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定行星的語言中有着“衣錦還鄉”這樣一個詞彙,形容的是成就事業後的遊子歸鄉之時受到熱情歡迎的情景。
在林恆的情況而言,雖然並不是所有人都歡迎他的歸來——甚至還有人對這個無情無義之徒的歸來表示出極大的反感,但作爲康定行星數百年曆史中所誕生的唯一一位星際富豪,他的歸來還是在這個古樸的人類社會裡造成了巨大的轟動。
更何況,隨同他一起返鄉的女性竟然還是來自那個銀河中最強大的國度,並且即使是在那個傳說中的帝國中也是屈指可數的尊貴人物!
所以,在星系政府專程爲兩人舉行公開餞別會時,幾乎整個承州星系的目光全部聚集到了這座小小的軌道塔上。而事實上,這次充滿戲劇性的餞別會確實被當作對承州星系有着深遠影響的重要事件而記錄進了該星系的史冊裡。
“子揚公,海特蘭德公爵長女閣下,實在是非常感謝你們兩位的幫助。這樣一來,這顆行星終於可以改變這種落後的封閉式社會形態了……真的是非常感謝!”政府使官緊握着剛簽署完的經濟援助方案,顯得很是興奮。
根據這份方案,艾琉雅將動用海特蘭德家族的力量替康定行星建立一套完善的星際貿易平臺,而林恆則會調動林氏財團的所有資源幫助承州星系躍升爲艾亞諾斯自由星系同盟那龐大星際貿易網絡中的一方貿易核心。
“哪裡,這不算什麼。我只是做了自己身爲康定人應該做的事情……不,是必須做的事情纔對。”林恆淡淡地說道——只有非常瞭解他的人才能看出隱藏在謙和表情下的得意忘形。
“……”艾琉雅當然是其中的一位,不過已經對地上世界的文化有一些瞭解了的公爵長女並不打算指出丈夫的思言不一,只是掃了他一眼而已。
“對了,說起來我有一件事情可能還要麻煩您呢。”就像突然記起什麼似的,星際商人握着使官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量。
“關於犬子移籍夏蘭帝國的這件事情,稍後能否請您轉告南宮府長呢?雖然我很想當面向他表示感謝之意,不過海特蘭德公爵——我的那位岳父大人似乎等不及要見到孫子了。”
說到這件事的時候,原本一付無所謂表情的艾琉雅突然來了興趣,那對微微垂下的長耳也一下子豎了起來。她很專注地盯着這位使官,使得後者更用力的挺起了胸膛。
“當然,非常樂意爲您效勞。”被虛榮心所左右的這位年輕使官,忘記了“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句流傳至今的古訓,爽快而不智地接下了這件絕對不是他能夠擺平的委託。“我會把這件事情轉告外務府長大人,相信他也一定能夠理解您的苦衷,請放心吧!”
“是嗎,那就拜託你了。”林恆再用力握緊了這位使官的手,露出瞭如釋重負的表情。“這樣一來我就能夠安心地前往帝都……”
“我不同意!”
突如其來的暴喝在大廳中響起,使得現場陷入了暫時性的慌亂中。而當衆人冷靜下來尋找到異響的源頭後,露出的則是截然不同的表情。
在大廳通往空間站的出口位置,一位魁梧的男子正疾步朝這邊走過來。大概是一路趕過來的緣故,這位男子的身上還穿着星際航行時的安全服,不過那彷彿壓抑着強烈怒火的逼人氣勢卻半點不曾因此而減少。
隨着他一步步靠近,衆人開始感到某種讓人呼吸困難的壓力。而獨自承受着數倍於此壓力的林恆,則更是不由得呼吸急促,臉色隱現蒼白。
“喲,君德,你這麼快就回來了啊啊啊啊啊……”林恆勉強露出笑容,向歸來的友人打着招呼。然而,迴應他的卻是一記無言的鐵拳。
這充滿憤怒的一拳比三天前天空那記無心的重擊要多上了數十年的功力,因此某位不幸的星際商人這次在空中漂浮了更長的時間,並且在暗含着螺旋氣勁的拳力作用下,掛着悠長的慘叫聲,挑戰了浮空自由翻滾一千四百四十度的極限記錄。
“哐當……轟!”這是某種生物組織與植物纖維製品生猛烈撞擊時迸出的聲響,又一套名師雕制的精美木具在這位星際商人的直接效果下化成了生火的原料。
在場的人口愣目呆地看着這極富衝擊性的一幕,然後所有的視線集中到了那位傲然而立的行兇者身上。
“……”在南宮定信的注視下,那位曾向正陷在一堆廢材中的某人拍着胸口表示沒問題的年輕使官,如同受驚的兔子一般縮到了旁邊,就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那個,呃,外務府長……大人,您這究竟是……”一位膽子比較大的使官鼓起勇氣問出了所有人心中的問題。
“沒什麼,只是處理一點家務事而已。”定信收斂了火氣,淡淡地說道:“有人想擅自帶走我的家人,當然要給他點教訓才行。”
雖然覺得放任身爲政府高級官員的定信毆打貴重的投資者怎麼說是件不合適的事情,不過看到那被埋葬在一堆廢材中的不幸者之時,所有心存疑惑的人都突然想起來了,這位外務府長乃康定星少數內外兼修的高手之一的事實,於是便齊齊露出“哦,原來是這樣子啊……”的表情,然後就避到旁邊沉默不語了。
“從雲,”定信將視線移到了旁邊的少年身上,使得後者不由得在瞬間縮起了身子。“有關這件事,看起來我們有必要好好談一下。”
“呃……”
在絕體絕命的危機下,天空已經顧不上尊嚴或者驕傲了,不過當他求助的目光移向旁邊的時候,卻憤怒地現到剛纔爲止還在這個位置的友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閃到了大廳的邊緣,並且正用充滿感慨的表情欣賞着地面的風景。
然後,更令他感到驚訝的是,此刻那位擋在他面前,將他護在身後的人,居然是他理論上的新母親——那位美麗優雅並且威風凜凜的夏蘭女性。
“艾琉雅……”天空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什麼話來。看着那堅定地將自己置於其守護之下的身影時,一種奇妙的、失落已久的感情在少年心中開始涌動。多年之後少年回想起來,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他纔開始漸漸接受自己是海特蘭德家族一員的事實的。
“……”艾琉雅與定信無言地對視着,而衆人的心情則在不安與慌亂中彷徨。然而幸運的是,即使是在遠古猛者的威壓下,根源氏族的榮耀也還是牢不可破。
“哼……”僵持了數分鐘後,定信先移開了目光。在康定文化中,不論什麼理由,與女性爭鬥都絕對稱不上是件名譽的事情,因此他只有把怒火泄在那個還躺在廢材中的傢伙身上。
“起來,我知道剛纔那一拳對你來說不算什麼。”定信走到那個任意妄爲的傢伙的旁邊,而後者卻對他的靠近毫無反應,依舊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哦,難道幾年的時間就讓你退化到這種程度了嗎?”定信露出詫異的表情,伸手抓起林恆的衣領,把他提到空中,然後就像要甩掉某些髒東西一般使勁地抖了抖。
“咳!咳!咳!”林恆劇烈的咳嗽了幾下,終於清醒了過來。不過在看到闊別多年的友人那充滿怒火的視線時,即使是這位擁有千錘百煉之強韌神經的星際商人,也不禁有種想要繼續昏迷下去的念頭。
“……你的招呼還真是熱情啊,君德。”林恆強行壓下一口涌到喉嚨的逆血,強笑道:“幾年不見,你的功夫進步了許多啊!如果是以前的話,至少我還有閃避的機會。”
“那裡,我也沒有想到幾年不見,就讓你本來就有所偏差的品性變得更惡劣了啊!尚若是以前的你,至少還做不出這種掩耳盜鈴的事情。”
“哈、哈哈!對了,希拉最近還好嗎?我記得以前你們夫妻倆不管到哪裡都是一起行動的啊……”乾笑了幾聲,林恆開始顧左右而言它起來。“該不會是出現了感情危機了吧?如果需要的話,我很樂意幫忙的哦!”
“啊,這個就不用你費心了。事實上,是當我們正在處理件重要公務的時候,突然聽說有人準備拐走我家的孩子,所以迫不得已只有我先趕回來,希拉則留在那裡繼續……嗯,雖然在路上我一直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神經質了一點,不過看樣子我的反應也只是剛剛好而已。”
“呃……”
闊別多年的友人間展開的脣槍舌戰,似乎是以某一方壓倒性的強勢而進行着。雖然林恆有着經過百戰磨練的口才,不過在道義上的決定性弱勢卻讓他沒有絲毫反論的餘地,只有異常艱難地承受着友人的怒意。
“關於你這傢伙的事情,我大概也知道了一些。雖然很想知道那位尊貴的公爵長女閣下到底看上了你那一點,但我並不打算過問你們的事情。”
經過一段時間後,定信稍微收斂了最初的怒火,不過態度卻更加明確。
“不過,如果你打算干涉我家人的生活,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不管你有什麼理由,我是不會讓你帶走他的!”
“是嗎?如果你這樣堅持的話,我當然也沒有可能帶走這孩子……”林恆苦笑着,問道:“不過,君德啊,難道你這麼輕率地就斷送了這孩子的燦爛人生和故鄉的輝煌未來嗎?”
林恆帶着惋惜和無奈的表情注視着友人,雖然後者一開始對他的反應不以爲然,不過在注意到對方視線中那少見的真摯後,還是遲疑着問出了令他後悔莫及的一句。
“這是……什麼意思?”
還有機會!雖然心中竊喜,但林恆還是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用盡可能平穩的語氣向友人講述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當然,是過濾後的部分。
“……也就是說,你們兩人的結合得到了那個海特蘭德家族所有成員的祝福,並且他們還希望由公爵長女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孩子,去繼承那個家族?”聽完林恆那經過極大修飾後的敘述,即使是沉穩如定信般的人也不禁因爲這離奇的故事陷入了暫時性的失神中。
“是的。最初我也感到錯愕,然而這確實是事實。”帶着三分的實感,林恆點頭表示理解友人的困惑。“事實上,我也曾經調查了一下。在夏蘭人的社會中,像是由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來繼承某個家族的這類事情還真有的不少……嗯,其實,考慮到夏蘭人對待遺傳因子的奇妙態度,這也不算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
“呼,我感覺就像在聽童話一樣……”定信長呼了一口氣,如此說道。
雖然他可以確認友人在某些部分的言之不實,不過因爲整事情的本身太過不可思議,所以反而不像編出來的謊言。而據他了解,夏蘭人也的確是會作出這種事情的奇妙民族,所以沒有辦法作出判斷的他只好向另一位當事人作了最直接的確認。
“公爵長女閣下,請原諒我之前的失禮。我知道夏蘭人是高貴而正直的民族,而身爲其中貴族的你更是位足以讓人信賴的人物,所以我要向你確認。”定信認真地看向那位高雅的女性,慎重地問道:“請問,他剛纔所說的一切確實是真的嗎?”
這個時候,不單是定信、天空和謙行三人緊張的看着艾琉雅,就連林恆也頗爲不安的注視着她。
雖然艾琉雅理所應當地站在自己一方,不過夏蘭人不擅長謊言這件事卻幾乎已經是傳遍整個銀河的評價。事實上,對於一個掌握着人類世界中最強大武裝力量的民族來說,也確實沒有多少需要用語言來欺瞞對手的地方。
不過,這並不意味着夏蘭人在話術方面的造詣會比其它人類遜色。在謊言和真實中,通常還有一層被稱爲“不完整的真實”或者“被引導的誤解”的界限,而大多數的夏蘭人都很好地掌握了使用它們的技巧。當然,身爲根源氏族之原繼承者的艾琉雅更不可能不會這種簡單的話術。
“……我的父親,海特蘭德大公爵亞諾特閣下,的確希望這孩子成爲海特蘭德家族的繼承者。”在衆人的注視下,艾琉雅緩慢而清晰地如此說道。
然後,就像是迴應公爵長女的這份慎重般,在場之人紛紛陷入了沉默的思慮中。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定信才嘆了口氣,艱難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我想我已經明白了,海特蘭德公爵長女閣下……您的家族或許確實是急需一位繼承者,而身爲您夫婿的孩子,從雲則大概是最適合的人選。”定信很快就把結論整理了出來,然後就雙手交叉,認真地注視着這位貴婦人。
“不過即使是這樣,我也沒有理由把這孩子交給你。”
“理由的話,當然有。”公爵長女如此斷言着,那自信滿滿的樣子讓人不由得以爲,接下來她會作出諸如“給他尊貴無比的身份和無以倫比的財富”之類的承諾。
“我能帶給他一個在地上世界絕對無法體驗的波瀾壯闊的人生,以及整個家族的愛。”
當公爵長女自信滿滿地說出上面的話後,即使是久經風浪的定信也在措手不及之下呆愣了一陣子,並且就像要確認這番話一般連眨了好幾下眼睛。
“……就、就算你這麼說……”
“而且,即使讓天空留下來,他又能從你們那裡再度得到什麼呢?”雖然不知道對方爲何會突然亂了陣腳,不過因爲事關孩子的撫養權,所以艾琉雅當然沒有不乘勝追擊的理由。“據我所知,基本上從三年前就任外務府長的時候起,閣下就沒有再管過這孩子了吧?”
“那是因爲……他已經具備了獨立生活和自我判斷的能力,所以我認爲讓他自由展對他的人生更有好處。這就是我的教育方針,你覺得不對嗎?”
“讓孩子自由展嗎?”艾琉雅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然後就正視着定信,像宣佈自己勝利般昂然地問道:“既然這樣的話,現在我要引領這隻羽翼才豐的雛鳥到更廣闊的蒼穹去,你爲何要來阻止呢?”
“唔……”在那雙青藍色眼眸的注視下,定信一時間不禁語塞了。細想起來,明明自己纔是有情有理的一方啊,可是爲什麼現在感到理屈詞窮的反而是自己呢?
“我……不會限制那孩子的自由。”定信仔細思考後,認真地看着公爵長女。“但是,我也不會讓人干涉那孩子的自由。這就是我的回答,公爵長女閣下。”
也就是說,一切都交給少年自己選擇。
沉默中達成共識的兩人同時將視線轉移到了一直旁聽着的當事人身上。
“什、什麼?”被兩位魄力滿點的人物同時關注,少年一時間慌了手腳,當然也就沒辦法作出任何迴應了。
艾琉雅與定信兩人對視了一眼,前者微微偏頭示意,而後者則嘆了口氣,對天空這麼說道。
“就讓你自己選擇吧,從雲。到底是要和我們一起留在這個古老的社會,還是跟隨着這位女士前往那個羣星的世界,由你自己來決定!”
“由我自己決定啊……”
天空先是朝這位庇護着自己的美麗女性深深看了一眼,然後又用眼角的餘光掃過那個距離他好感最遙遠的人。
在那裡可以獲得足以報復那個人的力量……
在那裡也許有着會真正關愛我的人……
如果去到羣星的世界……
少年再一次確認了自己的心情,接着在不到一分鐘內就得出了答案。
“我,要到夏蘭的世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