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南京GDL來說,譚康應該算是有相當特殊意義的一任總長。他不僅見證了南北中華的興衰過程、少壯派奪權換天下的政變,而且經歷了使GDL名存實亡的那次分權運動。儘管那次分權運動只是換湯不換藥,但對於GDL來說,已經等同於退出歷史舞臺。他是南京GDL的最後一任總長,“民選”政府的首任首相。如按封建時代的歷史慣例,他死後的封號不外有二:“煬帝”或“太祖”。然而,這種自我矛盾的身份象徵,非雄才大略者不能承受。
譚康自然擔當不起這種評價,他的性格和家庭背景都決定了他無法象多數出身貧微的鐵腕領袖那樣剛毅果斷,而是走太子黨路線。在南京GDL政治局工作的幾年裡,他四處結交,編織關係網,遊走於寧派滬派高層之間,但從來未有過什麼獨特的見解或做法。我能以武力爲他樹立領袖地位,但無法從根本上改變他的威望和聲譽。分權之後,他多了推搪我要求的藉口,但實際上權力也確實不斷從他指縫中流逝。寒寒和提都斯雖然也有權力集團幕後的因素,但更多的是靠個人魄力、能力和協調力開創了自己的天地,譚康則做不到。
腳踩陰陽兩界的郭光在南京看着他從總長到首相,對此感受很深。海嘯當天的聚會上多喝了兩杯後,曾口不擇言地對譚康下了這樣的評語:“那傢伙就象個繼承了億萬家產的十二三歲孩子,竭力想擺脫似乎窺伺着財富的遠房叔父的監護。真正甩開了之後,卻發現自己怎麼也吃不下、保不住那麼大一攤子家產,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回頭。”
由這樣的人做泱泱大國元首,委實難以服衆。譚康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斤兩和短處,建立軍隊時只限於很小的規模,而且交給絕對的跟屁蟲朱赫來去掌管。這樣地安排本來沒有大錯,可糟糕的是原本很有抱負地朱赫來被那次由我黃二搭臺、辛巴唱戲的南京清洗行動嚇破了膽,一夜間老了二十歲。再無一點銳意進取精神,多數時間就只是頂着國防部長的頭銜混日子。他一人混日子不要緊。下面的軍隊系統還是有規章制度可循的,離了他一樣會按部就班地運轉、升遷下去。直到華北軍作亂,江淮軍躁動,他纔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但此時的他仍沒有去設法糾正這種狀況。或者說,即使他有那種意願,也已無法和來不及改變這種危機了。
最終事件的導火索看起來很小,只是一次司空見慣地欠餉。現代軍隊不像古代一般可以吃地方——讓手握特權者自己找錢的話。一定會吃出問題來,必須完全靠國家財政供給,這條規律千年前就已被總結出來,並在大時代以來幾十年不斷地被印證。可是譚康接手南京GDL時,手裡實在是個爛攤子。雖然是個泱泱大國,卻因南北發展不均、開支巨大和透支未來支援興建共工要塞而造成了恐怖的赤字。在這種情況下還必須得應對日本民意的威脅,建立足以保衛國家的軍隊。該花的錢還是得花。軍隊東拆西補地建起來了,但赤字更多。
按照既定的政策,江淮軍地待遇本來不差,可是財政從來就沒有把錢給足過。不要說普通士兵,軍官實際的薪餉也僅僅達到地方公務員收入的七成左右。對於駐紮在富庶之地,本身兵強馬壯的江淮軍來說。普遍心懷不平是一定的。好在財政也沒說就不給了,只是說先欠着——認帳不賴帳,可就是不兌現。
七四年黎林作亂後,華北軍被拆了個七零八落。多數整編爲東北軍,少部分併入了江淮軍。依託這次事件爲契機,江淮軍趁機獅子大開口。提出了更高的預算。這種舉動也很合理,在政府機關混過地都知道,預算做得再精確,財政方面審覈時都會大刀闊斧地往下砍,還不如虛做許多,讓他砍完後還有所盈餘。
依照一般人的想法,就算財政審得再狠,砍得所剩無幾。好歹也應能把應得的拿夠。如果財政方面大發慈悲,把前幾年拖欠的餉銀兌現了則更好。新預算剛剛報上去,那些被髮配過來的華北軍舊部就跑到東北再次生亂,結果被整建制地關了小黑屋,而財政方面卻未把那個預算報告發回重寫,這就更讓人產生了不切實際地幻想——難道我們可以加吃一個團的空餉麼?
這種幻想一直保持到了春節。眼看要到財政公佈七五年預算地時候,突然卻來了海嘯之災。江淮軍承擔着華東、東南沿海的救災任務,忙得屁滾尿流。全國上下都亂成一團,再沒誰好意思去催款。
一直到三月下旬,財政纔開始正常工作,並於四月十五日發佈了七五年正式預算。江淮軍全體將士期望的兌現欠款、加發空餉的美夢不但沒有成功,卻迎來了一紙空文,要求全體將士繼續發揚無私奉獻精神,爲國盡忠——海嘯造成了巨大的損害,財政形勢空前困難,因此暫停發放江淮軍的戰士津貼和軍官地區補助。與這個形成對比的,是地處邊遠地區的突厥軍、阿拉伯軍等並未遭到這種不公地對待。面對江淮軍財務幹事的質問,財政部只派出了一個副部長應付,一見面就壓高帽子:“他們身處邊遠蠻夷之地,條件艱苦,怎麼可以跟你們拉平了比?你們身處中華中心地帶,都是炎黃血脈,應該瞭解並理解國家的困難,思想覺悟是要比他們高一籌纔算合格嘛!”
問題是,身處中華中心繁華地帶的江淮軍將士不是超人,他們都是要吃飯養家的。他們中許多人還負擔着七月事件後留下的許多親戚遺孤,一人掙餉養七八張嘴的情況相當普遍,再這樣下去根本就沒法活了。而且財政自七五年一月起就沒有給江淮軍撥過餉(賑災資金是專款不許挪用),江淮軍全體將士眼看節都過不成,還是林鐵鋒利用個人影響在地方企業家處週轉了幾千萬的短期貸款,給將士們預支了頭三個月的餉。這種事本身就是非常危險的,會造成將領的離心力和威望值同步急劇上升。可惜,瞭解這種事的嚴重性並能予以干預地譚康和朱赫來根本就不知道這回事。他們有自己的事要忙,根本來不及管到分錢這種細枝末節地小事。
於是乎。在軍餉這個很庸俗的問題上,歷史積怨加上最近變化。使得江淮軍全軍上下的不滿情緒到達了一個歷史最高點。同時,海嘯救災和手段使得他們獲得了社會的交口讚譽和極高榮譽,在這種情況下,欠餉這件事本身變得更象是一種挑釁和侮辱。一面是沉重的生活負擔,一面是損及榮譽的侮辱,面臨這兩面夾擊,任何血性漢子也坐不住了吧。
我講這裡便停下了,過了兩三分鐘沒有下文。寒寒等得乾瞪眼。只得開口說:“這麼說,你還挺同情他們的?這麼說,他們完全是被逼反的,值得同期地義軍,所以你爲他們撐腰,出任他們的精神領袖再正常不過了?”
“於是一般士兵和多數下級軍官來說,是這樣的。要是我黃二從來未曾發跡。混在這種軍隊裡,上有老下有小,七八張嘴要着吃飯卻又拿不到餉——遇到這種事也同樣只有兩種選擇了:自殺或是革命。”
“那麼,對中高級軍官呢?”
“他們就不一樣了。”我微微一笑:“有些細節你不知道。我才從前線回來時,江淮軍的一箇中級軍官馬衛就曾與我接觸。興辦講武堂時,江淮軍給我出人出力改建了大連到葫蘆島的公路。爭取到尼稅之前那段時間。資金緊張,馬衛家族的馬氏企業也曾給過我幾百萬的資金,不然那一陣吃飯都成問題。華北軍殘餘作亂時,他們也曾及時秘通情報。相比之下,江淮軍跟我地關係,可比華北軍好得多了。”
寒寒的臉色凝重了起來:“那是有目的的吧?”
“咱們都是聰明人。不兜圈子了。”我點點頭說:“軍中和政府內有一夥少壯派勢力,很久前就一直在蠢蠢欲動。海嘯也許是不可預測和避免的天災,九州事件是個偶然,欠餉這種事則實在是太司空見慣了。這些矛盾糾纏到一起爆發出來,同樣是一個偶然,跟你遭遇的事一樣,明白麼?”
“你地意思是說,最終還是得發生的。早遲而已,是這個意思吧?”
這時巴斯克冰忽然在外面敲響了酒窖的大門,大聲嚷嚷着:“快出來,電視報道出來了,好看啊好看!”
儘管中日關係從七月事件以來就一直沒真正良好過,但對彼此的關心程度卻一向保持在一個高點。電視里正在播放着關於南京政變的新聞,經過剪輯的畫面顯然是經過多人之手採集而成地,此時正在南京的日本大使、記者和僑民都奉獻了自己的力量,在江淮軍佔領網絡中心之前把拍攝的短片發了回來。從片子上可看出,南京的許多政府機構都遭到了攻擊。警察廳和武警總隊門口的戰鬥仍相當激烈,但中國國會和中央政府已遭到了佔領。在一個業餘者用超長焦紅外拍攝的畫面裡,電視臺採編人員定格下了一個模糊不清的瞬間。對一般人來說,那個畫面沒有什麼意義,可我不用看下面地字幕解說便能從上面清楚地瞭解到了事實:譚康和郭光正與一大羣官員一起被押解上車,旁邊都是荷槍實彈的士兵。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警察局和武警總隊那邊的抵抗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政變已在事實上成功。
“現在不在場真遺憾啊。”寒寒冷笑着說:“其實一直都後悔扶植了譚康吧?還有我和提都斯這種不聽話的傢伙,遲早一個個的趕下臺。”
“你太狹隘了!”我轉過臉來,嚴厲地瞪着她說:“你在地面上呆得太久,被浮華世界和錯綜複雜的人際、政治關係搞昏了頭腦。實際上,我們都不是那麼複雜的人。你只要往簡單裡想,就能理解很多事了。”
寒寒聳了聳肩,說:“那你說說看吧,我今晚是理解不了你爲什麼叫我來了。就爲了用這個電視節目顯示你的成功嗎?不外是第二個北條鎌倉而已,有什麼可得意的。”
“如果江淮軍只是簡簡單單的一次政變,我也許會容許他們這樣做。畢竟如你所說。譚康做的很多事並不如我的意。”我搖搖頭,忽然高聲說:“可是。那樣的人怎麼能夠寄予期待?一週前,馬衛到葫蘆島遊說探訪之後,渤海灣裡就忽然出現了兩艘攜帶一級戰備武裝地潛艇。他們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如果我老老實實地接受一切安排,等待他們政變成功後到南京去做一個傀儡象徵,也許沒什麼。如果有半點不對,也許就給炸得粉身碎骨了吧!”
寒寒的臉一下子就白了,說:“不可能吧?你……你爲什麼能知道這些?你又沒掌握艦隊和海底聲納網地資料,怎麼會……”
“這些都不重要。問題是我知道了。知道我怎麼到這裡來的嗎?居然要在自己的轄區裡化裝行動,潛行到哈爾濱去坐飛機!”我餘怒未消,恨恨地說:“那些傢伙的野心太大了,他們真的有實施那種計劃的膽量和計劃。”
“那種計劃?”
“他們會推翻現行的民主制度……嗯,雖然虛僞,但從某方面來說,起碼還保持了一個共和的局面。推翻之後。他們將建立極權制度,控制整個國家地力量,然後發動對外擴張,首先目標就是日本。這個宏大構想馬衛在兩年前就跟我說過。”
“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爲什麼要這樣反感。”寒寒的語氣中還是有少許譏刺:“這跟你的人在東北做的不是一樣的嗎?只是因爲他們想連你也一併控制,所以才這樣惱怒?”
“我已做的是手段,而他們要做的是目地。根本理念不同。這樣你明白了嗎?”
寒寒遲疑了一會,說:“我想,這麼多年下來,我應該還是瞭解你的。你確實不是法西斯主義者,而更傾向於無政府主義。但你爲什麼要那樣做?他們要的是制霸全球,而你那麼做的理由呢?請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也就是說。請給我一個繼續芶活在這個世上,幫助你做那些違揹我的理念地事的理由吧。”
我微微一笑,說:“我是大人物,心胸比他們開闊——說是想要制霸宇宙,可以嗎?”
寒寒頓時馬下臉來,吼道:“說這種嚴肅的話時,請不要跟我打混!”
“我有一個夢……”我看着寒寒驚愕的面容,微微一笑:“不不。不是什麼自由宣言。是個不好的夢,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從七月事件至今已經八年了,雖然不是夜夜,每個一週半月地總會來跟我報到。無論是身處尼布楚,還是在遠離戰火的主星,那個噩夢始終纏繞不去,好像已經深深植根在我的意識深處似的。那是一個恐怖的夢,我看到我們的星球在燃燒,在崩裂。難以言狀的怪物和怨靈一般的鬼魅地身影在火焰中閃爍。夢的過程不盡相同,但結果都是一致的。我們的世界化作了宇宙中的灰塵。”
寒寒苦笑着縮了縮肩膀,說:“有沒有搞錯,快別胡說八道嚇人。現在都已經是四月底了,可聽着還覺得身上涼颼颼的。”
“不是胡說八道。”我望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八年了,這種夢我至少經歷了兩三百次,怎麼可能搞錯?雖然這些年來,我們在軍事上取得的基本都是優勢,可這個夢卻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我,那些都只是表面。不知隱藏在哪裡的危險和殺機最終還是會到來,將我們的世界毀滅得什麼都不剩。到那個時候,民主也好,也罷,政客、奸商、平民百姓……什麼都不會剩下。你現在執着的東西,好也罷,壞也罷,最終面臨的是這種結局的話,都沒什麼差別,都不再重要。”
寒寒動搖了,可還是抓住我話中的疑點追問:“你下來兩年多了,沒看出你強烈求戰的跡象,爲什麼現在纔對我說這些?”
“我曾經以爲還有充足的時間,畢竟是非對稱的時間流逝速度,在這邊多做工作的話,也許日後會發展得更圓滿些,對這個世界造成的影響也會最小。”我苦澀地笑了笑:“一開始就錯了,我雖然預感到了那種事情,卻還企圖獨力解決。直到前些天,獲悉一件事後才驀然醒悟,此事的發展速度超過了我的預計,不借助全人類的力量就沒有可能改變。希望此時還不晚。”
“大黃,你說了半天沒根據的話,盡是危言聳聽,誰也不會相信你的,除了我。”寒寒嘆了口氣:“可惜我太瞭解你了。記得第一次見到你對我這樣說話時還是在南國院,這麼多年來,你每次對我這樣說話都是遇到了難以邁過的危機。無論出於何種動機,你會欺騙淺野,會欺騙陳琪,但永遠不會這樣對我撒謊。所以,我願意相信你——可是天下人不會都象我一樣對你深信不疑。阿冰冰兒知道了嗎?他知道了會相信的,可小淫賊就未必,更不要說譚康、霍書湘之流。得不到天下的人理解,你怎麼能夠利用他們的力量?”
“我已經決定了,想必你會理解,也許已經猜到了我的決定。”我站起身來,望着窗外被義勇軍燒紅的天空,斷然說:“人類是自私自利和善於遺忘的動物。現在七月事件的創傷已經被忘得差不多了,那遙不可及的世界毀滅更不會有什麼說服力。我沒有時間和耐心去給他們一一解釋說明,只要讓他們接受我的決定就行了。我不會原諒任何阻礙我行動的人。眼下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粉碎林鐵鋒的野心,讓他知道誰是真正的棋手!”
就如同在爲我配音,附近的街區忽然發生了一次強烈的爆炸,火焰濃煙衝宵而起,一些碎石甚至落到了窗外不遠處。我頭也不回地搖了搖手,說:“不要緊的,這裡依然很安全。也恐怕是新京都中極少的平靜之處了。”
寒寒似乎被這種與天地同在的聲威鎮住了,過了好半晌才說:“明白了,雖然還不清楚你的具體步驟,但已瞭解了你的決心和即將面臨的危機。拯救世界那樣的大話,我實在是說不出來,那也不是的職責。從現在起,我再次回到你的帳下聽候差遣。就算被世人誤解唾罵也好,請你儘管下命令吧。畢竟,我終於知道自己是爲誰而奮鬥了,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理念,而是充滿了霸主氣勢的你。”
聽到她這樣說,我放下了心,滿意地點了點頭,正想安撫她兩句,她忽然問了一個關鍵問題:“究竟是什麼令你忽然感到坐立難安,非要立即改變自己的計劃,立即行動起來——可以告訴我嗎?”
我微微點了點頭,說:“當然可以,不過實在不是什麼好事,要有心理準備。半個月前,四月五日下午,我收到了一份絕密戰報,奧維馬斯親筆傳來的,只有我本人的電子簽名才能打開。”
寒寒大吃一驚:“那麼絕密,以至於這麼多天我們都不知道?”
“當然,我看後就銷燬了,主星上你是第二個知曉此事的人。”我的語氣不自覺地開始變得陰冷起來:“波旁星系發生了第二次亡魂公路會戰,我軍守備艦隊失蹤。尼布楚上空已被費里亞回援空軍截斷。辛巴前路已斷,正在急速返航中,尼普爾森的消息已經完全斷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