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書場
第20節 書場歷史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翻出日記來,厚厚的五大本,上百萬字哩。
書場生意不好,少有顧客,我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精力,從頭讀來。
內容很雜,一日三餐啦,說書內容啦,茶客談議啦,街場瑣事啦,還有不少自己的感受啦,疑惑啦,什麼都有。
日記,第一則:
1961年10月1日,向老孃們兒借支5元,購回塑料封皮高級筆記本一個,金星牌依金鋼筆一支,墨水一瓶,從今日始,堅持日記。
今日三場說書,晚場最爲精彩。《桃園三結義》,虧得吳名這小子,天生的說書的料,把個劉備落難的處境,說得天花亂墜,栩栩如生,一衆茶客聽來,彷彿親歷親爲。甚有個別聽客,竟唏噓不已。
日記,最後一則:
2002年3月15日,獨守書場,上午茶客3人,下午無客。全天營業額15元。
2002年3月15日,哦,也就是昨天。
每天記載的內容麼,就雜了。
某年某月某日,說書內容是什麼,茶客多少,茶資若干,……這些都是每日必記。至於換藤椅、安電燈、裝電扇、置空調,等等,也在日記之內。甚或某年某月某日因某事停業多少天,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一一記錄在冊。
其間,有兩件事,值得跟大夥兒說道說道。在我看來,這兩事,與我們笑笑茶館的演變大有關聯,或者說,與我將要輯錄的吳名說書的內容大有關聯。
其一,1963年8月25日,吳名愛男結婚,停業三天。
吳名是孤兒,若芷孃家人也不多,餘者爲街鄰。酒設八桌,茶鋪正好夠用。
時近正午,客人們都入了座,鬧鬧嚷嚷,人不多,卻很顯熱鬧。
伍玉平任了司儀,滿臉堆着笑,揹負雙手,鶴立雞羣般地,站了在大堂中央。
“請出新郎新娘……”老小子拉長了聲音。
吳名和愛男,身着大紅服裝,出現在二樓木梯口。
“哇噻!好漂亮!”一衆人等驚呼起來。甚有個別年輕後生,目不轉睛地瞪了愛男,吊着尺把長的涎水。
在衆人的歡呼聲中,愛男在前,挽了吳名的手,一步一個腳印地,驚鴻一瞥般地,姍姍地,下得樓來。
爲啥是愛男在前,引了吳名?因爲照了咱這地方的舊俗,男方入贅女家,都是這樣的。
“一拜天地……”老小子拉了長音。
兩人便規規矩矩地跪了在地,向着大門外面,磕了三個響頭。
“二拜父母……”
大堂正中,只設一椅,只賴小芷那老孃們兒上座。
不怕各位看官笑話。這儀程,是我們事先議過的。在議到這“二拜”之時,吳名和愛男都眼兒紅紅的,勾引得老孃們兒也嘆起氣來。
老小子不說話,只衝了我好一陣傻笑,壞壞的。
我呢,一看這老小子沒安好心,瞪了雙眼,很是不爽。
老孃們兒也轉了眼,盯了我看,讓我毛骨悚然起來。
偏偏愛男這丫,說,“金叔,這上座,算你一份,咋樣?”
我慌得直搖頭,“唉呀唉呀!想我金老叔,何德何能,豈敢佔了這份功勞?”
“你……”小芷欲言又止。
還是愛男這丫,心直口快,口無遮攔,“唉呀,金叔,咋還忸怩起來了呢?俺猜,你定是巴巴地想着哩。”
“豈敢!豈敢!”我直否認,“這上座之位麼,老小子可比我合適多多……”
老孃們兒嚷叫起來:“哦呸!咋就攤上你這麼個不中用的人哩?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嗚嗚……”
我就不明白了,這不大喜之事麼?咋就哭起來了呢?
老實說,這上座之位,咱老金也不是沒有非分之想的。只是麼,咱老金,畢竟也是響水街場上的公衆人物了,這個……輿情……
所以麼,這正式的“二拜”,便只好委屈小芷了,形單影隻的,委屈!委屈!咱老金,另行找補便是。
“夫妻對拜……”
這環節麼,本來是今日儀程的**。哪來的**呢?小兩口兒中規中矩,行禮如儀,平淡得很。
“禮成……送入……”
哦呸!老小子,玩笑也不是這麼個玩笑噻。這“洞房”,於吳名,於愛男,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還需“送入”?
只是,對這婚期的選擇,咱老金,卻是保留意見的。
不錯,8月25日,七七節。七七節怎麼了?五一節、十一節、婦女節、兒童節、過春節,哪一個不比這牛郎織女節名氣更大?
總之,這婚禮,簡潔,實用,行之有效,皆大歡喜。
但是麼,在我看來,如果換了鄭二仙同志來主持,一定更出彩。
畢竟,老伍麼,業餘。
日記所載,關於咱笑笑書場,值得大書特書的,第二要聞呢,便與“鄭二仙”有關了。
1968年10月3日,鄭二仙“人生預報”開張。
一張小桌,兩條板凳,一杯濃茶,一壺水,“人生預報”的條幡用竹竿挑着,插在鋪門路邊。一早放到鋪門外,下午收回。
從此,我便多了一項義務勞動,便是免費替這小子打理攤位,兼職一些輔助性服務工作。
當然了,茶水是免費的,攤位是免費的,我的服務,也是免費的。
我和吳名,沒事做的時候,就愛蹲到“人生預報”的攤前,看鄭二仙爲前來諮詢禍福的善男信女們,提供出解決方案。
山民們的疑惑是各式各樣的,鄭二仙的解答也是各不相同的。大到何人何時死去,何人何時生娃,某男某女婚姻宜否,舊房改新屋,選地造墳墓,小到母豬爲何不下崽,婆娘爲何不懷胎,核桃爲何不着果,打井爲何沒水來。
鄭二仙,這小子,他媽的真是個人才!千奇百怪的問題,在這“人生預報”攤攤前,都能得到合情合理而又稱心如意的解答。
這小子的收費呢,也是因人而異因事而異,家境的貧富,問題的難易,全憑二仙同志一句話,決無討價還價之說。
鄭二仙帶給了我們笑笑書場兩個改革開放。
吳名的說書內容,多得之於連環畫冊,但伍玉平能提供的連環畫冊畢竟有限。後來就是《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了,當然,是刪減本的,兒童讀物,都帶插圖,甚或就是連環畫,小人書,現在的小學二年級學生也看得懂的那種,嗯,就是小人書。
但是,也架不住一天三個故事的說呀。
吳名認不得多少字,讀起書來,那比要他的命還厲害。愛男呢,自從有了小寶寶,又要籌劃笑笑書場的經營管理,兼帶着我們的吃喝拉撒洗衣漿裳,給他讀書的時間就緊了。我呢,是不屑於讀給他聽的,他也不大聽得懂我讀的書。
故而,似乎說書的故事來源就顯得緊張了。
但這鄭二仙同志,開設了這個“人生預報”攤攤,卻爲我們笑笑書場解決了這個老大難問題。
廣大人民羣衆的各式各樣的疑惑,鄭二仙提供的各式各樣的解疑釋難,給吳名提供了無數的說書內容。從此開始,吳名的說書,從以前的書上故事,漸漸轉移到俗語野事上來了。那些發生在山民身邊的雞毛蒜皮的小事,經吳名一想象一渲染一誇張一鋪陳,居然就演變而爲生動活潑的故事,深得廣大茶客的熱捧。
當然,鄭二仙是個受人點滴之恩就會涌泉相報的傢伙。“人生預報”的攤子前,也不是隨時都有生意,杳無一人的時候也是有的。這時,他就主動爲我們提供一些坊間村裡的閒言雜談。
雙坪山,於家之事,最多,也最爲精彩紛呈。
這說書內容的改變,是否也能算作我們笑笑書場的改革開放呢?
在我看來,是算得的。
這鄭二仙給我們笑笑書場帶來的第二個影響呢,和吃有關。
吳名和我是喝酒的,量不大,但就好這一口。因了老孃們兒和愛男的不提供,我倆能享受面紅耳赤酣暢淋漓之類的痛飲三大白的機會,是少之又少的。恰這鄭二仙也好這一口,其量比我和吳名都小,一兩一杯,足矣,再來一杯,醉矣,再來一杯,倒矣。
既好這一口,桌上不免就爲他準備了一些佐酒的食物。但他這個人,偏偏又不喜獨享,我和吳名迫於無奈,只好陪他了。
忘了交代,這飲酒之樂,是隻在晚間書場打烊之後才做的。鄭二仙晚宿我們笑笑書場,只是偶爾爲之,這夜飲之事,當初也只是偶爾爲之,不想就漸漸成了習慣,每晚打烊之後,都要來上這麼一口。
好在我們過量飲之醉之倒之的次數極其有限,愛男不反對,那個老孃們兒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甚至有時興起,還會參與其中,同樂同樂。
佐酒之物呢,一碟花生或瓜子,有時呢,老孃們兒也會端上一碟雞爪啦臘腸啦什麼的,就更爽了。
再後來,除我之外,他們都搬到古墳村的新屋去住了,我一個人留守茶館,這宵夜之樂卻從未間斷過。
這個事呢,可不可以算作我們笑笑書場的改革開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