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歲月如煙的丹青巷

歲月如煙。

寧州已有千年歷史了。

北宋景德二年,朝廷爲了增加一個對外港口城市,便選擇了西江流過的這片平原地區。

宋真宗派遣自己的兄弟“寧王”元?興建城市,故敕封這座城市爲――寧州。

寧州的白天總是讓人感覺到舒服,豔陽高照,藍天白雲。

抹去下面的高樓大廈,會讓人誤以爲身處那一片綠得廣袤無邊的內蒙古草原。

寧州地理位置優越,融進了長三角經濟區,離溫州不遠,近幾年,溫州進行產業優化升級,很多手工製造加工企業瘋了似地搶灘登陸寧州,所以寧州沒有多少重工業企業,污染程度如此之低,在這個國度絕對算是一個異類。

由於經濟發達,且環境優美,再加上歷史文化源遠流長,寧州在去年榮幸地被評選爲聯合國的“十大最適合人類居住城市”。

蕭雲很喜歡寧州的陽光,熱情卻不熾熱,伸出漫暖的大手,摩挲得人渾身舒坦。

他在茶餐廳的工作完成之後,接到了張寶的電話。

與此同時,一輛黑色尼桑新天籟緩緩停在茶餐廳門口,分外奪人眼球。

車窗緩緩落下。

車內坐着一個青年,一張異常柔美的臉孔,帶着無害的迷人微笑,如春風般親切。

青年低下身子,向站在茶餐廳門口打電話的蕭雲響了響喇叭,示意他過去。

蕭雲說了句“看到了”,便掛起電話,向尼桑走去,腳步稍顯慵懶,掛起淡淡微笑。

車子起動。

“陸羽。”青年開着車,伸出左手,看着坐在副駕駛的蕭雲,微笑比春風更讓人舒坦。

他的手不如蕭雲的修長,卻格外纖細,近乎病態的白皙。

每根手指都留有大約兩釐米的指甲,卻不像女人妖嬈,很乾淨。

“蕭雲,蕭瑟的蕭,白雲的雲。”蕭雲握了握陸羽的手,輕聲道。

一半憂傷,一半明媚。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輕笑了起來。

陸羽無害的微笑始終沒有消失,凝視着前方,輕聲道:“我們這是去哪?”

“丹青巷,你知道在哪嗎?”蕭雲側臉問道。

“知道。”陸羽輕聲道。

“遠嗎?”蕭雲問道。

“不是太遠,三十分鐘車程吧,你沒去過?”陸羽問道。

“平時工作有點忙,抽不出時間來。”蕭雲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古城區那些地方,你還是應該走一走,人常說,去北京,不到長城非好漢,去上海,不遊外灘不像樣,去寧州,不賞古城把淚嘆。尤其是丹青巷,那是寧州人引以爲傲的歷史遺蹟,不知承載了多少悠悠歷史。”陸羽聲音圓潤動聽,眼神深邃,似乎陷入了歷史的追憶中。

蕭雲倒不知道丹青巷的歷史,望着前方,略帶好奇問道:“能不能細細講講?”

陸羽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想聽?”

蕭雲輕聲道:“想,我來寧州的時間不長,對這的一切還是挺陌生的。”

陸羽輕輕笑着,輕聲道:“丹青巷這個名字是明朝以後才改的,是爲了紀念一個抗倭英雄。明朝萬曆二十五年,一代名將鄧子龍奉命進駐寧州,清剿日益猖狂的倭寇。那年的夏天,日本國內發生嚴重內亂,許多人食不果腹,搶劫江浙沿海就更加瘋狂。當時約有300個倭寇攻進了寧州城,到處縱火搶劫,鄧子龍率200兵卒抵抗,他提着一杆勾魂槍,一步一殺,一槍一人,在那條小巷全殲敵人。寧州市民爲了紀念他的功績,如留取丹青般讓後人世代敬仰,所以就將小巷改名‘丹青巷’。”

蕭雲靜靜聽完,頭一回聽說這巷子的來歷如此百折千回,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帶着乾淨無害笑容的陸羽,輕笑道:“長見識了,我原以爲丹青巷裡是住着一批擅畫山水丹青的藝術家,沒想到它的名字這樣涵義無窮,更沒想到你對歷史如此熟悉,佩服。”

陸羽微笑道:“過獎了,能讓小寶如此尊敬的人,你是第一個,你纔是我的偶像。”

蕭雲輕笑了聲,輕聲道:“你真是小寶同學?你倆性格怎麼差這麼遠?一動一靜。”

“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是爲太極。”陸羽側臉望着蕭雲,白皙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舞動,如彈琴般,微笑道,“太極尚且如此,朋友也可以性格不同,陰陽合一是爲和諧。”

蕭雲心頭一震,微微眯起雙眸,深深望了他一眼,輕笑道:“精闢。”

他雙手環胸,慵懶半躺在座位上,回想起陸羽的話,越想越覺得有深度,又笑了幾聲。

陸羽覺得有點古怪,望了他一眼,輕聲道:“笑什麼?”

蕭雲摸了摸鼻子,輕聲道:“我在想,我和你的性格差不離,不知能不能成爲朋友。”

陸羽怔了下,隨即露出一個笑容,輕聲道:“朋友不都是志同道合的嗎?”

蕭雲輕聲道:“若按照你的太極理論,我倆正好都是陰的一面,相斥了。”

陸羽笑笑,輕聲道:“那更好,負負得正。”

蕭雲撥開雲霧,也跟着笑了起來,輕聲道:“陸羽,你的工作是不是心理醫生?”

陸羽輕聲道:“不是,怎麼了?”

蕭雲笑意玩味,輕聲道:“因爲我覺得你每句話都能抓住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陸羽一愣,隨即竟放蕩不羈地笑了起來,破天荒頭一次,好不容易忍住笑,瞪了眼一臉無辜狀的蕭雲,假意怒道:“蕭雲同志,請你說話不要太婉轉,想罵我很會溜鬚拍馬趨炎附勢,就明說,沒必要整得那麼文縐縐的。”

蕭雲愕然,輕聲道:“這都被你聽出來了?看來以後要罵你的時候,得再迂迴些。”

陸羽一時無語,很想賞賜他一個板栗,沒再交談,將注意力集中於開車上。

他開車很穩,讓人感覺不到車在行進中。

一般而言,日本車過於輕盈,比較難把握,不像德國車的嚴謹,也沒有美國車的穩重。

但這輛尼桑讓陸羽開起來就像一臺勻速潛行的潛艇,沒有絲毫波動,如開着林肯一樣。

林肯無論做人還是做車,都是四平八穩的。

蕭雲在看着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感覺陸羽的性格真的與他多少有點相似,平淡如水。

他覺得陸羽就像一幅潑墨山水畫,沒有過多的顏色渲染,只是黑色與白色的交替,很淡很淡,卻讓人許久回味,和他在一起時沒有一絲的壓力,淡然寧靜得甚至連空氣都可以忽略。不因物喜、不因己悲,大概就是形容他們這種人的。

君子之交淡如水。

行了一段路程,陸羽把車裡的音樂打開,竟是梅派的青衣名段,《貴妃醉酒》。

梅蘭芳細膩婉轉的嗓音潺潺流出,楊貴妃那酒入愁腸的醺醺醉意彷彿就呈現眼前。

蕭雲驚愕,這是母親最喜歡的一段青衣,在雲浮山時,經常聽見她對山引吭清唱。

唱詞依舊,人影無蹤。

“不好意思,我車裡沒有流行歌曲,京劇可以嗎?”陸羽略顯抱歉道。

“太好不過,忘了告訴你,我也喜歡京劇。”蕭雲微笑道。

“真的?這也太巧了,我們倆可以用一個成語來概括,唉,怎麼說來着?”陸羽問道。

“臭味相投。”蕭雲微笑道。

“對,臭味相投,這詞夠標緻,我喜歡。”陸羽輕柔樂着。

蕭雲沉默了下來,神情平靜,沉浸在梅蘭芳所塑造的美人醉態酣然的世界。

哀而不傷,月灑西樓。

這是母親在幽幽唱起這段青衣時,蕭雲的內心感受。

他常常躲在遠處偷聽着,山邊那微微顫抖的倩影,落在他眸中,顧影自憐。

她還好嗎?

蕭雲擡頭三十度,透過車窗望向遠方,眼眶泛淚。

他並不喜歡流淚,但再剛強的一個男人,在想起母親時,也會變得溫柔,想撒驕。

陸羽輕瞥了眼這個怔怔出神的側影,眉毛微皺,眼神迷離。

他突然覺得,這個年輕人就像一座墳墓,一座無人問津的野墳。

荒蕪人煙,雜草叢生,青霧繚繞,深藏在谷,這就是野墳,也是蕭雲給他的感覺。

他想打破此刻的死寂,忽然微笑道:“蕭雲,知道什麼人會被戲稱爲書記嗎?”

蕭雲回過神來,對他輕輕笑了笑,搖搖頭,眼神夾雜着欲知謎底的疑惑。

“是司機。”陸羽微笑說道。

蕭雲有點莫名其妙,下意識問道:“爲什麼?”

“因爲司機和書記一樣,都是把握大方向、制定方針路線、掌握着命脈的關鍵人物,是不是很有趣?”陸羽言盡,又露出一個春風般的微笑,這種和煦溫柔,哪裡是那羣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一個又一個的江南美女所能體會的。

蕭雲覺得這個說法甚是新鮮,忍俊不禁。

車內笑聲一片,盈滿了青梅煮酒論英雄的相知珍重之情。

知己,如同尼斯湖水怪現身,是可遇不可求的。

――――――――――

古城區,丹青巷。

蕭雲循着金爺給的地址,找到了這家八月香小餐館,蘇楠的家。

陸羽的車停在不遠處。

他原本在遞給蕭雲一個大信封后便要離去,蕭雲卻執意讓他在那裡多等一會兒。

雖然他不明就裡,但仍留下了。

這時候,早已過了正餐的時間,所以小餐館人跡稀少,疏疏落落地坐着幾個大學生模樣的人,一邊悠閒地喝着奶茶,一邊拿着鉛筆在紙上點點畫畫,想必是附近美院的學生了。小餐館的格調不高,落地玻璃窗,圓桌圓椅,與民國建築很不搭調,沒有一絲美感。

一名中年婦女看到進門的蕭雲,笑着起身迎上來,甚是熱情。

蕭雲多看了走過來的女人幾眼,她大約有50好幾了,歲月的痕跡並沒有在她臉上過多的顯露,那雙眼睛仍是水汪汪的,左邊一瞟,右邊一轉,還真有幾分銷魂之意,眼角處皺着幾條魚尾紋,皮膚雖然已經沒有滑嫩之感,卻仍然白淨,頭髮盤成一個髻,用一根髮釵固定,顧盼間流着成熟女人才會有的嫵媚。

這應該就是蘇楠的母親吧,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蕭雲心裡暗暗感慨道。

“小夥子,您是要吃飯吧?要點些什麼菜?”那女人拿着一個點菜本,笑着問道,只是笑容有些做作,很僵硬。在這個鐘點來吃飯的,多半都是一些在工地幹活的農民工,點的菜不會太貴,她的笑容當然也不會過於妖嬈。

“您是蘇楠的母親吧?”蕭雲微笑問道。

女人一怔,很警惕地保持沉默。

“她和你挺像的。”蕭雲輕笑道,對女人的冷淡反應並不以爲忤。

任何一個母親,忽然聽見一個陌生男人一開口就以自己女兒的名義搭訕,都會覺得唐突。

那女人笑意盡斂,滿腹狐疑審視着這個來歷不明的年輕人,淡淡道:“你是什麼人?”

蕭雲擅於琢磨心思,自然聽出她話裡的風兵草甲,微微一笑,眼神乾淨空靈,直視着女人的雙眸,這是一個取得別人信任的最好舉動,輕聲道:“我是蘇楠的同事,公司得知蘇楠的父親需要一筆錢做手術,所以就瞞着蘇楠捐了款,派我作個代表,給您送錢來。”

撒謊時,臉不紅心不跳,只能爲入門。

把謊言當成真話講,讓自己都誤以爲是真的,那就可以出師了。

顯然,蕭雲是這方面的翹楚。

那女人卻仍是將信將疑,略微有點躊躇,慎重道:“你……你說的是真的?”

蕭雲揚起一個迷人微笑,輕聲道:“嗯,你看,公司派車送我來的。”

說着,他就指向停在不遠處的那輛尼桑,並招了招手,尼桑會意,鳴了幾下喇叭。

那女人看了看尼桑,又看了看年輕人手裡的大信封,終於泫然淚下,帶着無盡的委屈。

男人的每一滴眼淚都是一段傳奇,而女人的每一滴眼淚,都是一個故事。

也許是出於愧疚,那女人對蕭雲的態度有了根本性的逆轉,重新熱忱了起來。

蕭雲本欲就此別過,她卻一意孤行,堅決要他留下來吃晚飯,態度不容抗拒。

盛情難卻。

蕭雲執拗不過,唯有應承,便讓陸羽先走。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那女人在幾個大學生走了之後,便關門拒客。

她忙活着,爲蕭雲沏上一杯熱茶,臉上欣慰的笑容自始至終未消減一分。

“小夥子,我真要替楠楠他爸好好感謝一下你們的大恩大德,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多啊!”那女人的淚水又再次滑落,她可以爲了這個家任勞任怨,多苦多累都無怨無悔,但家裡頂樑柱的倒下,就讓她心碎腸斷了,那種無休止的擔憂讓她疲憊。

爲伊消得人憔悴。

“您放心,吉人自有天相,蘇楠父親一定會痊癒的。”蕭雲微笑着,輕聲安慰道。

“謝謝,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女人擦拭着緩緩淌下的淚水。

“您不用客氣,這是我們大家一點心意。”蕭雲的聲音中似乎有種令人鎮定的力量。

“楠楠有你們這些好同事,是她的福氣。”女人感激涕零。

“蘇楠是個好女孩,我們公司的人都很喜歡她。”蕭雲語氣溫柔,心裡卻隱隱作痛。

女人坐在他的對面,眼神凝成了一抹驕傲,自己的女兒這麼受歡迎,沒理由不欣慰,但隨即卻黯然了下來,輕聲道:“楠楠爲了她爸的病,沒少擔心,我要顧着這個小店,照顧她爸的重活全落在她一個人身上了。這孩子從小就很苦,女孩子嫌她太漂亮,不想和她作朋友,男孩子怕被別人笑話,又不敢和她作朋友,她從小就很孤獨。”

蕭雲靜靜聽着,皺起如刀雙眉,女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條鐵絲劃過他的心間。

女人嘆了口氣,繼續道:“後來楠楠愛上了一個男人,我們兩口子都很高興,因爲楠楠終於有人照顧了。楠楠爲了他,還放棄了去法國留學的機會,卻沒想到那個男人是個負心漢,轉過身就不要楠楠了。這也不能怪誰,只能怪楠楠的命苦吧。”

蘇霍姆林斯基:母親的安寧和幸福取決於她的孩子們。

蕭雲沉默,一口飲盡杯中茶,卻發現一點茶味也沒有,心內一陣莫名煩憂。

“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了,小夥子,聊了這麼久,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女人終於露出了一個笑容,這段時間她生活得太壓抑,除了有客人來的時候會強顏歡笑一下,其他時候都忘記了笑容是怎麼樣的了,今天解決了眼前最大的問題,心情自然是陽光一片。

她凝視着眼前這個年輕人,心中欣喜又加上三分。

這年輕人不僅帥氣,心地又好,如果他能和楠楠在一起,那真是妙不可言。

這是不是常人說的,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喜歡?

念及此,她的笑容更爲燦爛。

蕭雲當然不會知道女人心裡的離奇想法,只是看見女人的笑容很絢爛,知道她是真的高興了,心中也難免流有一些喜悅,據專家說,做好事是會增加幸福感的,微笑道:“我叫蕭雲,蕭瑟的蕭,白雲的雲。您就叫我小七吧。”

“小七?爲什麼叫這名字?”女人有些疑惑。

“因爲我是七月七號出生,我媽媽就給我起了一個小名:小七。”蕭雲微笑解釋着,這是他第一次向一個外人解釋小七的來歷,不知道爲什麼,他已然將她當作自己的一名尊敬長輩對待了。

女人掩嘴輕笑,遮不住那經過歲月打磨的嫵媚,微笑道:“這小名真有意思,我想你媽媽一定是個很有趣的人,說不定我們還能做朋友呢。那我以後就叫你小七,我叫田桂花,你就叫我田姨吧。”

蕭雲微笑點頭,雙眉輕輕一皺,似乎想到了什麼,忽然問道:“田姨,您這小餐館爲什麼叫‘八月香’?”

女人眼神中盈有一絲的自豪,柔聲道:“這是楠楠取的,因爲我的名字有‘桂花’二字,所以她就取‘八月桂花遍地開’之意。”

果然如此。

蕭雲輕笑不語。

“楠楠估計就快回來了,我給你們弄飯去。”田姨轉身離開。

她離開之後,蕭雲饒有興致地打量起這間小餐館來。

小餐館不大,一眼望盡。

田姨離開的方向有一條窄窄的弄道,通向一個小院,小院裡似乎別有洞天。

蕭雲正欲走向小院,忽然聽到屋外響起一把如天籟般動聽的聲音:媽,我回來了。

(更新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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