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魏娜,也即是魏銅雀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是躺在一張病牀上的,周圍全都是警察。
她並不知道自己現在身處何處,是在福建還是在哪裡,想坐起來看看,但怎奈手無縛雞之力,根本無法動彈,只得微微擡頭,赫然瞥見自己的左手已經被完好無缺地接上了,皮膚依然是那樣的雪白無痕,手腕處正纏着厚厚的繃帶,儘管還沒有任何的知覺,但估計是麻藥的勁兒沒過的原因。
“你終於醒了?”南宮青城淡然欣喜道,站在窗邊的他,第一時間發現了魏銅雀的細微舉動。
“這是哪?”魏銅雀小聲問道,現在的她,臉色慘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嘴脣都是紫色的。
“寧州第一人民醫院。”南宮青城走到她身邊,眼神充滿關切,似乎寧願躺在那的是他。
“噢,原來我回到寧州了,我還以爲我再也回來了。”魏銅雀有氣無力道,笑容苦澀而慶幸。
“沒事了,噩夢已經過去了,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到你了。”南宮青城安撫道,語氣很溫柔。
“邱式呢?”魏銅雀忽然問道。
南宮青城默然不語。
“他死了。”一直坐在沙發上低頭看着地板的邱祭祖終於開口,然後站起身,走到病牀前。
“死了?”魏銅雀很驚愕,卸下濃妝的她,其實還蠻清秀的,尤其是眼睛,水靈,儘管無神。
“他就死在你的旁邊,你會不知道?”邱祭祖雙目有些浮腫,顯然之前哭了很久,但真要是發起狠來,還是剛勁似兩道利箭一樣,直盯着魏銅雀,就像在審訊室審問犯人那樣。畢竟他是搞刑偵出身,演技多出色的犯人也都見過,什麼撒潑的,裝苦的,喊冤的,扮無辜的,司空見慣,想從他眼皮底下瞞天過海,難以上青天。
“怎麼會死了呢,他怎麼會死了呢?他說過要娶我的,怎麼就死了呢?”魏銅雀語無倫次道。
邱祭祖微微眯起眼睛,面無表情地看着魏銅雀的反應,暫時沒有發現有什麼破綻或者漏洞。
“邱式,你個大騙子,你說過要娶我的!你個挨千刀的大騙子!”魏銅雀哭得撕心裂肺。
“行了行了,我都沒哭,你哭什麼?!”邱祭祖嚴肅道。
魏銅雀稍微收斂了哭聲,啜泣着,接過南宮青城遞來的紙巾,將滿臉的淚水與鼻涕擦乾淨。
“他沒有挨千刀,只是心臟這中了一刀。”邱祭祖指着自己的心臟,彷彿感受到了切膚之痛。
“一定是蕭雲那王八蛋乾的!”魏銅雀帶着一抹徹骨的仇恨。
“蕭雲?”邱祭祖雙目倏然圓睜。
“一定是他!”魏銅雀斬釘截鐵道。
“詳細說說當時的情況。”邱祭祖壓下心中千丈高的火焰,命令道,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槍林彈雨的一名老警察,儘管經受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萬分悲痛,但還能保持如此鎮定的精神狀態,至少沒在外人面前將喪子之痛表現出來,相當不容易,也不管病房裡禁止吸菸的明文規定,掏出一根五葉神就開始吞雲吐霧。
“昨晚大概7點多鐘,我跟小式還有黃曆在三都島的漁排上吃飯,吃完之後,就去島上的各個景點遊玩,後來黃曆說要回酒店拿包煙,就分開了,我們倆繼續往前走。在逛到人民公社老街的時候,恰好碰到了蕭雲正從一家小旅館出來,小式本來就很不待見他,就諷刺了他幾句,結果蕭雲老羞成怒,就煽了小式幾巴掌,小式氣不過,就跟他廝打了起來,蕭雲他會武功,小式哪是對手,沒兩下就撩倒在地,我很害怕,就打電話通知了大壯過來,因爲大壯也正在附近轉悠,沒兩分鐘就趕了過來,見小式受欺負了,他就跟蕭雲打了起來,而我就趕緊扶起小式往老禮堂那裡躲,可沒想到蕭雲不依不饒,幾分鐘後,拿着把刀就追到了老禮堂,我見他要對小式下手,就伸手去攔他,結果被他一刀砍斷了我的左手,再把我一腳踢暈,後來的事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魏銅雀氣息孱弱,用近乎蚊蠅的聲音慢慢講述完。
邱祭祖閉上眼靜靜聽完,沉默良久,那根菸已經累積了菸灰一寸有餘。
“邱叔叔,都怪我不好,如果我不提出要去三都島玩,小式就不會出事了。”魏銅雀自責道。
“人各有天命,不可強求。”邱祭祖淡淡一句。
“邱叔叔,您一定要替小式主持公道啊!”魏銅雀淚流滿面道。
“這點你不用操心,安心養好身體,小式生前這麼喜歡你,別讓他死後還要爲你傷心。”邱祭祖沒有再抽那根菸,直接扔到了地上,用鞋子狠狠踩熄,走到一邊,叫過刑警隊大隊長程小龍,小聲吩咐道,“你待會兒給魏娜錄個詳細口供,再派人去杭州,找蘇黃曆回來一趟,你再去一趟三都島,找證據,有要找到,沒有也要找到,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程小龍心領神會道。
“嗯。”邱祭祖點點頭,又走到南宮青城身邊,問道,“青城,你不是說還有位目擊證人嗎?”
“在外面等着。”南宮青城微笑道。
“帶我去見見他。”邱祭祖指了指門口,這個時候,越多證據或者證人,越有利。
南宮青城推開門,帶着邱祭祖走到病房休息處,一個約50歲的中年人正坐在椅子上。
“就是他?”邱祭祖問道,望着那個打扮得土裡土氣的中年漢子,驟然皺起了眉頭。
“嗯。”南宮青城輕聲道。
那個中年漢子正翻着一本八卦雜誌,擡頭見到南宮青城向他招手,趕緊捋順了衣服,走過去。
“你叫什麼名字?幹什麼的?哪裡人?”邱祭祖帶着一股居高臨下的威嚴,一連串地發問。
“我叫李大海,現在在寧州一家印刷廠工作,是三都島本地人。”中年漢子老實巴交地回答。
“在寧州工作,那你昨晚爲什麼會在三都島上?”邱祭祖質問道。
“因爲我前妻在三都島有一所小房子,我想回去跟她商量一下出租的事情。”李大海回答道。
“那你在老禮堂看見了什麼?”邱祭祖追問道。
“就看見一個男的用刀殺了另外一個男的,還把一個女的手給砍斷了。”李大海從容不迫道。
“看清楚容貌了嗎?”邱祭祖眯起眼睛問道。
“沒有。”李大海搖頭道。
邱祭祖皺了一下眉頭,忽然笑了起來,輕聲道:“你應該回答‘看清楚了’。”
“可我確實沒看清楚啊,當時老禮堂裡面又沒有燈,烏漆抹黑的。”李大海堅持道。
“不需要你時,你是不明真相的羣衆,需要你時,你就是眼光雪亮的羣衆。”邱祭祖輕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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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州,紫荊花道。
秋風蕭瑟,捲起一地落葉繽紛。
窗邊,燕中天安靜地坐在冰冷的輪椅上,手捧着一幅已經表好的潑墨畫,正看得入神。
麗姨微笑地引着蕭雲進來,剛想向老爺稟報,卻被蕭雲及時攔住了,示意不要打擾老人清幽。
“小七,你覺得這幅畫怎麼樣?”燕中天彷彿腦後長了眼睛一樣,不用回頭,就知道誰來了。
這個老人對自己的一舉一動還真是瞭如指掌啊,蕭雲嘴角不禁扯了一扯,走前三步,仔細端詳起了老人懷裡的那幅畫,三分鐘後,輕聲評價道:“這幅畫以簡單凝練的花鳥構圖,疏密有致,氣韻靈動,一花一鳥透染盎然生機,水墨濃淡交替,勾勒出遒勁枝幹,轉折之間盡顯其深厚筆力,絕對算得上頂級之作。”
燕中天撫掌大笑,輕聲道:“好眼光,這是徐悲鴻的《六喜圖》,你知道誰送過來的嗎?”
“誰?”蕭雲好奇道。
“陶黑石。”燕中天淡然道。
“原因?”蕭雲驟然皺起了如刀雙眉。
“我還想問你呢。”燕中天尖聲一笑,顯得刺耳,輕聲道,“管他,好東西,就收下了。”
蕭雲摸了摸鼻子,幫老人將這幅畫掛在了牆上,喜鵲本身就是好運和幸福的象徵,增色不少。
“孩子,我想寫字。”這個洞悉世情的老人凝視着畫裡那幾只登枝的喜鵲,忽然開口道。
“好。”蕭雲點點頭,趕緊讓麗姨去準備筆墨紙硯,然後把老人推到一張改過腿腳的桌子前。
燕中天緩緩撫平有些皺紋的宣紙,隨口問道:“孩子,你知道人生的三惑是什麼嗎?”
“不知道。”蕭雲搖頭道,在一旁殷勤地磨起了墨,使它的稠度適中。
“年老不歇,爲一惑;安而不樂,爲二惑;閒而不清,爲三惑。”燕中天伸出手指逐一比劃。
“你好像三樣都佔齊了。”蕭雲玩笑道。
“哈哈,我正想說,被你搶先了一步。”燕中天笑着道,敲了敲輪椅扶手。
“其實你完全可以不必如此。”蕭雲終於磨好了墨。
燕中天輕描淡寫一笑,提筆懸空,淡然道:“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牽一髮而動全身,不是我說放就能放的。哲人說,影響你行走的不是一雙鞋,而是一粒沙。這話於我來說,輕了,因爲我面對的不是一粒沙,更不是一雙鞋,而是整條路。在你這棵小樹苗還沒有長成參天大樹之前,我恐怕還得操心好長一段時間嘍。”
“我不介意你揠苗助長。”蕭雲忽然說了一句。
燕中天一愣,隨即笑了起來,輕聲道:“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你該知道時,就會知道。”
“什麼時候我才該知道?”蕭雲追問道。
“等你可以從容應付皇甫寺、鬼谷子以及尉遲無命的時候。”燕中天驟然落筆,遒勁一撇。
“笑話,他們是三大宗師,連你都對付不了,何況是我?”蕭雲語氣似乎很不友善。
燕中天皺了皺眉,擡頭望着他,微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今天突然來找我,有事吧?”
蕭雲面無表情,掏出一個煙盒,輕輕地從裡面抖落出一樣東西,平靜道:“我需要解釋。”
燕老瞧見他掌心的那樣東西,臉色劇變,沉默了將近有一分鐘,問道:“從哪得來的?”
“月婆婆的指間。”蕭雲輕聲道,安然祥和地看着老人的神情變化,不卑不亢,不惱不怒。
燕中天默然無語,蘸飽墨之後,再次落筆,粗獷一豎。
“你應該清楚這一小節草根是誰的吧?”蕭雲輕聲道,印象中,他只記得一個人喜歡咬草根。
燕中天繼續以緘口不言代替回答,再次蘸墨揮筆,開始平緩地橫豎曲折,頗具大師風範。
“北斗七星的蔣破軍應該是你的人吧?”蕭雲得理不饒人,非得要從老人口中得到答案。
燕中天終於寫就,正楷,一筆一劃都一絲不苟,單字一個“佛”,飽滿而嚴謹,遒健而雄渾。
“佛不二法門,一心一意一筆佛,孩子,你覺得我這字怎麼樣?”燕中天顧左右而言他。
“我只想知道,你爲什麼要殺月婆婆。”蕭雲沒有上當,緊緊盯着似乎充耳不聞的老人。
“大仲馬說,每個人都有他帶進墳墓的秘密。”燕中天微笑道,將那支毛筆放回了筆架上。
“好,你不說,我替你說,兩個原因,第一,月婆婆因爲知道江上游的下落,你擔心我會順利找到江上游,拿到那個黑箱子的鑰匙,從而瞭解所有事情的真相;第二,你想嫁禍於南宮青城,好讓我跟他兵戎相見,拼個你死我活。你挑一樣吧。”蕭雲不停悄然做着深呼吸,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他真的不願意相信真是這個老人派人殺了月婆婆。
“我還是那句話,你該知道時,自然會知道。”燕中天淡然道。
“那看來我們爺倆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保重。”蕭雲拱了拱手,轉身就往外面走。
“孩子,別意氣用事,遮住你視線的不是一堵牆,而是一縷煙。”燕中天在身後叫住他。
蕭雲沒有回頭,輕輕一句:“這個世界上我只相信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不是你。”
(征程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