡婦有沒有男人?”
愛男:“有啦,只是這男人死了,要不,咋叫寡婦呢?”
吳名又問:“愚公有沒有老婆?”
“這個,這個,”愛男回憶着故事,“書上倒是沒有寫。”
吳名說:“那就是沒有啦。一個死了老公,一個沒了老婆,湊在一塊兒,那個那個,嗯,乾柴烈火,嗯,愛情的火花。對,就是愛情的火花。”
“這一說呢,也合乎常情,可以理解。愛情無罪,愛情無罪。”愛男似乎又有了新發現,“那也不對呀。寡婦和愚公,只有兩角愛情呀,哪來三角?”,
“嘿嘿,”吳名又用手在愛男的鼻尖上刮,“傻丫,這故事最後咋說的?你想想。你再想想。”
“操蛇之神聽說這事兒後,就把兩座山搬走了。”愛男滿臉的疑惑,其實我和老孃們兒也疑惑。
“對,就是這麼個事兒。”吳名興奮起來,“第一,這神爲什麼要去幫忙移山?他可不傻呢,這是在討寡婦的歡心,說明他也暗戀着這寡婦呢,是不是?”
我們都順着他的思路想下去,覺得這小子分析得還蠻有道理的。
吳名:“第二,你們再想想,他從哪裡聽說這事?誰告訴他的?愚公全家出動挖山,住家周圍又沒鄰居,肯定是這操蛇之神暗中關注着寡婦的一舉一動,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對寡婦早就不懷好意了,是不是?”
“哇噻,好有才。”愛男激動地看着吳名,“佩服!佩服!”
“還有呢,”吳名故弄玄虛地說,“你再想想,還有更奇怪的事呢?”
“啥事?你說,名名,你說。”老孃們兒追問。
“你們想啊,這神爲啥手中拿蛇,不拿別的東西?這不明顯地是嚇阻愚公嗎?愚公,你再癩蛤蟆想天鵝肉,我就拿蛇咬你,咬你,咬死你,信不信,咬死你。”吳名作拿蛇咬人狀,邊比劃邊說。
我們都狂笑起來。
第二天說書,當然沒有意外,就是《愚公移山》了,重點麼,就是寡婦的三角戀愛了。
結束時,有個茶客大聲問道:“吳名,這愚公咋個不搬家呢?這搬家總比挖山容易吧?”
我想,要糟,要糟,十有八九,這麼有難度的問題,吳名要出洋相了。反正,我肯定是回答不了這麼尖銳的問題的。
沒想到,這吳名就是吳名,果然盛名之下,名符其實。只見他一點兒也不慌亂,掃視全場一遍,朗聲道:“哪位哥哥?麻煩你再說一遍。”
那個提問的茶客立起身來,“是我,咋的?”
吳名擡手,停在空中,再向下壓壓,示意提問者坐下。然後端起茶杯,嘬着嘴,吹兩口氣,似乎是要吹去茶湯表面的熱度,然後很響地喝一口,咋吧咋吧,伸出舌頭舔舔嘴脣,似乎在回味着茶水的滋味。
做完這一切,才從從容容不慌不忙地回道:“哥啊,這個問題有深度,問得好。我也曾有過這樣的疑問,但是,”吳名故意掃視全場一眼,“但是,我經過深思熟慮,終於想通了。你想想,如果愚公不是挖除太行王屋二山,而是把家搬到別處,那麼,這個故事還叫《愚公移山》麼?改名叫《愚公搬家》得了,是不是?這正如作文,題目是規定了的,什麼什麼,《我喜歡的一個人》,這作文題目,就只能寫人了,不能寫狗呀貓呀的,否則,就離題萬里了,對不對?你說,你說,我這理解對不對?再說了,這老傢伙爲啥名叫愚公?愚公愚公,就是愚蠢的老公,是不是?他要是能想出搬家這麼聰明的辦法,還叫愚公麼?那不成智公了?”
我不能不打心底裡佩服:他媽的,太有才了!
每晚都是這樣的,討論完連環畫故事,老孃們兒便急急地上樓休息去了,臨走,總不忘叮囑我,早點睡,明天事兒還多着呢。
愛男和吳名呢,總要呆很晚,嘰嘰咕咕大半夜。
我的睡牀,就在店鋪後面的雜物間,也就是吳名原來的那間。老實說,愛男的母親對我還是相當不錯的,爲了安頓好我,就把吳名小子擠到樓上去了。樓上有五間臥房,獨立的。我纔不上去呢,那樓梯嘎吱嘎吱地老叫,要是樓板折斷,掉下來,可不是好玩兒的。
老孃們兒問我爲什麼不上樓去住,我就這樣回答她。
其實,這只是我的藉口,我不上樓去睡的根源呀,還在於這安排給我的房間,就在老孃們的房間隔壁。
這是老房子,幾十上百年的了,全木結構,隔音效果極差的。何止隔音效果差喲,隔氣味的效果也不好,半夜三更的,總有一種怪怪的味道,老從板壁的縫間鑽過來,嗅着嗅着,怪不舒服的,腦袋裡老是那種怪味在飄來飄去的,就彷彿一堆雲彩,虛無縹緲地在眼前飄呀飄呀,雲中還有一個女人衝着我老笑,那女人,妖妖嬈嬈,細看,喲,這不就是老孃們兒麼?弄得我整晚整晚地睡不着。間或還傳來一些莫名的聲響,小溪流水般的飛濺,叮叮咚咚的,我就想,幹啥哩幹啥哩?不就是小解麼?幹嗎要弄得人心慌慌的?
總之,在那樓上房間,我就沒睡過安穩覺。
還是這底層的雜物間好呀,舒坦。
我躺在牀上,假裝打着呼嚕,實際上尖着耳朵在聽兩人說話呢。
你別誤解人,好不好?我不是關心兩人的情感進度,而是留了心,想要揣摸把握住吳名說書到底有怎樣的奧秘。古代有位了不起的將軍說過,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要想戰勝吳名,最後甚至取而代之,我就必須弄清楚吳名的底細,是不是這個理兒?
外間,兩人嗤嗤的淺笑,接着便是竊竊私語了。
女:多少?
男:我沒數,不知道,嬸拿給我,我就收下了。
女:爲啥給我?
男:有吃有穿有用,我拿錢來做什麼?
女:要是急用,咋辦?
男:問你要,不就得了?
女:你不用錢,幹嗎要從母親手裡接過來呢?
男:我不接,嬸很不高興呢,我就只好接着了。
女:那我告訴母親,行不?
男:不行,哦,不是不行,是時候沒到。
女:什麼時候才行?
男:等你成了我女人的那天。
女:我呸,你壞!我咋個要做你女人?
男:你不是早就告訴我了嗎?
女:嘿,嘿,你小子使壞,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男:唉,古人說得好呀,天下唯小人與女子不容易養得活。說過的話不認帳,女賴子。
女:我是沒說過這樣的話呀。
男:提醒你一句,初中畢業的時候。
女:不可能。
男:想反悔?沒門,咱家可是保留着呈堂證供呢?
女:啥子呈堂證供?你吳名無中生有的事,見得多了。
男:好好,你別喊冤了,好像竇娥轉世,讓我有書爲證,看你還怎樣狡兔三窟。
女:我呸,還竇娥轉世,狡兔三窟。
男: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等我取來物證,看你咋個狡辯。
傳來木樓梯木樓板的咚咚聲,不一會,吳名回到愛男面前.
男:看看,這是什麼?
女:字條。沒啥呀?
男:沒啥?說得輕巧,捏根燈草。聽仔細了,別害臊,更不準耍賴喲。有-×-×-來-我-我-男。
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媽呀,快來救我……哈哈哈哈……
壞了壞了,定是這小子使壞,想讓愛男狂笑而死。我深思熟慮一番,便立馬翻身,衝到外間,只見愛男笑得那個張牙舞爪,雙手捧着肚子,全身蜷在藤椅上,上氣不接下氣,吳名小子呢,漲紅了臉,傻傻地呆看着愛男。
我幾步狂奔,從愛男手中搶過那張舞來舞去的作業本紙張:有麻煩來找我。男。
“有-×-×-來-我-我-男。”我想起吳名的讀字條,撲哧,實在忍不住,竟也狂笑起來。
還有一次,也是晚場說書結束後,我們圍在桌旁,只是這時店鋪的生意興隆且穩定了,晚上聽讀連環畫的時候,增加了“宵夜”的項目,也就是擺個碟兒碗兒的零食,來點鄉下人自釀的土酒,隨意地坐談。
晚場說書的內容是“梁祝化蝶”,這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故事了,很感人,難得的是吳名在說書的過程中,加進了許多的想象和聯想,使故事的細節更加細膩起來。講完後,全場茶客竟然全都鼓起掌來。
愛男:“名名,那梁山伯和祝英臺化成蝴蝶後,怎樣了?”
吳名盯着愛男看:“你猜,你再猜。”
其實,我們也和愛男一樣,都想知道這兩隻從墳頭飛出的蝴蝶,結局是怎樣的。
吳名用兩指拈起一顆花生米,丟進口中,吧噠吧噠地咀嚼起來,等花生米完全吞下了肚後,說:“猜不着吧,我告訴你。”
我們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快點告訴我們結局是怎樣的美麗動人。
他卻慢條斯理地說:“這兩隻蝴蝶呀,一公一母,公的呢,是梁山伯,母的呢,是祝英臺。”
“廢話。”愛男嘟了小嘴。
吳名吃驚地盯了愛男,似乎很是委屈。
“唉,弱智!弱智!太令人失望之至矣。”吳名並不急,端起酒杯,咕嘟,再咋吧咋吧嘴脣。
愛男用拳頭輕捶着吳名的肩膀:“唉呀,急死人了。快說,兩隻蝴蝶,咋了?”
吳名:“咋了?還能咋的?兩隻蝴蝶飛呀飛呀,飛到一塊菜園子裡,找到一片菜葉,產下一堆蛋,飛走了。”
愛男瞪圓了雙眼:“後來呢?”
“嘿嘿,嘿嘿。”吳名壞壞地盯了愛男,“後來,這堆小蛋蛋,就孵出了許許多多的小蟲子,再後來,小蟲子就又變成了一隻一隻的蝴蝶。”
這次我最聰明,撲哧,狂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