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
蔡徽羽一覺醒來,已經是日上三竿頭了,賴在牀上伸了個懶腰,揉揉惺忪睡眼,發現許姐姐早已不在身邊,便穿起卡通拖鞋,迷迷糊糊走出去,蕭小七理所當然地不見蹤影,只剩下許子衿在廚房裡,紮起一頭柔順秀髮,繫着圍裙,拿着拖把,正在搞衛生,地板被擦洗得一塵不染,錚錚發亮。每天都這樣殫精竭慮地操勞,並不是她有潔癖,而是她把這間只有80平米大的房子完完全全當作了一個溫馨的家,肯這樣安靜持家隨遇而安的女人,美得不可方物。
“終於起來了,大懶豬。”許子衿見到一頭凌亂頭髮的天才兒童站在門口直勾勾盯着她,微微一笑。
“他呢?”蔡徽羽開門見山,雖然在這個天使姐姐面前,不會冷若冰霜,但溫度也高不到哪去。
“上班去了。”許子衿柔聲道,用雪白手背擦擦額頭上的細密汗珠,繼續着搞衛生的浩大工程。
“你真傻。”蔡徽羽輕聲罵了一句,眨了眨沒有一點童真可言的眸子,悄然爬上了一層如同秋天鵝黃色般的哀傷。上帝賦予了她過於超前的智慧,雖然只有七歲的年紀,七情六慾還未理解透徹,但她能清晰地體會到許姐姐那種悵然若失,那種強顏歡笑,這個天使姐姐不是煙花,卻比煙花寂寞三分,世界上最遙遠距離的悲劇性,在她的身上展露無遺,不得不令人扼腕嘆息。
“傻與不傻,要看你會不會裝傻。”許子衿淡淡道,她喜歡和這個小孩聊天,不用虛情假意。
蔡徽羽搖搖頭,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去刷牙洗臉,再回房換衣服,坐在梳妝鏡前,慢條斯理地梳了兩條大辮子。在媽媽黃蓮走了之後,她並沒有自暴自棄,做一個蠻不講理坐吃山空的小公主,反而變得生性懂事,很多事情不會一味依賴爸爸或者求助外公,能夠獨立完成的,堅決獨自盡心竭力做好,尤其是生活瑣事,譬如梳妝打扮,譬如縫縫補補,當仁不讓地成爲小鬼當家。
吃完許姐姐做的簡單而美味的早餐之後,她也開始伸出援手,負責掃地抹臺的簡單任務。
一大一小密切配合,忙碌了近大半個小時,終於完美收官。
許子衿滿身大汗,便去洗了一個熱水澡,出來時,正側着頭,用毛巾擦拭着溼漉漉的秀髮,卻愕然見到蔡徽羽靜靜坐在沙發上,撐着下巴,目不轉睛地盯着客廳桌子下的一束紅玫瑰發呆,她動了動嘴脣,想開口解釋一下,卻忍住了,回房吹乾頭髮換衣服,時間不早了,還得趕去南京夫子廟上香,須爭分奪秒。
從家裡出來,烈日當空。
許子衿戴着一頂白色鴨舌帽,一手牽着蔡徽羽,一手捧着那束嬌豔紅玫瑰。
小區門口的左側停着一輛價值連城的奧迪A8,普通牌照,只不過玻璃都更換過,全是美國進口的防彈玻璃,讓人誤以爲是哪個國家元首的座駕。這車已經在同一個位置呆了連續一個禮拜,以至進進出出的小區居民都司空見慣,沒有一開始那樣吳下阿蒙。車的旁邊,筆挺如槍站着兩個西裝革履的帥氣男人,雖然屬於保鏢隨從一類的角色,但那種高人一等的氣質,並非小富之家能聘請得起的。
“許小姐。”其中一個西裝男人見到許子衿從小區走出來,馬上曲意逢迎,恭恭敬敬喊了聲。
許子衿視而不見,將那束紅玫瑰扔到一旁的垃圾箱裡,就走過馬路,準備到另一條大街上搭公車。
奧迪A8連忙啓動,亦步亦趨。
剛纔開口說話的那個西裝男人坐在副駕駛座,搖下車窗,帶着懇求語氣:“許小姐去哪,我送你。”
“不用了。”許子衿走在人行道上,目視前方,原本清麗無倫的臉龐,竟染上了蔡徽羽那樣的寒意。
“你別客氣,全心全意爲你服務,是我們兩個人應盡的義務,你上來吧。”那個男人死皮賴臉道。
許子衿乾脆以沉默迴應,神情似滂沱大雨。
“你們是去逛街購物,還是去郊區遊玩?這個鐘點,恰好是吃飯的點,要不我送你們去新港區吃海鮮吧,我知道有一家的鮁魚做得非常不錯。”那個男人如蟻附羶道,幾年前他剛從技校畢業時,曾從事過保險行業,又擔任過銷售代表,厚顏無恥的功夫早已是爐火純青,不管對方怎樣橫眉冷目,他都不會輕易退縮,就像現在,雖然已經被這個傾國傾城的女人拒之門外無數次,但他相信,鍥而不捨,金石可鏤,人畢竟是感情動物,終究會心慈手軟的。
可他沒想過,對於蒼蠅,不管怎樣堅持不懈,都只會落得神憎鬼厭的下場。
蔡徽羽沒有許姐姐那樣厚德載物的肚量,可以忍氣吞聲,她眸子狡黠一轉,突然停下腳步,掙脫許子衿的手,在她一片茫然的目光注視下,跑到前面那家鼎鼎大名的阿娥便利店,拿了兩瓶紅牛,還有兩瓶昂貴的崑崙水,樂得坐在櫃檯里人見人怕的老闆阿娥見牙不見眼。蔡徽羽甩着兩條大辮子,蹦蹦跳跳提着一個紅色塑料袋出來,精緻臉龐竟然掛着一抹人畜無害的乾淨微笑,如果讓蕭雲見到了,一定會以爲今天的太陽是打西邊出來的,她將其中的兩瓶崑崙水留下,然後做了個意想不到的舉動,將那兩瓶紅牛給了那兩個尾大不掉的西裝男,令到他們倆惶恐不迭,心花怒放。
禮輕情意重,不錯,這是一個很好的開端。
蔡徽羽分發完之後,拉着如墮雲霧的許子衿繼續往前走,還不忘回頭跟那兩個跟屁蟲微笑揮手。
“吃裡扒外的叛徒。”許子衿嗔怪道,敲了一下蔡徽羽的小腦袋,竟然敢犒賞那倆人,真是可氣。
“六月飛雪啊。”蔡徽羽撅起小嘴,摸着有些生疼的腦袋,怨聲載道,這個時候纔像個小孩子模樣。
“還敢喊冤?這是你自作自受,誰叫你買飲料給那倆人?”許子衿咬牙切齒道,恨恨瞪了她一眼,本來自己不想跟這兩個男人發生任何瓜葛,因爲任何一個錯誤的舉動暗示,都會導致藕斷絲連,現在倒好,對他們這樣簞食壺漿,算是徹底騎虎難下了,只怕會出現越描越黑的局面,那就惹火燒身了。
“誰說我買了?我只是拿了而已,又沒付錢。”蔡徽羽小聲嘟囔了一句,神情顯得無盡委屈。
許子衿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嘴角漸漸翹起一個禍國殃民的微笑,彎下腰親了那小妮子一口。
借刀殺人?嗯,不錯。
身後,阿娥的那把粗嗓門穿透九霄雲外:“媽的,你們兩個臭不要臉的男人,還想不給錢?沒門!”
半個小時後,一輛長途客車載滿人,從總站緩緩駛離,出了城區,上高速,直奔南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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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木觀小學。
暑假來臨,偌大的校園失去了往日孩子們的歡聲笑語,追逐打鬧,顯得冷冷清清,荒無人煙。
大門口的青磚素瓦下,擺着一張矮木桌和兩張舊藤椅,一壺清茶嫋嫋,一副象棋溫潤,意境幽遠。
“將軍。”老王頭將拈在指間把玩的紅馬輕輕放下棋盤,微笑地喊出這兩個字,滿臉皺紋華麗綻放。
“再來。”蕭雲推棋認輸,但心有不甘,這已經是他第7盤一敗塗地了,今天還未嘗勝果,鬱悶。
老王頭擡頭,望望坐在對面屢敗屢戰的年輕人,笑笑,沒有說什麼,抿了一口清茶後,重新擺子。
這副象棋的材料不是什麼一擲千金的玉石,也不是什麼一文不值的木塊,而是一種出人意料的物質,綢緞,光滑似水的白色綢緞,是老王頭在學校製作鼓號隊的彩旗時,撿來的殘羹冷炙,巧奪天工地纏成一個個小圓柱體,然後再用紅黑兩種墨水鋼筆分別謄描,繁體字,顏色輕易滲入布頭,涇渭分明,讓人不禁浮想聯翩,想起那本風靡世界的《紅與黑》來。
楚河漢界的兩邊再一次兵強馬壯。
所謂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蕭雲只要一拈起棋子,便心如止水,忘乎所以,這種近乎本能的狀態並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當年跟老爺子或者母親一盤一盤對弈鑄就出來的。今天,已經不是他第一次來這裡下棋了,之前不請自來過很多回,他跟這位守護了這間小學大半輩子的老人屬於那種君子淡如水的忘年交,有不少共同愛好,譬如說下棋,譬如說喝茶,譬如說釣魚,也有很多共同話題,單單是歷史一樣,就夠兩人侃侃而談很長時間了,從古時候的夏侯商周,五霸春秋,再到當代的三反五反,十年動盪,無一不是引經據典旁徵博引,聊得不亦樂乎。
這一盤棋,快如閃電。
蕭雲一改之前不溫不火的棋風,一開局就擺出了魚死網破的架勢,採取先發制人的策略,到處點火燎原,企圖以四面楚歌的局面,來破壞老王頭固若金湯的防守,但事與願違,全都被以四兩撥千斤的手法一一化險爲夷。一鼓作氣的想法化爲泡影還不打緊,己方的場面優勢急轉直下,老王頭穩守反擊的戰術得當,很快就吹響了全面反攻的號角,扭盈爲虧的蕭雲應接不暇,不得不棄子投降。
這一局如狂風暴雨般,前後用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就草草收場,雙方所剩之子攏共不超過八個。
慘烈。
蕭雲端起茶杯,想喝一口,卻在嘴邊處停住,低下頭,對着棋盤上的殘局沉思,很久,長呼一口氣。
茶,飲盡,一滴不剩。
“你有心事。”老王頭輕聲道,微笑着將棋子一顆顆重新擺放好,他一輩子都是這樣,平平淡淡。
“沒有。”蕭雲矢口否認,輕輕放下空空無物的茶杯。
“書透人性,棋露心境。”老王頭樂呵呵說了一句,最後擺放好最爲重要的兩顆棋子,永遠穩坐中軍帳的將和帥,輕聲道,“第一盤,你下得不鹹不淡,第二盤下得束手束腳,第三盤下得磕磕絆絆,第四盤下得瞻前顧後,第五盤下得錯漏百出,第六盤下得唯利是圖,第七盤下得風聲鶴唳,剛纔這一盤,下得殺氣騰騰。這分明是一個人心境的變化圖,起初心不在焉,所以毫不在乎,到中途醒悟過來,就慌不擇路,出現連串失誤,然後輸急了,就放開手腳,背水一戰,我說得沒錯吧?”
蕭雲怔住,嘴角扯出一個苦澀微笑,摸了摸鼻子,感慨道:“洞若觀火。”
“談不上,只是活得太久,看得東西也比其他人多一些,僅此而已。”老王頭慈祥一笑。
“其實我真沒什麼棘手重重的心事,只是有一個問題,很困擾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身邊的一個人原本是胸無城府的,卻突然判若兩人,變得高深莫測,你會怎麼辦?”蕭雲輕聲問道,提起茶壺,又倒了一杯清茶,雖然不是什麼極品貨色,香味寡淡,但這裡的飲茶周遭氛圍,讓他流連忘返。
“你是指許丫頭吧?”老王頭直戳要害。
“我有表述得這麼顯而易見嗎?”蕭雲啞然失笑。
老王頭浮起一個多少帶點幸災樂禍的笑容,低頭端詳着棋盤,也許在構思着開篇佈局,不急不緩道:“‘三歲定八十’這句話,雖然是誇大其詞了一些,但它能流傳千古,必然有它的獨到之處,我個人就很認同。從刻木觀走出去的濟濟人才,多得不勝枚舉,在各行各業發光發熱,學校每年都會搞一個英雄譜,上榜人員逐年遞增。但在歷年歷屆浩如煙海的莘莘學子中,只有四個人,兩男兩女,給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直到今天依然歷歷在目,大言不慚說一句,他們四個與我的關係很不錯,哈哈。這其中的一個,當然是你的許丫頭了,至於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一鱗半爪也說不清楚,我也沒十足的把握說將這丫頭看個透徹,不過有一點我很明瞭,如果你只認爲鋼琴是她身上最耀眼的光芒,那就大錯特錯。”
蕭雲發愣片刻,若有所思,揉了揉有些發緊的太陽穴,又問道:“那其他三個人呢?”
“兩個女孩中的另外一個,叫遲隨筆,高許丫頭五屆吧,啊,不對,六屆,她今年應該是研究生畢業了。這孩子絕頂聰明,在學校裡,不像許丫頭那樣低調收斂,樣樣都要求登峰造極,就連容貌也是沉魚落雁,沒有誰可與她並肩媲美的,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一路狀元升學,在高考時,也以江蘇省狀元身份被清華管理學院錄取,但她拒絕了,因爲她收到了來自大洋彼岸哈佛大學的offer,當天,她帶了一瓶珍藏了三十年的劍南春來跟我慶賀,嗯,陳年佳釀果然非同反響,我現在想想,都記憶猶新。兩個男人的其中一個,就是被大家尊稱爲‘青公子’的南宮青城,這孩子高情遠致,德厚流光,永遠不會做離經叛道、強人所難的事情,總是設身處地地替別人着想,在古代,肯定是漢文帝、漢景帝這樣的一代仁君。最後一個,理所當然就是張家的二少爺,現任常務副省長的張至清了。南宮青城是很多世家公子的榜樣偶像,這一點路人皆知,但南宮青城的榜樣偶像是誰,恐怕知道的人就滄海一粟了,只有我這樣的老怪物纔會知曉,不是別人,正是張常務。”老王頭這一盤執黑先行,第一步棋便是飛象出田。
“你怎麼知道?”蕭雲還是做不到心無旁騖,隨意走卒。
“青公子也像你一樣,喜歡跟我下象棋,他親口說的。”老王頭移炮過河。
“張至清,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蕭雲突然對這個人很感興趣,能讓南宮青城折服的人,太不簡單。
“一個好官,一個獨一無二的大清官。在他即將離開寧州、赴省裡上任的那一天,他來跟我下了三盤棋,都是以和爲貴,但你要知道一個事實,你就不會覺我們倆是棋逢敵手了——在每一盤結束的時候,他都有一車一炮一馬,從頭至尾紋絲不動。下完棋之後,他跟我講了做官的三重境界:其一,自己爲光,百姓爲塵;其二,百姓爲光,自己爲塵;其三,與百姓同塵。第一重是我們所批判的,但卻是一些領導幹部的真實寫照;第二重是我們所推崇的,但卻是一種很難實現的烏托邦;第三重是可以實現的,而且是最高境界。應該如何與道爲伍?老子明白無誤地告訴世人:‘和其光,同其塵’。百姓就是爲官之道,如果官員自以爲是,高高在上,以爲別人都在你腳下俯伏,都是草芥、是犬彘、是塵土,那就離百姓道不近,離黃泉路不遠了。”老王頭在滔滔不絕說完之後,才拈起一枚馬出征。
“這些都是他說的?”蕭雲皺了皺眉頭,這天下還有這樣的官員?
“嗯。”老王頭點點頭。
“怕是表裡不一吧?”蕭雲雖然沒有到嗤之以鼻的地步,但起碼不會趨之若鶩般篤信。
“我當時和你的反應一樣,心存懷疑,就問他在這樣的大環境下,還能做到獨善其身嗎?”他說道。
“他怎麼說?”蕭雲急不可耐地問道。
“當時他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在臨走之前,撂下了一句話,讓我回味無窮。”老王頭細眯起眼睛。
“什麼話?”蕭雲只要對一個人感興趣了,就會想方設法,打破沙鍋問到底。
老王頭拈起黑馬,吃了過河卒,慢聲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