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後,我們有了強烈的危機感:笑笑書場的經營模式,被克隆了。
你猜想得到噻,“笑笑書場”生意火爆,響水街場上其它七八家茶館的生意卻越來越清冷,原因,自然是茶客都跑到我們“笑笑書場”來了。
於是,大家依樣畫葫蘆,也把茶館改成了書場。不就那麼回事麼?把招牌上的“茶館”改成“書場”,擺個說書的座位,請個說書的人兒,不就得了?
其他都好辦,僱個說書人,這事稍難一些,當然也不是沒有辦法。最好的辦法,是把吳名這小子挖到自家書場來。
這吳名與愛男母女並未簽定任何協議或合同,那時也不興這個,一般是口頭談妥就成。那時的人,是很重視“一諾千金”的,一旦說出口來,沒有非常特殊的情況,是不會反悔的,信用得很。
吳名卻是不必受這條信用原則的限制的,因爲連口頭約定都沒有。
私下約見吳名的,可多了。
月資10元,包食宿。
月資12元,再漲,14元,再漲,15元。
老闆再狠狠心,一咬牙:20,包食宿,再添“大重九”香菸四條。
這在當時,是非常高的價碼喲。你算算,大米每斤0.13元,雞蛋每個0.06元。
還不明白,那就再給你個經濟學上的數據吧,一個壯年男勞力,勞作一天計10個工分,壯年女勞力,勞作一天計8個工分,生產隊年終決算,效益好的生產隊,可以摺合成人民幣約0.4元,效益差的生產隊呢,約值0.2元。20元,大概就是一個壯年男勞力出工50至100天。
再有,那外搭四條“大重九”,又是十好幾元錢呢。
可是,出乎一個又一個老闆的預期,吳名沒有答應任何一個老闆的邀約,仍然留在了笑笑書場。
這諸多茶館老闆,並不知道吳名留在笑笑書場的真實原因。但次數多了,就都知道,這事呀,真比“九天攬月,五洋捉鱉”還難,簡直就是沒門兒。
那就另請高明吧,我還不信了,就找不着一個說書的人兒。
不幾天,響水街場上就有了七八家書場,經營模式麼,完全就是複製我們“笑笑書場”。
我趕忙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愛男母親,老孃們兒着急起來。夜晚,就着燈光聽讀連環畫的時候,我發現這老孃們兒的嘴角突起來好幾個泡泡。
吳名有段說書,周瑜想要謀殺諸葛亮,幾次三番設計,都被諸葛先生識破。周瑜小兒那個心焦呀,吃不下飯睡不着覺,喝口涼水也塞牙齒,急得滿嘴都起泡。
再有哩,我們響水公社合作醫療社的醫生,嗯,老王,世代祖傳的老中醫,似乎也曾說過,說是人一心急就上火,心火一上就攻肺,肺熱一重呢,沒處排泄,堆積在脣舌間,這嘴角就起泡泡了。
在我細細端詳,這老孃們兒脣上的泡泡,既跟周瑜小兒急火攻心滿嘴泡泡的病情相類,又完全符合王老太醫的科學解釋。
看着老孃們這模樣,老叔我心急呀,心急如焚呀——能不急麼?正如那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嗯,團團轉。老叔我私底下尋思,總得設了法子,爲這老孃們兒去了心火纔好。
我很想替老孃們兒解決這個問題,但又苦於醫學知識的缺乏,沒有合適的解決之道。我甚至想過,用我的嘴去吸她的嘴角泡泡,把她的內熱全部吸到我的肺中,不知這辦法是否行得通?當然,也擔心老孃們兒誤解起來,甚或鬧將起來,於我於她都不好。
愛男和吳名,一點兒也不上心,彷彿這麼重大的敵情報告,於他們沒有絲毫關係一般。這班娃娃,嫩,太嫩,沒心沒肺,狗咬呂洞賓,皇帝不急太監急,老叔我越想越來氣,真想一巴掌扇將過去。
沒幾天,伍玉平這老小子又一次大駕光臨,蓬蓽生輝。
這伍玉平每月都要到我們笑笑書場來一次的,說是給吳名送來新的連環畫。我私下猜測,除了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外,是否也對半老徐娘有那麼一點不好說出口的意思呢?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就算這伍玉平是聖賢,就能無過?
老實說,我是不大信得過這老小子的。
咱老金,心裡有想法,心裡不痛快,表面上可還得裝着熱乎。各位想想,老伍,哦,伍玉平,老小子,被老孃們兒神仙般的寵着護着,被吳名愛男恩人般的敬着供着,我能咋的?罵他一頓出出心頭惡氣?揍他一頓解解心中之恨?都不行的,後果都是很嚴重的,輕則敗壞了我的美好形象,重則後果更是不堪設想的:我還不得滾犢子?
古人咋說?小不忍則亂大謀。爲了我的大謀,哦,就是深謀遠慮,我得忍,忍,還是忍,哪怕是忍無可忍,我也得忍!
忍字頭上一把刀,這話不假呀,千古良言啦!但是,我得忍。古來成大事者,誰沒遭過身體髮膚之罪?誰沒受過急火攻心的煎熬?張良撿過別人的破鞋,韓信鑽過別人的褲襠,忍忍,忍了又忍,最後不都結局完美,皆大歡喜?
對頭!這位老哥說得對!爲了我的深謀遠慮,我得忍——其實,我也只能忍!
這天是逢場的日子,上午的說書,老小子就坐在我們笑笑書場。十點開講,仍然還有三分之一的空座。
自響水街場第八家茶館改書場,就沒滿過座。
引客,上茶,續水……
引客,上茶,續水……
整上午,就沒得着空。
再說了,這麼多茶客,也不宜說事兒呀。
再說了,我這消息,我這心思,只能算作“陰謀”,當不得 “陽謀”的。既是“陰謀”,也就只宜背地裡說說了。
好不容易捱到午飯時分,菜還未上齊,我便急急地把這重大軍情報告給了老小子。
老小子卻淡定得很:“哦……有這事?”
啥意思?
老小子拿眼光盯了我,那筷子,卻伸向碟中的花生米,拈了一粒,放了入嘴,吧噠吧噠,嚼嚼,“嗯,好!”
這德性,壞啦壞啦的!
老傢伙仍然盯了我,伸手,端起酒杯,嗞溜,上嘴皮碰下嘴皮,吧噠吧噠,“嗯,好酒!”
這德性,死啦死啦的!
“金老哥,杞人憂天啦。”
一聽這話,氣就不打一處來。還“騎人憂天”了!你老小子,不就騎在我脖子上麼?
我才懶得跟你這等混吃混喝的老小子理論哩。我忍!我忍了又忍!
於是,我也不再多話,專專心心地對付起那碗兒碟兒來。
酒足飯飽。老小子扭頭對了老孃們兒:“把條凳換成藤條椅吧。”
老孃們兒溫順地點點頭。
“再有哩,每桌放一個溫水瓶,金老哥呢,只管引客入座就是了,茶水呢,客人自續。”
“這不怠慢了客人麼?”老孃們兒瞟了老小子,那眼神,**的。
唉呀唉呀,真是服了你。問題的關鍵,咱得想了法子,把跑了的茶客拉回來,纔是正經。
老小子說:“客人不怕自己續水,就怕打擾聽書。”
老小子盯了我,皮笑肉不笑,“拉?爲啥要拉?自然會回的。”
老小子,你這啥話?廢話加屁話!
“哈哈!”老小子笑得好燦爛,“酒香不怕巷子深哩!”
真是服了你!咱說拉回茶客的事兒,說正經事兒,咋又整到喝酒上去了?
“嘿嘿……嘿嘿……”老小子兩脥上的肥肉,聳動起來。
奇了怪了!不服還真不行!
第二天,我再細細端詳,老孃們兒小泡泡,哦,櫻桃小嘴般的脣間小泡泡,沒了。
又是幾天,八張茶座,又座無虛席了。
晚飯,我甚是感嘆,衝了老孃們兒笑笑:“唉呀唉呀,換了藤椅,客人就都回來了。嗯,這老小子,不簡單,不簡單!”
老孃們兒回我一個媚眼:“那當然了,伍先生,那是什麼人啦。”
愛男扁着嘴:“木凳換藤椅,不過是讓客人舒服些罷了。我們吳名的說書,纔是客人回頭的真正原因呢。是吧,媽?”
老孃們兒順了話頭:“就是這理哩!茶館改書場,別人可以學;木凳換藤椅,別人也可以學。但是,咱名名的說書,可是學得來的?”
從此,我開始留心起吳名的說書,從中還真揣摸出不少的道道兒。
其實,這條凳換藤椅,在我看來,是完全沒有必要的。當然,我也沒反對——我有資格來反對麼?
其時,我仍是“笑笑書場”的義工,也就是中老年志願者,當然是不計酬的。再說了,無可否認的是,這藤椅一人一座,坐也好躺也好蜷也好,確實比坐在條凳上要舒服得多,而且,我坐在書場裡的時間比哪個都長,於我是大大的有利的;第三呢,做什麼都要有自己的特色,經營茶館也要以自己的特色取勝。當別家書場仍是條凳加木桌的時候,咱們笑笑書場率先改革,以藤椅換條凳,就開了書場改革之先河,先聲奪人,勢不可擋。
再退一萬步說,這換藤椅,又不是我出錢,更不需要我投資,與我何干呢?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費力不討好,賠了夫人又折兵,這樣的傻事,我纔不幹呢。
木凳換藤椅的改革,取得了巨大成功,咱們笑笑書場重振輝煌,從此座無虛席,人滿爲患,這給了我以啓示。
我就想呀,能不能爲笑笑書場提供一些可行的改革方案呢?當然,如果這改革能與我的深謀遠慮有所契合,那就再好不過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機會被我逮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