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李漢臣醒來的時候看不出任何異樣,我想兒子其實不算真正進入了他的夢中,更沒有接觸到他沉睡的意識。他應該只是單純的,睡了半個鐘頭的午覺。

“下午……”

我打斷他的話:“下午我有事要做。”

他微笑着用手耙了一下頭髮,看起來發梢凌亂,有種不羈的灑脫。

“那沒關係,你做你的,我和……”

我繼續截斷他的話:“恐怕不行,你得和我一起去。”

他挑起眉:“是嗎?好的,好的……是不是你的考慮已經有了結果?我們下午是不是要去婚姻註冊……”

他半玩笑半認真的話沒說完,我狠狠一個眼刀剜了過去。他微笑着,象是毫不介意我的惡劣態度。

命運多麼奇妙。

我們三個人彼此陌生,但是我們之間確實存在着密不可分的牽繫。

“走吧。”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頭。兒子已經被叮囑過,老老實實呆在家裡,他可以玩他的網絡遊戲,或是給自己找找關於學校的資料,但是絕對不能出門。

他象最誠實的乖寶貝一樣點頭答應。

我看着他小鹿似的大眼,忽然想起他還很小的時候,我在監視臺前工作,就把他放在腿上面,一隻手抱着他,一隻手按着鈕盤過濾那些收集來的信息……

看着他就覺得這世界完美無憾,心中總充溢着一種巨大的感動和滿足。

我們走到樓下的時候,他站住腳:“你常這樣嗎?”

我轉過頭:“什麼?”

“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裡?”

我搖搖頭:“不,在你出現之前是從來沒有過的。”

他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沒有再說什麼。

我默默的注視着他的背影,手漸漸的握成拳,又慢慢的鬆開。

“現在可以說了嗎?”他問:“我們的目的地在哪裡?”

我有點乾巴巴的說:“離這兒不遠的C區,那裡風景很好。”

他的笑意加深:“我可以認爲,我們是去約會嗎?”

我閉上嘴沒說話。

我沒表情,但不表示我能夠全然無視他的魅力。他很英俊,但是更令人心折的是他身上另一種東西……我說不上來。

乘坐磁浮車的時候我一直很沉默,他播了一段音樂。我對樂器沒有研究,但是音樂很美。

C區有大片的綠蔭和花樹,那抹象是粉色霓虹的光影,到近處看,是一片茫茫的花海。路的一邊是直立的石壁,另一邊是深淵,水聲轟鳴如雷。

“前面大概是瀑布。”李漢臣伸出手來:“要我扶你一把嗎?”

我搖搖頭。

瀑布上面架着一座橋。這樣的橋我只在圖片上看到過。繩索和木板的材料,大風吹過來的時候它微微顫抖搖盪,腳下就是奔騰湍急的瀑布,一泄直下。

“啊,景區應該在這裡豎一個標牌,我看這橋可不怎麼牢靠。”

我不置可否。從這裡經過有兩條路,還有一個選擇就是遠遠的繞開這裡,上游那裡應該有更安全的通路。

“我想既然沒有那樣的告示,應該是安全的。”

他說:“好吧,不過,我走前面。”

水霧瀰漫着,沾在臉上身上。潮溼而冰涼,讓人反而覺得清醒許多。

腳下的木橋的確不太牢固,李漢臣走在前面,不時的提醒我,抓緊繩結,腳下一定要踏穩。

我向腳下看了一眼,那樣高度上巨大的落差,和急流飛瀑令我一陣頭暈。想站穩是不大容易的,在下面看的時候還好,走上來之後卻發現手腳很難協調,繩索和木板構造的吊橋幾乎沒有一個完全牢固的地方,腳下不穩就想寄望於手扶的繩結,但是抓上去才發現,後者更加容易搖擺。

儘管如此,我還是走的很執着,很慢。李漢臣就在我前面一步遠,他扶着繩梯,步伐顯得很謹慎,但是並不顯得過於拘謹和小心翼翼。他的風度和舉止一點不象個他說的尋常商人,也不象個軍火販子。

當年我們沒有這種閒情來注意對方的儀態和風度。更何況,當時大家都在僞裝,逃亡。

我停下來,做了兩個深呼吸。

他回過頭,關切的問:“累嗎?再堅持一下。”

我只是看着他,沉默了幾秒鐘,低聲說:“走吧。”

橋不算太長,我們在橋上大概待了不到五分鐘。

再踏上實地的時候我反而覺得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腿有點軟,有種虛脫的感覺。

冒險不是人人都能做的,最起碼,我大概沒有那種勇氣和熱情來支撐我再走一次繩橋。

“還想再來一次?”他問。

我疲倦的搖搖頭:“走吧。”

下山的路上風景一樣美麗,只是我們誰也沒有讚歎的心情。

又走了一段,他停了下來,說:“我們跑了這麼遠來這裡,你有什麼話,現在總可以說了吧?”

我有點茫然的看着他,等了一會兒才理解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剛纔的經歷讓我覺得自己顯得疲倦而遲鈍,連語言能力和思考能力都減退了。

“其實……剛纔我在橋上的時候想,如果我把你推下去……”

他靠在路邊的樹上,摸出一塊手帕遞給我。

我看着他,沒有接。

“擦一擦吧,你一臉都是汗。”

是嗎?我也分不清自己臉上是汗還是濺上的水。

“是嗎?”他淡然的說,似乎我剛纔說的只是天氣,風景那樣無關緊要的話題:“可是我沒感覺到你有殺氣。相信我,對於這個我很敏銳,不然不可能活到現在。”

“是……我下不了手。”我輪流看着自己的兩個手掌:“而且,如果小白知道我做了這樣的事,我想,我也不知道他會怎樣。他那麼希望有一個父親,他也很喜歡你。如果我這樣做,也許他會恨我,也許,他會……”

他沒有做聲。

我拿着手帕,一遍遍擦着額頭,直到他按住我的手:“夠了,你太用力,已經擦紅了。”頓了一下他問:“是什麼原因讓你想要殺我?”

我有點茫然的看着他:“因爲……你這個人太執着。如果你想要達成一個目標,那麼除非死亡才能阻止你。”

可是不成。

那個念頭雖然瘋狂,危險,但是卻充滿誘惑力。

如果他不存在,那麼,我現在的難題就一下子可以解決了。兒子不會有受到傷害的可能,我不用再苦苦思索他到底是什麼來歷,有什麼目的。我們的生活還會如以前一樣……

但是那種事我做不了。

他扶住我,我才發現自己站都站不穩了。

兩條腿好象都快支撐不了身體了,他用不容抗拒的口吻說:“過來坐下,你快暈倒了。”

暈倒?不,我沒那麼脆弱。

有風吹過來,我發現自己背上全是冷汗。

忽然打個激靈,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我剛纔……我剛纔想做什麼?我,想殺人?

殺死孩子的父親,殺死眼前的人!

這想法是怎麼鑽到我腦子裡來的?

我差點軟癱在椅子裡,用手使勁兒的掐着另一隻手的虎口,希望自己更清醒些。

他在我旁邊坐下,拉過我那隻正在盲目用力的手,緊緊握住。

“好了,人有時候總會有點莫名其妙的想法。你也只是想一想,又不會真的付諸行動。”他聲音溫和平穩:“別再想了。”

我有點疑惑的看着他。

是的,我太不冷靜了,現在我都不知道剛纔那瘋狂的想法是哪來的。

可是他的反應,卻未免太冷靜了。

他把手帕疊起來放在我衣袋裡:“好了,這樣東西,看來你比我更需要。剛纔你說的話,有一句非常正確。我如果想達到一個目標,那麼恐怕只有死亡才能阻止我。既然我們都有這樣的共識,那麼,你覺得,我的提議,你還需要再考慮多久?”

我看着他,沒說話。

他耐心的看着我。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怕什麼,怕到居然生出要謀殺我的念頭。我是兒子的父親,從血緣上來說,這世上我們是他最親近的人,我只想給你們幸福,相信我。”

是嗎?這世上,誰可以放心的去完全相信另一個人?

我能夠相信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