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萬物,一物降一物。
在蘇楠的義正言辭下,蕭雲這頭總是不聽使喚的牲口還真的在瀋陽老老實實呆了五天,每天除了定時定點上醫院複檢之外,就在蘇楠的攙扶帶領下,饒有興致地遊玩了這個被譽爲“共和國長子”的城市比較有代表性的名勝古蹟、熱門景點:清瀋陽故宮、張氏帥府、瀋陽金融博物館、南關天主教堂、周恩來少年讀書處,一路馬不停蹄,瀋陽世博園、東陵公園、清福陵、怪坡、清初四塔,一路走馬觀花,倒是在棋盤山和關東影視城,逗留的時間比較長。天柱山沒去,因爲要登高,大雪漫山,蕭雲腿腳也不方便;渾河倒是去了,還是在瀋陽的最後一個晚上去的,乘船欣賞了兩岸美不勝收的夜景。
五天後,蕭雲終於得以離開瀋陽,前往錦州黑山縣杏花村,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藏在深山旮旯裡的杏花村早就做好了迎客準備,所謂“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爲君開”。
站在村頭翹首以盼的村長劉老根很得意,也很緊張,那張黝黑的鞋拔子臉上掛滿了複雜紛繁的神情,因爲他身邊站着的不僅是以蘇墨硯領銜主演的礦業公司一衆高層,還有縣裡的領導,而且是縣委書記和縣長一、二把手同時在場,足以見得即將要來的人身份是多麼顯赫。而他神情之所以複雜,不是因爲害怕或者擔憂,是因爲他心裡沒底,不知道今天來的那個大人物,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是孤傲,嚴肅,冷漠,抑或是隨和,睿智,幽默?
好在,揭開謎底並沒有花太長的時間。
臨近中午時分,一輛不斷閃爍的警車進入了人們的視線,接着,一行浩蕩車隊尾隨而來。
本來等得已經有些倦意的人羣一下子來了精神,尤其是兩位縣領導,像抽了鴉片一樣興奮。
由十輛車組成的車隊在村口一字停好。
須臾,一個二十五六歲左右的年輕人從最後一輛豐田陸地巡洋艦走下來,站在原地,四處環視了一圈,像一個落葉歸根的老華僑在回憶着故鄉當年的風土人情。隨後,一個美而近妖的女人從另一側下來,過來攙扶着他,開始慢慢進村。從其他車下來的人,都不約而同地跟在他後面,顯然,這個年輕人才是這列車隊的核心人物。
“衣錦還鄉,緊張不?”蘇楠微笑問道,遠遠望了一眼站在一條醒目橫幅下的迎接人羣。
“還好。”蕭雲扯了扯嘴角,情緒有點陰沉,也許是因爲重回這一塊給他留下陰影的地方吧。
“你情緒有點不大對頭。”蘇楠總是能在一瞬間發現他的喜怒哀樂。
“我本來想不聲張悄悄來的,沒想到會是這種狀況。”蕭雲攤開手,有點無奈道。
“咱身後那位市領導說了,有一位朋友打電話給他,特意讓他陪着咱回來這。”蘇楠小聲道。
“應該是向午吧。”蕭雲嘆了一口氣,想不出還有誰在遼寧有這麼大的能耐了。
“我想是的。”蘇楠撅着嘴巴道。
說話間,蕭雲已經走到了迎接隊伍前,只跟那兩個笑容可掬的縣領導蜻蜓點水般握了一下手,就迅速抽回,在蘇墨硯的帶領下,開始往村子裡走去。兩個被敷衍冷落的縣領導不敢有半點的不滿,因爲錦州市的一個常務副市長還在隊伍後頭跟着呢,雖然不知道這個年輕人的來頭,但就這前呼後擁的陣象足以表明,非富即貴,他倆能跟那個年輕人握個手,已經是榮幸之極了。
劉老根一邊走在前面帶路,一邊回頭偷偷觀察着那個一直都是活在傳說中的年輕人,那雙因常年幹農活而粗糙黝黑的大手都是汗水。他沒啥文化,但看到這年輕人,腦子裡卻第一時間想起了十幾年前一個佛學大師曾經跟他說過的一句話:韜光養晦,幾分牛氣應收起;明道修身,半點慧心不張揚。
今天的陽光算是這段時間以來最爲熾熱的一天,照在白皚皚的雪上,能晃人眼。
早在李長謀、瘦猴、蝙蝠他們仨來到杏花村籌劃開山採礦的時候,就跟村集體要過地建辦公樓,當時劉老根半信半疑,左拖右拖沒肯給,後來看到李長謀又修路又搭棚,才知道是來真的。而村民們聽說有人帶來了一條發家致富的門路,都歡天喜地的,很快就騰出了一塊空地,就在村長家的隔壁,原來是菜地,李長謀在上面建起了一幢三層小樓,權當辦公用途,蘇墨硯來了之後,又加建了兩層,並在外層搞了一下裝修,遠遠看去,恢弘大氣,成了杏花村人揚眉吐氣的標誌性建築。
現在,這裡已經人滿爲患了,全村人幾乎是傾巢出動,擁到這幢五層大樓裡,大擺筵席。
蕭雲與幾位領導很自然地被安排在了主席就坐,同桌的,還有礦業公司的幾個高層及劉老根。
今天的菜,全是地道的東北菜,是村裡幾個燒飯煮菜小有名氣的農婦炒的,木樨肉、地三鮮、熘肥腸、殺豬菜、宮保雞丁、小雞燉蘑菇等等,色香味俱全。酒也比較多樣,有紅酒,洋酒,白酒,可能這是縣接待辦安排的,想得比較周全,有不少常年喝慣了燒刀子這類低檔白酒的村民,瞧着洋酒跟紅酒,哈喇子都流到地上了,還沒上幾碟菜,就左一杯右一杯地開懷暢飲起來了,大冬天的,極暖和身子,比曬日光浴都要好使。
蕭雲也沒少喝,在人稱“酒缸”的劉老根巧言令色下,一杯一杯往肚子裡倒,看得蘇楠心疼。
饕餮盛宴。
吃飽喝足後,一直擔任陪襯角色的市領導和縣領導都以工作爲由,選擇了離開,堅持不要送。
上車之後,市領導拿出手機,掛了個電話給向午,說圓滿完成任務,向午表示了衷心的感謝。
幾位領導撤場之後,不少農婦已經開始在收拾杯盤狼藉的殘局了,蕭雲抽完劉老根遞過來的一根菸之後,忽然跟蘇楠提出想到村子四處走走,劉老根機靈,立即陪着笑臉說可以在頭前帶路當導遊,蕭雲看了他一眼,沒有拒絕,同時喊上了蘇墨硯、李長謀、薛子和李影蹤,劉老根也喊上了幾個村幹部,還有他一直苦心經營想扶持上位的女婿宋小寶,一行人開始以五層大樓爲原點,繞着村子轉。
興許是喝了點小酒的緣故,原本就口若懸河的劉老根更加放得開了,介紹時龍飛鳳舞的。
充滿喜感的大茬子味,配上百聽不厭的東北幽默,其他人聽入迷了,唯有蕭雲仍是面無表情。
劉老根知道這個年輕人是礦業公司的大老闆,身份非比尋常,必須給伺候好了,所以即便自己有老寒腿,也不留遺力地走在前面,腳踩在雪上喳喳作響,右手在半空比劃了一個圓圈,回頭道:“蕭總,你瞅見沒?現在呀,咱杏花村家家戶戶都蓋起了這種紅磚房,被雪一覆蓋,像啥呢?就像老毛子那裡的克里姆林宮,老壯觀了,我老覺得我走在村道上,就像普京在巡遊國家,啊,不對,是巡視。”
衆人笑聲四起,蕭雲也淡淡而笑。
劉老根見蕭雲的情緒有所起色,甭提多驕傲了,繼續用地道的東北話,開始憶苦思甜:“咱東北農村在改革開放之前,勞力歸生產隊管,定時出工,掙工分,到年終生產隊結算,公佈一天工分摺合多少錢。杏花村到處是山頭,好不容易有一塊平地呢,還是鹽鹼地,遇到旱、澇年頭,種地的產量會減產很多,一般在生產隊是分不到多少錢的,除了上交公糧,也就剩個一家人一年口糧。生活困難極了,靠賣點雞蛋、年終殺豬賣點肉,買點油、鹽、醬、醋,維持基本生活。現在好了,全都變樣了,家家戶戶的荷包都鼓鼓囊囊的,殷實啊。”
蕭雲聽得有些動容。
劉老根趁熱打鐵,走抒發感情的朱軍路線:“蕭總啊,雖然今天是大傢伙第一次見到你,但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您給咱村帶來的變化,大傢伙都瞅在眼裡,我代表全村三百多號人,衷心感謝您爲杏花村作出的貢獻。有一句話不知道您聽沒聽過:人生在世屈指算,最多三萬六千天;家有房屋千萬所,睡覺就需三尺寬。咱農村人沒啥大的盼頭,無非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現在的生活遠遠超出了俺們的預期,真是太感謝您了,我都感謝您八輩祖宗,啊,不對,我代表八輩祖宗都感謝您。”
衆人再次被他的滑稽逗樂。
蕭雲也不例外,可情緒仍不高,可能只有蘇楠才能體諒他現在的心情吧,所以她抓緊他的手。
劉老根見蕭雲還是有點神遊四海的感覺,就換了一個話題:“蕭總,你現在來東北呀,是最好的時候,爲什麼呢?因爲現在這個時候,可以體會到最正宗的東北風味:看雪、上炕、逮狍子、吃東北菜。剛纔咱吃的那些,基本上是很地道的東北菜了。回頭俺再讓俺那老伴給你弄些大餅子吃,可好吃了。咱東北人喜歡用大鍋做飯、炒菜,大鍋下面用包米稈子燒火炒菜,鍋底熱的面積大,火急炒出的菜自然好吃。在大鍋裡做上豬肉粉條燉酸菜,鍋邊上再貼上大餅子,就是用玉米麪加點黃豆麪的大餅子,那才真是正宗地道的東北傳統風味飯菜!”
“村長,你快別說了,我可不想剛吃飽中午飯,就忍不住去吃你家的大餅子。”蘇楠媚笑道。
衆皆笑起。
這羣人走到村西頭的時候,蕭雲忽然停下了腳步,其他人也隨之停止。
劉老根還在往前走,回頭看到離大家都有十米了,趕緊折回來,走到蕭雲身邊,順着他的視線,向全村唯一一間黃泥土房子看去,幽默道:“你瞧,咱村是應該是最緊跟着黨中央步伐走的,提共同富裕的時候,也提先讓一部分人富起來,這不,在全村都奔小康的時候,還有落後分子。”
蘇楠這次沒樂,皺着黛眉看着緊鎖大門,問道:“村長,爲啥這家的門用一些鬼符貼起來?”
劉老根神情變得有些怪異,壓低聲音,神秘道:“因爲那裡頭,關着禍害人間的妖孽。”
“啥?”蘇楠被嚇了一跳。
“這事兒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當時我還不是村長呢,跟着幾個年輕南下打工去了,好多細節都不清楚,後來聽俺們村的老人說啊,這裡頭曾經住着一家外姓人,一個老太太,一個女人和她的一個孩子,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來的,就天一亮一睜眼,他們就出現在這間小房子裡了,前後在這住了4年。平常,那個老太太和女人從來不和咱村的人打交道,她那個小孩倒是很活躍,跟着村裡的幾個毛孩滿山跑。可說實話,咱村的人,沒幾個待見他們的,因爲他們來了之後啊,簡直就是造孽,隔三差五地就有人進村禍害,經常聽見槍聲,也經常死人,搞得咱村雞犬不寧。後來,也不知怎地,也就天一亮一睜眼,這家人就人間蒸發了,而俺們村也恢復正常了,再也沒聽過槍聲,也沒見過啥亂七八糟的人,老人們都說這家人是妖孽,會帶來災難,就請人來作了一場法事,用鬼符把這屋子給封了起來。”劉老根煞有介事道。
“真假的?”蘇楠捂着胸口,語氣有些顫抖,顯得害怕。
“蕭總!”劉老根突然大喊了一聲,因爲他發現蕭雲正一步一步走向那間恐怖的小房子。
蕭雲好像聾了似的,沒有停下腳步,走到門口低頭瞧了瞧那把生鏽大鎖,似乎想打開門進去。
“蕭總!不能啊,那裡住着妖孽,是俺們村的禁地啊!”劉老根只在原地大喊着,不敢上前。
蕭雲卻不管不顧,輕輕揭下鬼符,回頭淡淡一笑,輕聲一句:“現在,那個妖孽回來了。”
衆皆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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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週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