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書場》 第08節 吳名想試試
六指太爺的原則麼,且聽我道來。
第一,雙坪山那個於家美女是不能碰的。別說不能碰,連想想也是不行的,因爲後果太嚴重.李混混的事兒,你們不曉得麼?
第二,李姓人家的女人最好不亂去想,當然堅決不能動,畢竟自己是李氏族長,那些個家法家規,是需要每一個李氏子孫來維護的。
第三個原則麼,就是有夫之婦可以適可而止地動那麼一下,但要講究時機和方法,不能亂動,否則,那名花之主,鬧將起來,對響水鎮袍哥舵爺的威望是大大的有損的。
第四個原則呢,這些個事呀,只能半夜三更,偷偷摸摸,人不知鬼不覺,當然更不宜大張旗鼓地明着來,畢竟蔣委員長提倡的“新生活運動”,是很不支持這麼個事的。
所以呀,大夥兒有所不知,就不足爲奇了。
自打傍上了六指太爺,這把保護傘倒還真的管用,再沒有了潑皮無賴的糾纏,街長還免去了許多捐稅,理由嘛,抗屬!對,就搞屬!差役說,其夫很是英勇呀,手中一柄大刀片兒,舞得溜圓,刀光罩了全身,風吹不動,水潑不進,衝着一堆小日本兒,啊呀呀呀,砍將過去,立時就砍翻一大堆。可惜囉,一個小鬼子,躺在屍體堆中,裝死,摸到一支三八大蓋,衝着寡婦的男人,呯,擡手便是數槍。
結果?君不聞俗話說得好啊,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呀,可惜囉,好好的一個霸王再世,子龍重生。
好在,憑了六指太爺的一番運作,老孃們兒便理所當然的,抗屬,嗯,抗屬。
咹,那位小弟,你說我又在海編胡吹?不錯,這愛男的父親是1947年10月才被抓的丁,日本鬼子是1945年8月就投降了。不錯,你說的確實不錯,但是,但是,我們那年代的人,誰會去仔細分辨真僞呢?不過呢,你小子年紀輕輕,能提出這麼個刁鑽古怪的問題,倒給我提了個醒,今後說道的時候,別把時間搞得太離譜了。
吳名這老小子,見機行事,渾水摸魚的功夫,我是學不來的。這次呢,算我腦瓜子轉得快,三下五去二,三言兩語,混過去了,下次可就沒這麼容易了。
母親看看捏在手心的十八塊錢,不免又想到了吳名這奶油小子。通過這一個月來的考察呢,母親對吳名的看法有了些改革。
這小子倒是蠻勤快的,迎客,引座,上茶,續水,乾淨利落,中規中矩,客人倒也沒說什麼。一旦閒下來,這小子還主動與茶客攀話,哄得客人很是高興,有好些個回頭客,生意比過去倒是好了不少。
雖說對這小子有了些好感,但要說徹底放心,那倒不是,心中仍有濃濃的疑惑和擔憂。也不知這小子,到底是根怎樣的蔥,不要害了女兒一生纔好。
下午,一個茶客也沒有,母親心頭有事,就早早地關了鋪門,早早地擺下晚飯,想要知道這個吳名小子,奶油後生,到底要說個啥。
店鋪裡空落落的,昏黃的煤油燈一閃一閃地亮着光,桌上擺着一葷兩素,外加三碗米飯,三雙筷子立在米飯中。
愛男沒有下樓,她躺在牀上,她用被子蒙着頭,她的枕上溼溼的,她就這麼哭,她哭了一下午。
母親知道女兒的心思,女兒也知道母親的心思。女兒喜歡吳名,但又沒辦法說服母親接受吳名,其實女兒也看不懂吳名,只是從心底裡有一種比喜歡要深一些的情感,這種情感是朦朦朧朧的,時隱時現的,若有若無的,無法用語言表達的。
畢業聯歡會後,她追上吳名,塞給吳名那張字條,沒有過多的話,她想,吳名的故事講得那麼生動,那麼細膩,那麼感人,吳名的內心活動也應當是非常生動,非常細膩的,應當懂自己的心思。
但是,這死吳名,偏偏一個多月不來找自己,心中天天盼他來,卻又天天失望。吳名到店中打雜,也已經一個月了,依然那麼不冷不熱,除了做好照應客人的一應事情外,從不跟自己多說一句話。
她真看不懂這個死吳名,心頭到底咋想的嗎?她很想主動找吳名談談,但是呢,又怕吳名誤解了自己,看輕了自己——這個該死的吳名。
下午,母親給他端飯上來,告訴她,吳名沒收紅包——這是她的主意,她要藉此試探一下,看看這吳名到底在想些啥。吳名沒收紅包,讓她心中本已熄滅的火星重又燃了起來,她相信,自己對吳名的直觀的判斷還是靠譜的。
今晚的談話,將決定她這段感情的結局——繼續或終結。
她早已從被窩中爬起來,頭沒梳,臉沒洗,靜靜地蹲在門後,仔細地搜着樓下傳來的任何一點聲響或波動。
氣氛有點尷尬,母親和吳名都沒有動筷的心思。吳名低着頭,盯着地上。
母親盯着吳名,打破沉寂:“吳名,這是下午給你的紅包,是這個月你的薪酬,收下,啊?”
“愛男,下來吧。”吳名不接母親的紅包,小聲地招呼道,他不知道愛男在做什麼,但他肯定,愛男在專心地聽着他和嬸嬸的談話。
愛男下得樓來,頭髮亂蓬蓬的,臉上還帶着兩道隱隱的淚痕。吳名看着愛男慵懶而憔悴的神態,似乎有淚水充盈了眼眶,心頭翻起一股難言的苦澀,定了定神,堅毅地看向母親。他決心堅強一次,把心中的想法實打實地說出來,告訴愛男和她母親。
“嬸,我好想哭。”吳名並沒有用手去拭眼角,而是眨巴眨巴眼睛,吞回眼眶中的淚光,緩緩道,“嬸,你和愛男對我好,我知道。你的擔憂,我也知道。”
“我是個孤兒,不知道父親長得怎樣,是個什麼樣的人,母親給了我愛,卻早早拋下我走了。我真想有個媽媽疼我,愛我,對我好。嬸,這世上,對我好的人不多。我這一輩子只哭過兩次,一次是六指太爺被槍斃後,我想到太爺對我的好。他供我吃,供我穿,從沒打過我,也不讓我上學,因爲他說,我不是讀書的料。第二次哭,是我送於家小子回家後,於家嬸嬸給我水果吃,水果老多了,由我吃。那時,我餓了兩天。她看着我吃,後來,就抱着我哭,我也哭。唉,於家老奶奶,那懷抱,好溫暖,好舒服,美妙極了。
嬸,我知道我不是個東西,讀書不好,幹活不好,又窮又傻,別人看不起我,我不恨他們,我也看不起我。除了能吃能睡,能編些故事哄哄別人,我什麼都不會。嬸,我知道,你不是討厭我,也不是成心要趕我走,你是擔心愛男跟了我,不放心。嬸,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在我心中,你是個好母親,很了不起,愛男,你該明白嬸的心思噻。”
愛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開聲音哭起來,鼻涕橫流。她是真心地哭,用心地哭,她明白,她是在用這種方式,埋葬自己的一段初戀,埋葬一段一生也割捨不了的真情。
吳名挨坐到愛男的凳上,用衣袖去拭愛男滿臉的淚。愛男趁勢倒在吳名懷中,抽動着雙肩,不加控制地哭着。
母親沒有說話,眼中有淚,淚中有悲哀。她是過來人,她能理解女兒的心思,她知道女兒是在用哭聲埋葬一份情感,任何勸慰都是徒勞的。
吳名也沒說話,任由愛男在懷中哭着。他也傷感,但自己只能這樣,沒辦法去撫慰愛男。一個月的相處,愛男處處呵護他,討好他,關照他,他明白,愛男喜歡他。但自己能給愛男幸福嗎。怪不着任何人,要怪,只怪自己無能,不能給所愛的女人以幸福,有什麼資格去愛這個女人呢?
好久好久,愛男的哭泣弱下來,聲音低下去,嚎啕大哭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咽。吳名低下頭去,在愛男的額上輕輕地一吻,擡起頭來,毅然決然地盯着母親,勇敢地說:“嬸,我不甘心。我想……試試。給我機會!”
聲音低沉而舒緩,卻又決絕。這不是哀求,也不是商議,而是一種深思熟慮,一種義無反顧。
“試試?”母親驚訝了一會兒,像看怪物一般地看着吳名。
愛男擡起頭,彷彿撈着了一根希望的稻草,興奮地看着吳名。
吳名卻遲疑起來,支支吾吾,“我……我想……說書。”聲音很低,他不自信,但又不願放棄這最後的機會。
愛男卻高興得跳起來:“我就知道,你會有辦法,你肯定有辦法!”
三人嘀嘀咕咕,到深夜,母親和女兒相擁着上了樓,吳名躺到茶鋪後面的雜物間的牀上。
三人都整夜未眠。
從此,響水鎮上有了這家“笑笑書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