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快要出來了吧?”天空無聊地打了個哈欠,向後仰躺在屋檐上,注視着懸掛在深藍夜幕中一圓一虧的皓潔雙月。
距離最後的冷盤送上去的時間已經過了半個小時,算起來那些身份高貴的客人應該也差不多用完餐了。雖然魯伯再三囑咐不能打擾客人,不過在白鶴樓中,擁有旺盛好奇心的人絕對不止他一個。
這一點,從那場頭破血流的送菜名額的爭奪上便可以看出來。
儘管身爲廚務班的天空沒有資格參與爭奪,不過他卻趁着魯伯爲自己多年珍藏美酒被洗劫一空而痛心疾的時候溜出來,挑了二樓屋檐這個最好位置藏了起來,準備到時候一睹那個傳說中的民族的風采。
“yan
lati
ferli
anlen?”
這個時候,屋檐下的一樓大廳裡傳來一種陌生的音訊。那是一種奇妙的、富有節奏感的語言。清冽的女聲配合着昂揚的旋律,混合成的就是同歌唱一般動聽的樂聲。
“真是非常令人滿意的一餐,謝謝你的招待。”
這一次就換成了標準的康定語了,雖然顯得比較生疏,不過聲音的主人好像格外愉快。
“我也謝謝你的款待,魯公。說起來,雖然過了九年的時間,不過白鶴樓的水平卻一點也沒降低呢。”
令天空感到意外的是,在道別的人中居然還能聽到非常純正的康定口音。而且聽起來,這個人和魯伯好像還是很熟的樣子。
“那裡,夫人過獎了。人老了,手藝及不上當年了。事實上,今天的菜有一半是……嗯,我徒弟作的,我還擔心會不會出問題呢。不過既然連夏蘭的貴賓都滿意的話,呵呵,看起來以後這間白鶴樓不用擔心後繼無人了。”
對這類平時絕對不可能聽到最高級別的褒揚之語,天空一時間不禁有點飄飄然了,不過隨即又警醒了過來,喃喃自語道:“‘不用擔心後繼無人’,那是什麼意思?”
雖然在十六歲的少年之中,對將來的人生作出了詳細規劃的人確實是非常稀少,不過在天空的狀況卻是根本就從來沒考慮過。原因無它,懶而已。
不過,這並不代表他會安靜地接受別人擅自決定的未來。儘可能地多去嘗試人生豐富的可能性,自由自在地悠閒一生,這纔是天空心目中最理想化的生活形式——儘管實在沒有什麼指導性可言。
“……因爲內人希望儘快見到那孩子,所以我們這就告辭了。”
機會稍縱即逝。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天空略一遲疑,隨即就作出了個大膽的舉動。只見他匍匐在屋檐上,輕手輕腳地潛到了邊緣,然後探出半個腦袋望下去。
“那就是……夏蘭人嗎?”只略看了一眼,天空的注意力便瞬間被那窈窕的身影給吸引了過去。
那位來自遙遠國度的女性有着一頭罕見的紫色短,而那對被稱爲“夏蘭之耳”的基因特徵正從她柔順的叢中探出頭來,她的身上穿着的則是一套充滿了異文化風情的長衫。雖然因爲距離太遠而看不清容貌,不過這位夏蘭女性所擁有的異常強烈的存在感卻完完全全地傳到了這裡。
大概是因爲緊張的緣故,天空的呼吸變得有點急促,而這細微的聲響變化則被那位因受到遺傳因子的祝福而獲得敏銳五感的夏蘭女性覺了。
在天空看來,那雙修長的耳朵僅是輕輕抖動了一下,然後那位夏蘭女性就擡起頭直直向他望了過來。
“不好,被現了……呃?”
做賊心虛的少年第一個反應就是把頭縮回去,並且雙手用力地一撐屋檐,企圖將上半身擡起來。不過,大概是這間酒樓實在有着太過悠久的歷史的緣故,早已失去韌性的木製屋檐已經很難承受得了哪怕一個少年的重量。
因此,在“咯吶”的脆音響起的時候,與斷木碎瓦一起墜向地面的還有這位被好奇心謀害的少年。
“糟!”
在墜落的瞬間,天空還是有生以來初次體會到如此強烈的危機感。眼看堅硬的青石地面正向自己快接近,而大腦卻無法對此作出任何對應。反而是身體擅自行動起來,以平日自己幾乎不可能做到的動作在極短的時間裡調整好了姿勢,輕柔地降到了地面。
“哦哦哦!”
儘管當事人幾乎嚇得半死,不過在旁人眼中,少年的一系列表演是如此的驚險且完美,以致於在場一半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準備拍手鼓掌,不過把手舉到一半的時候才覺場合不對,結果就這麼尷尬的懸在了半空中。
“我、我還活着?”
驚魂未定的天空先確認的是自己的存在狀況,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就一直維持着落地時的姿勢,半蹲在地上。而當確認了自己依舊生存的事實之後,少年便仰起頭來,默默地向那位堅持在基礎教育中推廣體術課的教育部長至上最虔誠的感謝。
“喂,你……還好吧?”剛纔那位口音純正的男人走到了天空的身後,伸手拍了拍這位呆愣了半天的少年的肩膀。
“!”,在那隻手搭到肩膀的瞬間,一股莫名其妙的惡寒陡然而至,天空在毫毛直豎的同時,身體又再度擅自反應,作出了一次激烈異常的防衛動作。
事後回想起來,天空也很奇怪自己那時候爲什麼會揮出那空前絕後的一拳。雖說那傢伙的確有讓人痛毆海扁的理由,不過當時客觀的情況卻是,自己居然毫無理由地、完全條件反射似地對一位甚至還沒確認容貌的賓客狠狠揮出了一記“崩拳”。
看起來,自己對那傢伙的憎惡已經淪爲本能的一部分了——事後,思考了很久的天空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哇啊!”伴隨着慘叫、鮮血和牙齒,在衆人無比驚詫地注視下,林恆向後漂浮了近一米,然後又在地上翻滾了數週,撞倒數張桌椅後才停下來。
之後就是長達數分鐘的沉默。不論是被害者、施暴者,還是旁觀者,一時間都沒法對這突的狀況作出任何反應。
然後,最先清醒過來人的是艾琉雅。這位異國的母親在看清少年容貌的那一刻便清醒了過來,接着就很快地跑過去,激動地拉起少年的手,不住地打量這位還是第一次見面的兒子。
“呃?呃呃?呃呃呃?”
突然間與這位異界美女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天空現在可以說是整個人處在一種非理性地幻惑狀態,因爲眼前的情景即使在最大膽的夢境中都不曾出現。但另一方面,他卻非常清晰的感受到了透過那對青藍色的眼瞳而釋放出的熱情,同時被緊緊握住的左手也傳來一種不知名的溫暖。
“aipig,tankunshen,yangfayi,te,labis!ilang,kadin,fomote,yangpisi……”
儘管艾琉雅非常努力地向愛子表達出自己的現在的心情,不過因爲情急之下不自覺用上自己母語的緣故,所以天空只知道這位夏蘭女性正熱切地向自己訴說着某件事情。
“呵,呵呵,呵呵呵……”
突然,一陣詭異的笑聲開始在大廳中盤旋。低沉的音調中蘊含着某種自虐式的韻律,使人在霎時間起滿雞皮疙瘩的同時,還覺得有股可怕的陰冷灌入身體。
這時,被妻子和其他人同時忽略的傷者已經從一堆碎木中爬了起來,正緩緩走過來。
“好久不見了,我親愛的兒子……”
林恆全然不顧自己一半浮腫並且開始抽痛的臉,控制着臉部肌肉作出無比欣喜的表情。他那充滿慈祥的笑容和滿溢思念的眼神散出無比的溫情,就連聲音也因激動而顫抖着。
“我回來了。”
如果說之前生的事情只是挑戰了衆人的心理承受力的話,那麼此時離奇的展開則徹底過了他們能夠接受事實的極限。這個時候,除了兩位當事人之外,包括天空在內的衆人都陷入了長久的失神中。
時間在沉默中流動着。
在長時間的呆滯後,某種強烈的感情開始在天空的心裡復甦。沸騰的惡意就如同爆的火山般從記憶的深處噴涌而出,不過他卻假裝迷茫地仰着頭,表現出一個努力回憶之人的模樣。
“對不起,請問你是……”
“喂喂,你該不會連自己的父親都忘了吧?”林恆馬上換出一付誇張的表情,卻在心裡露出了苦笑——果然還是隻能以這樣的模式見面嗎?
“你?父親?”天空表情可以說是純真無邪,不過卻問出了足以使稍微弱一點的心臟立即窒息的問題。“誰的啊?”
“……”即使是擁有如此強韌之神經的林恆,在這表現到了極致的惡意前也不由得滯了一滯。
然而,不愧是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人物,這位百戰磨練的絕世奸商馬上就從最初的打擊中恢復了過來,並且用更加熱切的態度投入進去。
“親愛的兒子,一段時間不見,你的幽默感已經過父親我了呢?不過,就算你再怎麼掩飾自己的感動也沒用啊,我知道的……”
當林恆正要表現出“異常感動”的表情之時,傷處卻突然傳來一陣抽痛,在強行抑制下的表情頓時顯得非常怪異。
“哪怕被遙遠的時空分隔開,憑着血濃於水的羈絆你也不是在一瞬間就認出我,這個時刻掛念着你的父親,林恆嗎?甚至還給予我如此熱烈的歡迎……”
那一拳……可以這麼解釋嗎?在場的人當時冷汗就全部下來了。
“哦,林恆,嗎……”天空眯起了眼睛,似乎回想起了這個名字的主人與自己生物學上的關係,不過語氣卻變得異常冷淡。
“原來叫這個名字的傢伙還在世上苟延殘喘啊?虧我還每天向星星許願,祈求讓這個惡念的聚合體化爲羣星間的塵埃呢?真是的,居然連這樣邪惡的存在都可以包容,難怪宇宙會被人稱爲罪惡的溫牀!”
“唔,兒子啊,從你的話中我充分地感受到了你對父親的關心。”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對方言語中那露骨的惡意,林恆終於克服了傷痛,露出瞭如同雨後豔陽般爽朗的笑容。
“大概是因爲有你的祈禱,所以幸運的女神始終眷顧着我,每一次的出航都會令我的財富增加許多……嗯,有一個這麼孝順的兒子,身爲父親的我已經沒有什麼奢求了。”
“哦,是這樣的嗎?”天空的表情一點沒變,但聲音卻更加冰冷,猶如數億年來不曾被恆星之光所照耀的冥星的凍土。
“既然已經沒有遺憾了,那就不用再在這世間晃盪了吧?就請你安心的去吧,有關(葬禮)的一切早就已經準備好了,所以絕對不會耽誤你下去(地獄)的時間。”
九年不見的父子之間展開了激烈無比的脣舌攻防戰,雖然兩人都面帶笑容,但彼此眼神裡迸射出的無形電光,將空氣擦出隱性的火花,不斷溢出的諷刺言語轉眼間就充滿了原本還算寬敞的大廳,那揮之不去的惡意形成了一場肉眼難辨的詭異風暴。
“那個,從雲……”
剛剛從最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的魯伯,馬上就感覺到了這滿溢而出的惡意,驚訝於事態展的他原本打算稍微調停一下這對父子的對決。
不過他馬上就現到,儘管自己身爲此地的主人和其中一位當事人的師長,但卻根本就沒有介入其中的餘地,對抗中的兩人甚至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位好心的年長者,於是他鬱悶地退了回去。
“真是壯觀的父子再會啊……”艾琉雅的聲音卻充滿了笑意——真是慶幸來這裡之前曾向丈夫學習了康定語,否則自己絕對會錯失這精彩一幕的。
另一方面,再會父子的壯觀對抗仍在繼續。
“嗯,居然爲父親準備得這麼周到,真是讓我感動!”
能夠將如此強烈的憎惡忽視到區區程度的強韌精神,大概已經不能用厚臉皮來形容了。總之,林恆不但沒有出現絲毫的動搖,反而趁機將事態的展導向了預定的劇本。
“不過,放心吧!兒子,在沒有看到林家的第十三代誕生之前,就算天崩地裂父親我也絕對會安然無恙的!”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還留戀着世間的原因嗎?”
就算是繼承了血親才能的孩子,也還是有着伴隨着年齡而生的經驗上差距,所以天空完全沒有現面前的陷阱,並且一腳踏了上去。
“不過,你不用對這件事懷有任何希望。因爲,我成年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捨棄這個姓氏!而我的後代,也絕對不會出現林家的繼承者!”少年如此堂堂正正的宣言着。
“相當堅決的口氣呢,你打算怎麼做?”林恆似乎對此很感興趣的樣子,甚至開始認真地與兒子討論起來。“要知道,在康定行星上,沒有正當的理由是不允許改變自己的姓氏的。不過即使是在別的星系,無緣無故舍棄自己家族的姓氏也不被認爲是件值得稱讚的事情……”
“不用擔心,”天空繼續說道,絲毫沒有注意到父親眼中的笑意。“哪怕是入贅到別的家族,我也絕對會捨棄這個姓氏給你看的!”
“哦,竟然已經有了這樣的覺悟……”林恆感嘆着,在兒子剛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卻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之前就將陷阱的蓋子蓋了起來。
“我親愛的兒子,你的心意是如此堅決,不過比較起那種屈辱的辦法來,我這邊顯然有個更好的建議。要聽一下嗎?”
“……你打算作什麼?”天空警惕的看着父親,並且開始有了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啊,這個的話,就讓我來說明吧。”一個陌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從那生澀的音看來,聲音的主人對康定語似乎不是那麼熟悉。
天空轉頭看去,只見那位美麗的夏蘭女性已經來到了他的旁邊,並且正用一種雖然感覺不到絲毫惡意、但不知爲何讓人非常不安的眼光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