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鬱的天空中濃雲密佈,小山崗上的風颳得佇立者的風衣濤濤作響。南京的九月初秋竟能有這種陰冷天氣,不知有多少人會爲之歡欣鼓舞,然而我的心情卻無法從中獲得一絲一毫的愉悅。
今天是送別一個昔日好友的日子。
“快下雨了。”
說話的是中國政府名義上的首腦譚康,他手中的權力在四月變亂中被我趁機架空,雖然敢怒而不敢言,對我的冷淡已是衆人皆知的事實。半年以來,基本上是我叫他做什麼他才做什麼,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只坐在家裡釣魚,更不會主動與我見面。六月全球議會例會結束後,我們還是第一次相見。如果不是爲了送別這個共同的朋友,也許他更長時間都不會對我說一句話,儘管這句話也並不象是對我說的。
他又說:“這種天氣進行葬禮,感覺死者走得太悽慘了。”
葬禮的規模雖小,規格卻甚高。平日不喜擺花架子的我,破例指示按國葬規格舉行這個超小規模的秘密葬禮。這個自我矛盾的指令可讓下面的人傷透了腦筋,所幸下面辦事的人總是比上面發號施令者聰明能幹,最終還是做到了。
看着身着禮服的士兵將純銀棺材緩緩地放入墓穴,我喃喃地說:“能爲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恐怕不止吧。”譚康冷冷地說:“這樣的結局本來是可以避免的。”
銀棺中沉睡的正是我們三人的昔日好友渚煙,她今年才二十七歲。
郭光是在八月二十四日來告訴我這個消息的。全球議會之後的兩個多月,百事待舉,忙得不可開交,他在寒寒和她的ERP系統安排監督下幫我處理了大部分的庶務,很少來請示我什麼,偶爾來也簡潔明快得很。這次敲開門就問:“有沒有十分鐘時間?”
埋頭於如山一般高地材料中的我老眼昏花地擡起頭說:“如果一口氣能說完,就五分鐘吧。”
“渚煙死了。”
這個消息使我手裡地材料落了一地,呆了好一陣子方纔搖頭嘆息道:“你說話越來越乾淨利落了。”
郭光問:“好像你一點都不吃驚?”
我把材料丟得遠遠的。站起身向窗外看了好一會後,低聲說:“是可以預料的吧。”
當晚上。我和郭光趕到了上海。這個比照新京都模式建設的城市雖然不具備任何戰略和政治地位,在經濟娛樂上卻已達到了相當的水準。渚煙的屍體是在上海國際經貿大廈後的小黑巷內被發現的,屍體上遍佈被凌虐地痕跡。儘管屍體早已被送到法醫處冷凍,我卻執意要到現場去看一看。那裡正是都市水泥叢林下的黑暗地帶,充滿着陰冷潮溼的氣息,只是站在原地就感到很不舒服。
“死者六五年開始進入上海的地下朋克音樂界,曾一度小有名氣,不過四、五年前就過氣了。近年來只能在一些低檔地方出演。沒辦法,搞他們這一行的,八個月就是一代,新陳代謝得厲害,觀衆口味也變得厲害,隔天就能不認人。絕大多數人不知道她的背景,幹他們這一行的。每個人地身份都可疑。”給我們介紹情況的片警大概從沒有想過能與我這等身份的要員接觸,又是興奮又有些不安:“這附近有十幾處酒廊歌廳和上百家地下舞廳,魚龍混雜,每年都得出幾十甚至上百件人命案子。死者是二十二日凌晨被發現的,死亡時間大概是二十一日晚二十三時以後。作案人員四到六人,手法殘忍。現場留有大麻煙頭,很可能是吸毒人員所爲。死者血液裡酒精含量很高,並且也查出有毒品成分,也是吸毒人員。所以雙方可能有什麼關係也說不定。”
“說不定?那就說定。”郭光大不滿地說:“別的管不着,這件案子非得給我破了!限你們三十六小時內破案,要錢要人直接跟我說。就算是要把上海所有男人都抓起來抽血驗DNA也得把兇手給我抓到。明白不?”
我插口說了一句無關的話:“不是已經開始軍管了嗎?爲什麼還會發生這樣地事?”
“上海不在全面軍管範疇內,反而要進一步發展經濟和娛樂業。”郭光代替別人回答了:“大概是想把新京都那些過慣了紙醉金迷生活的財閥趕到這邊來,進一步削弱他們對日本本土的控制吧。唉,如果當真實現了軍管,倒不會出這種事了。”在郭光的親自幹預下,霍書湘的人直接介入了調查,只用了三個半小時就擒獲了全部涉案人員,一共五人。爲首的正是渚煙所在地樂隊經理人。經審查,案子的起因非常簡單,是集體吸毒後精神亢奮狀態下分錢引起糾紛後發生的,不過是一千五百塊錢的爭執,他們就做下了這樣殘忍的事。這個案子的物證非常充分,自然不會是霍大大的人打出來的冤案(在這一點上,霍書湘還有起碼地美德,就是我親自交待的私事絕對不會胡亂敷衍),這五個人的下場也就可想而知。反正落在霍大大手上的,只恨法院判自己死刑太慢,不會覺得在收容審查所裡多活一天是賺到了的,我們也不用着急。但無論這五人的下場如何,渚煙已死的事實是不會更改的了。
葬禮在綿綿細雨中結束了。因爲心情沉重,大家都說不出什麼話來。譚康開始說的兩句話有些刺耳,可我也懶得去追究。正準備回去,郭光忽然提議:“很久不見了,到我家去喝一杯?”
我停住了腳步,問:“從ERP系統裡好不容易爭取來的一天休息,要在杯中度過?”
“那不然幹什麼?”郭光聳了聳肩:“不叫其他的人蔘加,就我們三個。我們三個和渚煙已經多少年沒聚過了?今天就是爲了她,也該喝一杯。”
譚康也點了點頭:“去吧。”
既然說到這份上了,實在是沒有推脫的理由。我們到來到了郭光家中,遣走了侍衛閒人,自己擺開了酒席,專門給渚煙留了一個位置。悶聲不響地喝了幾杯之後,逐漸開始話多起來。譚康終於繼續開火了:“霍書湘的人破案破得忒快了吧!只怕是重點人口檔案裡早裝着這些,只是這時候纔拿出來表功?你是坐視她遭到這樣下場的。”
郭光低聲喝道:“譚康,別這麼說!”
“你呢,你又如何?你擔任中國政府首腦多年,又爲她做了什麼?難道你就查不出她在哪裡,什麼都不能做嗎?”我悶哼了一聲:“不要那麼虛僞,你我都應該明白各自的立場。”
“不是虛僞,你說的這些我也都明白。只是作爲一個故友,實在覺得可惜罷了,她多麼年輕啊,與我們相識的時候,還只是一個小姑娘。”譚康搖了搖頭:“可笑,可笑!十幾年過去了,我們年歲癡長,圖有虛名尊位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等着這一天的到來,確實如此。”
“來這裡的路上,突然有一個奇怪的想法。”我自顧自地說:“假如她只是尋常人家的一個小姑娘,父母都可以是沒有名字忽略不計的那種,而我也尋常得很……在這十年間,也許會過得很艱難,也有痛苦和分離,甚至馬上我還會被徵召到尼布楚當兵——大戰結束之後,如果我能活着回到家鄉,哪怕是缺了根胳膊斷了條腿,跟她說不定都會有好的結局。可這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要素在我和她身上一個都沒有,所以這種飽經滄桑的大團圓也就不會有。”
譚康哀嘆道:“唉,生錯了家庭,認錯了人啊!”
言談至此,漸漸無味,應該換些話題了。我又喝了兩杯,忽然看到酒櫃上的一個兒童玩具熊,忽然想起一事來,轉開話題說:“光光啊,倒沒想到你在我們幾人中得子最早。譚康呢?”
譚康支吾道:“明年初會生,性別還看不出來,隨緣吧。”
我“呵呵,呵呵,作爲老大,我倒晚了呢。想收個乾兒子,光光的惡婦婆娘也不準,真是掃興——誒,說起來,你兒子和老婆呢?不是早就下來陪你了麼?”
郭光聳聳肩道:“倒是怪事,我本來想帶她和兒子也去參加葬禮的,可她一聽說你要去就大吵大鬧,一早帶着兒子到杭州旅遊去了。你跟她的關係怎麼會惡劣成那種程度?”
我翻了翻白眼說:“那還不是你害的?夜不歸宿、吃喝嫖賭的爛帳都往我和金太郎身上賴,連同阿冰冰兒也吃了你不少冤枉!”
郭光連忙抵賴:“唉,話可不能亂說,我是一個好人,哪裡來的那些不良愛好?”
譚康大笑了起來:“呵呵,呵呵!你老婆難道到處都安了竊聽器?只有我們三人在你也虛僞成這樣!”
“也不一定當真是關係惡劣,說不定是在躲避什麼呢。”我衝着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的他們笑了笑,低聲自言自語道:“躲,看你最終能躲到哪裡去。是是非非,等我空閒下來總要弄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