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高照。
天空中的那一片蔚藍不像海洋那樣深邃莫測,卻奪目,且遙無邊際。
風和日麗下的古城區褪去了幾分往日的蕭瑟頹敗之意,顯得生趣盎然,小河流淌,綠樹成蔭,蟬鳴靡靡,犬吠汪汪,尤其是那羣古建築,雖然沒有紫禁城宮殿之華麗感,可建築基座與北方大宅相似,青磚素瓦,不施彩繪,顯得格外清爽、古樸、淡雅而恬靜。不少門庭都有兩隻石獅守着,兩扇紅漆楠木大門沁出縷縷清香,散發着神秘的魅力。
蕭雲一行人走街串巷,穿越於古色古香之中,彷彿在與時間進行着悠久的歷史對話。
姚琴晃悠着LV皮包,跟着蕭雲走在最前,時不時低頭,看看青石板上兩道忽長忽短的人影。
馬錦繡抽着煙,帶着兩個女孩子走在後頭,瞧着新鮮的何琉璃與榮小宛拿出手機,拍個不停。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築一方城。
每座城市,每個地方都或多或少擁有無可替代的特色,像北京的衚衕,上海的弄堂,陝北的窯洞,安徽的民居,福建的土樓,廣東的圍屋,雲南的山寨,正是由於這些林林總總各不相同的建築,才最終匯聚成了大千世界的紛繁,才最終凝聚成了中華民族的文化,倘若全都千篇一律,那不是發展,是倒退,甚至是悲哀。
蕭雲一來到寧州,就深深愛上了這片古城,雖然沒有了昔日的門庭若市,但一磚一瓦都回味無窮。
“這裡也許很快就會大興土木了,真是可惜。”姚琴一隻手遮住太陽,舉目仰望着一座高宅大院。
蕭雲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並沒有說話,只是黑眸深邃難測,又繼續前行,馬錦繡等踽踽而來。
“你不覺得可惜嗎?”姚琴走快幾步跟上,再度與他並肩,對他的一語不發有些訝異。
畢竟在前一段時間,改造古城區一事在寧州上下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反對浪潮,甚至有人大代表上書中央,可惜這些靡靡之音只是杯水車薪,太過微不足道了,輕易就被將暗箱操作運用得出神入化的龐月明一一化解,在這件事情上,他不僅聽不進理性的聲音,依舊我行我素,而且爲了避免夜長夢多,更是加快了項目推進的步伐,與老恩師省委副書記羊落筆一起,跑了省發改委很多趟,各項審批逐一順利出臺,聽到這些消息,習慣於安身立命的寧州市民只能望洋興嘆。
“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啊。”蕭雲感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姚琴皺了皺黛眉,沒能領悟他話裡的意有所指,只好沉默下來,耐心等待下文。
“這些財富,是先人留下來給子孫後代的,如果就這樣毀了,我們都成不肖子孫了。”蕭雲輕聲道。
姚琴仔細咀嚼着這句話,忽然渾身一激靈,愣愣問道:“你該不會是想與龐書記作對吧?”
“有誰會想做這種厝火積薪的蠢事?”蕭雲輕聲道,走到一座木頭砌成的拱橋前,停了下來。
姚琴微微鬆了一口氣,可還沒來得及呼吸順暢,就聽見一句頗爲大逆不道的話。
“可有時候,人是迫不得已的,不想,也得做。”蕭雲苦笑道,當先走過這座只許一個人走的橋。
姚琴在原地愣了好久,纔回過神來,連忙走過那座拱橋,艱難問道:“蕭雲,你是開玩笑的吧?”
蕭雲停住前行腳步,回過頭,微微一笑,清淨如竹,問道:“我的樣子像在開玩笑嗎?”
姚琴凝望着他那張飄然出塵的臉龐,眼神中還是充滿着不可置信,問道:“這樣值得嗎?”
“種下麥子,會收穫麥草,而收穫了麥草以後,纔會明白,收穫的,不僅僅是麥草。”蕭雲笑道。
語驚四座。
如果是別人說出這樣的話,姚琴估計會覺得妄自尊大,從而不屑一顧,可這個年輕人不同,他總是有着一種讓人心悅誠服的神奇魅力。看着他孤寂卻偉岸的背影,她第一次清晰感覺到自己的那顆玲瓏心不爭氣地被打動了,之前誇下海口要如何如何征服他的那些豪言壯語霎時灰飛煙滅。
打剛纔在車上開始,她就使出了渾身解數,充分展示出一個三十歲成熟女人才具有的閉月羞花,要是換成別的男人,不說被迷得分不清東南西北,起碼也會虛情假意地讚美幾句,可這個年輕人卻像木頭人似的,心如磐石,一點也不爲所動,讓她沒少垂頭喪氣。這下可好,這頭革命尚未成功,那頭自己卻被他所魂牽夢縈了,不服氣,很不服氣啊。
姚琴瞪了一眼那個背影,再暗啐了自己一口後,又緩緩跟了上去,高跟鞋發出噠噠的迴響。
清脆,空靈。
古城區無疑是寧州歷史的烙印,建築雖然身處中土,但並未受中原城市建築禮制的影響,城中的道路網不規則,四通八達,也沒有森嚴的城牆,脫離封建等級的文明感便油然而生。黑龍潭是古城的主要水源,潭水分爲條條細流入牆繞戶,形成藕斷絲連的張張水網,城內隨處可見河渠碧透,流水淙淙,河畔垂柳拂水。
蕭雲與姚琴沒有再交談,默默前行,偶爾見到一處有趣景色,纔會交流一下眼神,然後會心而笑。
午後的巷弄雖然沒有多少人氣,但也不乏揹着整套專業攝影器材的拍客將歷史在那一瞬間定格。
一條老黃狗耷拉着腦袋吐着舌頭從一間破舊老屋中竄出來,瞥了眼拍照的人,轉身慢慢跑向遠處。
這個蕭條而落寞的畫面,當然逃不開攝影師的鏡頭。
咔嚓。
巷子,石板,古屋,青苔,老狗,還有盡頭的五個人,全都被記錄了下來,成爲了永恆。
“七少爺……”榮小宛遠遠在後頭喊了一句,然後小跑着過來,與那條老黃狗打了個照面。
正揹着手邁步的蕭雲好奇,便停了下來,姚琴也一樣,兩人齊刷刷望向跑得氣喘吁吁的榮小宛。
“問……你個事。”榮小宛斷斷續續道,一手撐着小蠻腰,大口大口喘氣。
“彆着急,慢慢說。”蕭雲輕聲道,心裡想着這小妮子的體質還真差,才跑多遠就累成這樣?
榮小宛終於穩住呼吸,挽挽臉側幾根散亂的頭髮,纔開口道:“我聽我家那位說,這裡要拆?”
“沒錯。”蕭雲點點頭。
“靠,哪個**吃錯藥或是搭錯筋了,作出這個決定?”榮小宛也不顧淑女形象,罵罵咧咧了一句。保存得這麼好的一片明清古建築羣,沉澱着中華民族變遷的往事,可以說是漢民族在江南地區古縣城的典型代表了,簡直就是研究華國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建築、藝術等方面歷史發展的活標本,現在卻說要推平這裡,讓高樓大廈拔地而起,真他媽二到家了。
“罵得好,恰到好處。”姚琴忍不住豎起了大拇指,遇到一個吐出自己心聲的人,真痛快。
蕭雲看着這小妮子一臉的義憤填膺,嘴角微翹,打趣道:“難道你想挺身而出,力挽狂瀾?”
“我沒那麼大本事,所以只能在嘴上出出氣。”榮小宛撇撇嘴道,剛來時的好心情一掃而光。
“小宛,甭喪氣,你沒本事,可站在你面前的七少爺有啊。”姚琴瞟了一眼蕭雲,媚上眉梢。
“真假的?”榮小宛那雙依舊純真的大眼睛驟然閃閃發亮,像看着從天而降的超人一樣看着蕭雲。
“算是有吧。”蕭雲摸摸鼻子,望了眼在後面還沒趕上來的馬錦繡和何琉璃,轉身繼續前行。
“七少爺,你真是個神仙,總是能讓人覺得柳暗花明又一村。”榮小宛由衷道,笑容又爬上嘴邊。
“這些讚歎的話,你先收着,等事成了再說不遲。”蕭雲微笑道。
“要是你真的能夠阻止政府改造古城區,我啥都答應你。”榮小宛下意識道,也學他揹着手走路。
“真的啥都答應?”蕭雲反應快,突然回頭看了她一眼,笑容狡黠,似乎蘊藏了無數種可能。
走在他右手邊的姚琴微感錯愕,這死人敢情誰都敢調情的,不知廉恥啊。
“呃……只能答應你一個條件,而且必須是我在我力所能及範圍內的。”榮小宛明智,立即改口。
“看把你給嚇的,我要是敢提出什麼非分要求,馬爺第一個就把我宰咯。”蕭雲大笑了幾聲。
“切,誰嚇着了?自以爲是。我這是補充完整我的條件,懂不?”榮小宛不肯認輸,聳聳俏鼻。
蕭雲的笑意更濃。
榮小宛氣得掐了他手臂好幾次,猶未解恨。
“你真答應我一個條件?”蕭雲挑挑如到雙眉,根本就不把她的掐勁當回事,一臉輕鬆自若。
“當然真的,我榮小宛說出的話就等於潑出的水,不過你得先把條件說出來我聽聽。”她輕聲道。
“回校讀書。”蕭雲脫口而出。
這四個字,不僅讓榮小宛呆若木雞,連一旁隔岸觀火的姚琴也措手不及。
“小宛,你還太小,社會還不適合你,象牙塔纔是你應該向往的地方。”蕭雲語重心長。
榮小宛沉默着。
“我媽媽曾跟我說過,人生有限,知識無窮,當你用汗水敬獻她的時候,她和你攜手前行;當你用遊蕩討好她的時候,她和你分道揚鑣。今天,我將這句話送給你。你知道嗎?在許多猶太人家裡,當小孩稍微懂事時,大人就會翻開一本書,塗一點蜂蜜在上面,叫小孩子去舔,其用意不言而喻:讀書是甜蜜的。所以,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回到學校繼續學業,馬爺有我看着,你放心,保準出不了問題。”蕭雲微笑道,語氣極其真誠,就像一個哥哥叮囑自己的妹妹一般。
榮小宛的眼眶溼潤了,哽咽問道:“我家那位從來沒說過這個,爲什麼你非要我回學校讀書?”
“因爲我沒在學校念過書,我不希望你跟我一樣,留有遺憾。”蕭雲微笑道。
震撼。
姚琴的心裡被這句話一石激起千層浪,久久未能平復,這個年輕人真的太過與衆不同了,讀不懂。
榮小宛強忍着感動的淚花,重重地點了點頭,輕聲道:“不管那事成沒成,我都答應你。”
蕭雲浮起一個欣慰笑容。
榮小宛很少會感動落淚,可這一次破例了,晶瑩淚花奪眶而出。因爲讀書一直都是她念念不忘的願望,平常爲了不讓被生活被工作戲弄得焦頭爛額的馬錦繡左右爲難,纔將這個念頭深深埋藏在心裡,今天卻被這個年輕人的字字珠璣輕易勾起,怎能不感動?現在馬錦繡跟着他做事,也總算是穩定下來了,自己也可以安心回到校園,享受一個學生該有的樂趣了。
穿過一條窄窄的後巷,五人便來到了丹青巷盡頭的小河畔,仍有不少美院的學生在寫生作畫。
馬錦繡死拉硬拽着何琉璃去河邊拍照留念,還叼着煙擺出90後的姿勢,讓何琉璃不停作嘔。
蕭雲三人則沒空理會那個裝嫩的老男人,繼續前行。
“七少爺,你真的有把握去阻止政府拆遷古城區?”榮小宛眼裡透着擔憂。
“路不行不到,事不爲不成,沒試過,誰也敢拍胸脯打包票。”蕭雲管馬錦繡要了一根菸抽。
“我剛纔是氣昏頭了纔會支持你的,現在想想,這事還是別去做的好。”榮小宛輕聲勸道。
“小宛說的對,蕭雲,沒權沒勢就去跟政府作對,太傻了,不值當。”姚琴也在旁邊附和道。
一個平民百姓與權貴鬥,很可能會落到一個萬劫不復的下場,氣憤歸氣憤,還是要理智些的。
蕭雲彈了彈菸灰,輕聲道:“你們的擔心不無道理,可是做一件事,往往有利也有弊,只有利而無弊的事情幾乎是沒有的。《淮南子·人間訓》雲:‘衆人皆知利利而病病也,唯聖人知病之爲利,知利之爲病也。’由此看來,古人已經注意到利弊的辯證關係了,我們不應該鼠目寸光,過於偏頗的,更何況我即將要去聯合的人都是大人物,不礙事。”
姚琴愣了一下,問道:“你要去聯合誰?”
蕭雲愜意吐出一個菸圈,視線投向了遠方,微微一笑,輕聲道:“兩個老而彌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