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翩翩感激過明悟大師後便準備離開,臨去前,站在小小的土屋門前低聲道:“你要好好活着,不然我也不要這世間了!”
此生無緣與你長相廝守,只盼你能平安終老!
禪室內,風墨竹咬緊了牙關,不發出一絲聲音,一縷鮮血從嘴角流出。
我希望放手後,你再無負累、自在翱翔,而我,只要擁有你的回憶便足夠了!我願日日誦經,爲你祈福,只要你也平安終老!
回到山外小鎮,吳翩翩便將石叟留下,置辦藥材及所需器皿,以及組織人力物力建造像樣的僧舍和佛堂。
而她自己在交待完這些事情後便坐着馬車離開了。
此時已經是午後了,石叟默默地看着馬車離去,擡頭看了看,嘆口氣,此時正是夏日裡一天中最熱的時段,幸好,今天太陽是在雲層後,沒多大熱力,不然這個時候上路不知道該有多熱!
風墨竹的心思,石叟能猜到,而郡主的心思他也能猜到,一個不願意拖累對方,一個怕對方抑鬱而亡,都選擇了放手。
放手二字,說起輕巧,只是做起來卻是活活從心頭剜肉一般,多少人寧肯捨棄一切也是不肯的,便是死,也要拉着對方的手一起下地獄,似乎那樣方纔顯得無比忠貞似得。
馬車一路北行,路過一處小鎮,人馬略作休息後,趕車的侍衛問可要在此處留宿,出了此處後,天黑前再無可宿之處,而此時,雲層後一團白棉花似的太陽已近山緣。
馬車內的吳翩翩卻吩咐直接趕路,天黑時分到哪裡。便在哪裡宿一夜。
侍衛吳長全看了石嫗眼,似乎想請石嫗勸一勸,石嫗搖搖頭。
日暮時分,一行主僕三人在一處小林邊緣的一處連門都沒有的破舊小廟前停了下來。兩裡地外有一處小村,可是吳翩翩並不願意去。
吳翩翩一直呆在馬車中也不願意下來,石嫗和吳長全在小廟中點起了一堆火,燒了水,烤了乾糧,便端去給小主子,吳翩翩只要了一碗熱茶,烤的香香的肉脯卻看都沒看一眼,便叫石嫗拿開了。
石嫗和年青的侍衛吳長全默默地啃着幹餅和肉脯,不時看一眼靜悄悄毫無聲息的馬車。交換着眼中的擔心,可是他們倆也不敢去勸,更不知如何去勸,以他們的身份也不能去勸。
就這樣默默地熬到了快三更時分,守上半夜的石嫗突然站起身來。瞪着廟外黑沉沉的夜色,然後就衝到了馬車畔,而本來睡着的吳長全也立刻驚醒,隨即衝到了馬車的另一邊。
離着馬車一丈多遠的地方,站着一個人,藉着廟中的火光,可分辨出是一個僧人。只是光線太弱,看不清長相和年齡。
僧人微微一笑,雖然面部不清,可是兩人就是感覺到他笑了。
石嫗突然激動起來,趨前兩步,屈腰行禮!
吳長全不禁呆住。看着那僧人擺擺手,示意石嫗不必多禮,然後緩步上前,上了馬車!
吳長全看着那個僧人上了郡主休息的馬車,嘴裡可以塞下一個雞蛋了!他瞪着石嫗。這樣可以嗎?
一個大和尚,居然上郡主的馬車?
石嫗朝他揮揮手,示意他不要多事,然後就回到了小廟中,看他還在那裡發愣,又皺了眉頭,招手示意他過來,不要杵在馬車旁!
吳長全回到火堆旁,低聲問道:“石阿婆,不會有事麼?”
石嫗瞪了他一眼:“別多事,那是郡主的嫡親的長輩!”
郡主嫡親的長輩?還有麼?吳長全張張嘴,又立刻閉緊了嘴巴,這不是他能打聽的。
石嫗道:“你繼續歇着吧,下半夜我繼續守,你明天白天要趕車,還是歇足了纔好!”
吳長全乖乖地應了,只當什麼都沒看見,繼續躺下去睡覺。
馬車中,黑乎乎的,卻有一股濃郁的酒氣,僧人從袖子中拿出了一顆亮瑩瑩的珠子,車廂內頓時被柔和的白色光芒充滿。
馬車內鋪着青潤的竹蓆,吳翩翩伏在引枕上,似已睡沉,只是雙眉依舊緊皺着,手邊歪倒着一個空了的小瓷質酒罈,這樣的小酒罈車廂內還有兩個,一個空着,一個還未啓封。
僧人輕輕地拿開空酒罈,在吳翩翩身邊坐了下來,將夜明珠放在了一旁,然後伸手去理她臉畔的一絲亂髮。
只是手指將將觸上那一縷碎髮,吳翩翩擡手如電,扣住了他的手腕!
僧人滄桑的臉上現出似笑似嘆的神色來,笑的是這孩子即便在睡夢中警覺性也這麼高,嘆息的是,這樣極度沒有安全感的生活,不應該是一個小姑娘過的,韶華年少的小娘子應該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纔對!
他並沒有抽出被扣着的手腕,任由吳翩翩就那麼抓着。
醉夢中的吳翩翩,抓住他的手後,微微睜開了一下眼睛,又閉上,喃喃道:“外公,你回來了?”隨即雙手將僧人的手緊緊握住,哭道:“外公,你去哪兒了?”
“小囡!”江鴻影的眸中也隱隱顯出水光來,嘆息了一聲,又叫道:“小囡!”
吳翩翩蹭過來抱住了他,“外公,你去哪兒了啊?我好想你啊!外公……”她伏在江鴻影身上,雙手緊緊揪住了他的衣襟,“囡囡想你,好想你……”一面喃喃地念着,一面抽泣個不停,很快就將江鴻影的衲衣浸溼了一大片。
江鴻影輕輕拍着她的背,柔聲哄道:“囡囡乖,不哭!不哭!”
“阿公!阿公你不許走,你若走了,阿囡會哭死的!”吳翩翩一面哭,一面將他的衣服揪得更緊。
江鴻影只是嘆息着,輕輕拍着她的背,卻沒有應聲,即便是在睡夢中,他也不想騙小孩子。
吳翩翩生下來後,不到一個時辰。他的女兒就悽然離世,而後女婿暴怒之下,大開殺戒,王府中一片血雨腥風。而吳翩翩作爲一個早產兼難產兒,極弱,吃奶都沒力氣,多吃兩口,便會吐出來,小小的身體,不管怎樣抱在奶孃豐滿溫暖的胸前捂着,身體總是涼涼的,只能看見小小的身體在打冷顫,皺着小小的眉頭。癟着嘴,卻沒力氣哭出來,極是可憐,只到捱到第二天,便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
大夫們頂着吳王擇人而噬的目光。依舊戰戰兢兢地說很難養活,沒有法子救治!
江鴻影的女兒已經沒了,這個奄奄一息的小外孫女的命,他無論如何都要保住!於是他親自來抱着這個弱得幾乎感覺不到重量的嬰兒,他扔掉了厚厚的襁褓,將她貼在胸前,用人的體溫來維持她的體溫。然後用控制着精純柔和的內力,緩緩地滋養着她冰涼的四肢和軀幹。
沒有力氣吃奶,便讓奶孃擠好了奶,裝在小盅中,溫在熱水裡,用特製的小小的玉匙往小嘴裡一滴一滴地喂。
江鴻影如此日夜以繼地抱了一個月。滿月之後,吳翩翩雖然還是偏弱,但總算變成了一個長勢正常的嬰兒了。
後遺症是,除了江鴻影,無論誰抱都會扯着細細的嗓子嚎得撕心裂肺。即便是親爹吳王殿下也一樣只能巴巴地瞅着。
直到三歲,吳翩翩長成了一個圓圓白白、健康粉嫩的小包子,可以滿地撒歡兒,四處調皮害人了,依舊要外公抱着才肯入睡,不管是中午還是晚上,否則便哭得撕心裂肺!
這個習慣,直到四五歲才徹底給她改掉!
江鴻影在她五歲後,便有意識地,隔一段時間便消失幾天,以慢慢消減吳翩翩的依賴感,但是他每次會來總會看見一臉委屈的小人兒守在他的院子裡,一看到他便撲過來,抱着他的脖子,傷心地控訴“阿公太壞了……”抱着話中小小軟軟的小人兒,他心都要疼化了!
而這時節,吳王給吳翩翩起了一個大名叫“李猗”,他雖然癡迷於劍術,卻是出生於書香世家,自然明白這個名字的含義。
郡主的教養他自然不管,但是吳翩翩和他一起的時間,他便教她調息,吐納,教她入門的劍術,一來可以強身健體,二來,無論身邊的侍衛和暗衛有多強,不如自己強!這些道理,他也毫不避諱地講給吳翩翩聽。
令他欣喜的是,吳翩翩於此道倒是頗有天賦,似乎繼承了他的優良傳統,於是教得愈發起勁來。
吳王見着祖孫倆每天早早地起來拿着劍比劃,雖不反對,但也不以爲然,他並不覺得吳翩翩有用得上的時候。但是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了江鴻影的遠見卓識,吳王在臨終前,極爲慶幸和感激岳父大人將吳翩翩教了一身武藝,這樣,在他離世後,吳翩翩的性命又多了一層保障!
在吳翩翩過了十歲生日之後,江鴻影留下他的劍和劍譜以及一些手札心得,便離開了,在紅塵中抹去了他的蹤跡,來到九華山中出家爲僧,再不問紅塵世事。
待到他偶然聽說了江南吳王已歿之事,終究不放心又悄悄回到揚州時,吳翩翩已經是一個及笄的少女,雖在默默守孝,可是大局已經控制在手,人也出落得亭亭玉立,性子冷靜而且凜冽,長相與氣質都變得與她的那個厲害的父親一般無二。
他還知道,吳翩翩這兩三年,每天只睡兩個時辰!
他在暗處看得既心酸又欣慰,吳翩翩已再也不是一個需要人操心的小孩子了,他觀察了一段時間,又回到了九華山中。
但他終究還是無法放心,擔心吳王剛歿之時的危險還會再發生,他還是請了一位他從前的知交好友幫忙關注郡主府的動靜,如有事發生,便告訴他。
這人便是燕赤。
燕赤從槐花巷的“鄰居”衣縹那裡打聽來了風墨竹的全套信息後,便告訴了江鴻影,故而,吳翩翩等人一入九華山,江鴻影便知曉。
燕赤與江鴻影近年恢復了聯繫,老奸巨猾的衣縹不去查,都猜得到,否則整天都懶得說一句話的燕赤,跑來打聽風墨竹幹嘛?太陽又沒有從西邊出來,燕赤大叔也沒有變成大嬸兒!
不過他也心照不宣地選擇了裝做不知道。
不知道的只有吳翩翩本人。
此時吳翩翩已經抽泣着,又在江鴻影的懷裡睡沉了,雙手依舊緊緊地揪着他的衣襟。
紅塵並沒有那麼容易割捨,比如他,他當初離開江南時,以爲一切再無掛念,再無牽絆,可惜,他還是放不下,又重新開始關注這個孩子,就如現在,他看到她那麼傷心,恨不能以身代之,還牽腸掛肚地跟來了,生怕她困在情中,深受其傷!
情有多苦,放棄有多痛,他早已嘗過!他沒想到,如今吳翩翩又要來嘗這種苦與痛!
江鴻影如在她兒時一般,輕輕拍着她的背,沉湎在舊事當中,忽然間,吳翩翩揪着他的衣襟,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看着江鴻影:“阿公,我是不是也快要死了?”
江鴻影嚇了一跳,忙柔聲安慰她:“怎麼會呢,小囡會長命百歲!”
“阿公騙人!”吳翩翩氣憤道:“沒人能活一百歲!那個女人說了,我會無父無母,不壽而夭!”
江鴻影心中大慟,那一夜的血腥情景又彷彿再現,還有那淒厲的詛咒又在耳畔響起,他之所以出家,也因爲這件事的陰影一直籠在心頭未曾散去,他日日唸經,希望這些冤與孽能夠消解和超度,希望吳翩翩能夠平安終老。
而吳王,最終選擇的那種死亡的方式,他知道,也多少與那一夜的血腥有關,他相信吳王在那七天七夜裡,一定是在真心真意地祈求佛祖,但不是爲皇帝,而是爲超度冤魂,爲亡妻及女兒祈福。
“不會的!小囡會長到六十歲之後的!”因爲剛纔吳翩翩的質疑,他再不敢說長命百歲,說了一個比較實際一點的長壽的歲數。
“小囡放心,高僧已經把他們都超度了,他們都已歸西天極樂世界了,再不會受苦,所以她的詛咒是沒有用的!”
“哦!”吳翩翩應了一聲,又倒下繼續睡了。
方纔吳翩翩驟起,實際上並沒有正真醒來,她雖然知道江鴻影在身邊,也能和江鴻影對話,但實際上依舊在她自己的夢境中。
否則這兩句哄小孩的話,如何能哄住她,她若是清醒,更不會沒有注意到江鴻影的一身出家人模樣!
江鴻影嘴上雖然說得輕鬆,心頭卻在滴血,沒想到這孩子心底深處還藏着這樣的恐懼,而且她一心要爲父母報仇,又深恐自己早早死掉,難怪那麼拼命!
他又想到了風墨竹,如果那個孩子能夠好好的,陪在她身邊,大概小囡會心安一些吧,心若有依處,一切都會變得溫暖祥和起來。
他正想着風墨竹,吳翩翩又揪扯着他的衣襟問道:“阿公,我就算不會死,是不是也註定要孤獨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