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她還在期盼那個沒有陪她走過人生每個坎的男人,再陪她走完人生最後一段,去追尋他們之間早已經逝去的愛情。
盧謹歡裝作沒有看見,其實心臟已經痛得麻痹。這趟人生最後之旅,那個人註定要缺席。
“嗯,下雪好啊,我跟你爸……跟他也是在冬天的第一場雪時認識的,那天的雪真大啊,我進了些貨,準備再賣一會兒就回去,可是我遇上了強盜,他們搶了我的貨,還搶了我的錢包。”沈潔臉上帶着追憶,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記憶,如今生命將盡,她再也不想壓抑。
盧謹歡扯了一塊沙發墊子坐在她腳邊,靜靜的聽她訴說那一段青澀的愛情。王子與灰姑娘,英雄救美,十分老套的故事情節,可是她卻深深的墜入其中。
他們認識不到一個月,就舉行了婚禮,當時街頭巷尾,無人不羨,都說沈家招了一個乘龍快婿。可是新婚一個月後,盧文彥走了,再也沒傳來任何消息,可沈潔的肚子大了。
於是一個悲劇又一個悲劇連環而至,當她終於打聽到他在y市時,盧謹歡已經兩歲了。她不顧老母苦苦哀求,毅然帶着她去了y市。
這是一條不歸路,她去了就再也沒能回來,那個她以爲愛入骨髓的男人,毫不猶豫的拋棄了她。最後,她失去了一雙腿,換來了進入盧家的條件。
不得不說,男人狠起心來,是一場再可怕不過的災難。
這麼多年,盧謹歡從來沒見過盧文彥走進後院,他連提起她都是皺着眉頭的。也許不愛了,就會是這樣,郎心似鐵。
盧謹歡趴在她膝蓋上,母親的眼淚成串的落下,她恍若未覺,始終都只是靜靜的聽着。這段感情,她無力置喙,也無話可說。
人世間,會有許許多多的錯過,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如果再糾纏,就只會是一場悲劇。
所以當年,她即使再痛,也告訴自己,衛鈺真的已經離開她了,即使她要死要活,他再也不回來,即使他回來了,也再不是她當初愛上的那個人。
母親何時睡着的,她不知道,擡起頭來時,她已經疲憊的睡去。她吃力的將她抱到了牀上,她很輕,手幾乎可以觸到她的骨骼。
將她放在牀上,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時間分秒流逝,死亡的氣息始終籠罩在她們身邊,她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只要一想到她睡着了,隨時都有可能不會再醒來,她就悲傷得無以復加。
她看到她臉上縱橫的淚痕,起身去浴室打算打盆水給她洗洗臉。可是浴室的門是關着的,她聽到小雨躲在裡面打電話,透過門板模糊傳來,“嗯,還是哭……,是,昏睡的時間比之前要多……,嗯,我會注意的……,你放心……,既然你跟了來,爲什麼不上來看看……,也許……,好,我知道了……”
盧謹歡轉身離開,她不知道小雨在跟誰打電話,盧文彥還是衛鈺,她沒想過那人會是慕巖,因爲若是慕巖,他會第一時間出現在她眼前,不會這樣偷偷摸摸的。
他一直都是那麼強勢而霸道的男人,強勢的闖入她的心扉,霸道的宣佈他的所有權。想起他,她微微笑了一下,看着手邊關閉的手機,她想打開,給他打個電話,或是報聲平安。
可想了又想,她還是將手機放回了茶几上。慕巖,原諒我的自私,我只想安安靜靜的陪媽媽走過生命最後一段。
………………
第二天,盧謹歡推着沈潔打算去趟老家,到樓下大廳時,才發現卡座裡坐着一個很面熟的男人,她仔細瞧了瞧,那人戴着鴨舌帽,帽沿壓得低低的,可依然能看到那種妖孽至極的臉。
慕楚,他怎麼會在這裡?
正當盧謹歡心中產生疑問時,那個男人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朝她看了過來,然後怔住。盧謹歡禮貌的向他頷了頷首,正準備離去,慕楚已經站起來朝她走來。
“大嫂,你怎麼會在這裡?”慕楚很驚訝,再看她推着一個臉色蒼白的婦人,立即猜到了她的身份,那天他隔得遠,沒有看清楚。此時離得近了,他如見了鬼一般撐大雙眸。
他誰也沒有說過,這些年他總是在做一個夢,夢裡模糊的女人面孔,每次他想看得清楚一點,那張臉就會沙化消失。他第一眼見到盧謹歡時,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種感覺讓他血脈沸騰。
他一直以爲那是愛情,後來才發現,那是種比愛情更復雜的感情。
直到這一刻,他看着這張夢裡一直模糊的臉,他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那種夢成真的驚悚感讓他久久回不過神來,只是一味的盯着沈潔看。
“我帶我媽媽回來一趟,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幾乎是在盧謹歡問話的下一秒就恢復如常,他說不清心裡這種感覺,那種彷彿漂泊了半輩子的靈魂終於找到歸依的感覺,他說不清道不明更是理不出來。
“哦,隨便走走。”那晚阮菁說的話對他的打擊十分大,他崩潰之下,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隨着人流到了火車站,他看到c市是最近的一列火車,所以他鬼使神差的買了這趟車的票。
當時他並不知道,原來命運之神在牽引着他,來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最後一程。
盧謹歡笑得很勉強,指了指外面已經在等候的車子,說:“你還會在這裡住幾天吧,我們回來再聊,時間要晚了,我們要趕到縣城去。”
慕楚點了點頭,看到她推着那個女人往大門口走去,他竟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跟上去,遠遠的,他聽到那個女人沙啞的問她,“他是誰?”
“慕巖的弟弟,媽媽,你冷不冷,我給你把圍巾圍上。”盧謹歡低頭去給她整理圍巾的動作那麼溫柔,然後看到那個女人也同樣擡手去幫她理了理圍巾。
那一幕很溫馨,他差一點就感動得掉淚了。他看到盧謹歡跟隨行的一個女孩吃力的擡起那個女人,這才發現她的雙腿褲管是空的,他心一抖,大步走過去伸手接過那個女人,將她穩穩的送進車裡去。
“大嫂,我反正是玩,不如我陪你們一起去,有個男人也方便些。”慕楚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以前他若是看見這一幕,肯定繞道走,現在竟然還貼上去。
隱隱之中,他總覺得有什麼在推着他靠近她們,彷彿再不靠近她們一切都遲了。
盧謹歡想了想,最後點頭讓慕楚跟上,一來她覺得僱的司機不可靠,二來如他所說,有個男人,力氣活都能交給他,即使他從小就是嬌生慣養的貴公子。但是男人的力氣,與生俱來就比女人大。
慕楚坐上車,轉頭看了一眼沈潔,然後開車出發。小雨是個活潑的女孩子,她很快就跟慕楚混熟了,兩人歡聲笑語,將車裡那種壓抑的氣氛趕走了不少。
沈潔一直沒有睡,剛纔那個溫暖結實男性的懷抱讓她如觸電一般,讓她沉睡的記憶漸漸甦醒。她出車禍之後,似乎忘記了許多事,其中還有一件讓她去y市最重要的原因。
可現在,她什麼都記起來了,她當時生的是一對龍鳳胎,兒子被一個闊太太要走了,那個闊太太似乎來自y市,具體是什麼情況,對方不肯多透露。
她帶着盧謹歡去y市,就是打算去找兒子的,這事她誰也沒說過。後來見到盧文彥,她還來不及說兒子的下落,已經出了車禍。
“寶寶,寶寶。”沈潔突然呼吸急促起來,她眼前只看得到白茫茫的光,光芒中,是那個傭人抱走孩子時的背影,她拼命要去追,卻怎麼也追不上,只能看到她們坐着汽車離去。
“媽媽,媽媽。”盧謹歡嚇了一跳,小雨抖着手去拿藥,“盧小姐,快給沈姨吃藥,快點。”
盧謹歡把藥喂進媽媽嘴裡,看着她漸漸平復下來,她已經嚇得一頭冷汗了。再看慕楚,他臉色同樣沒有好看到哪裡去,他說:“阿姨病成這樣,怎麼不送去醫院,還到處亂跑?”
盧謹歡的眼淚一瞬間就流了一下來,她動了動嘴脣,終究什麼也沒解釋,默默的抱着媽媽,獨自垂淚。小雨扯了扯慕楚的手,然後示意他開車。
車內的氣氛又再度恢復到剛纔的凝重,高速路上,景物向後倒退,沈潔緩過氣來,抓住盧謹歡的手,道:“歡歡,我記起來了,你還有一個雙胞胎弟弟,你要找到他,你一定要找到他。”
她說得語無倫次,把盧謹歡嚇了一跳,她從來沒聽誰提起過她還有一個弟弟的事,“媽媽,你別激動,你慢慢說。”
“他…他後腰上跟你一樣,有一個月牙形的暗紅胎記,他剛出生就被一個闊太太抱走了,你要幫媽媽把他找回來。”沈潔緊緊的握住她的手,彷彿握住最後一根稻草。
盧謹歡驚得目瞪口呆,半晌纔有了反應,“媽媽,你說我還有一個弟弟,真的嗎?真的嗎?”
“嗯,你們相差10分鐘,我竟然忘了這麼多年。當年我帶你去y市,本來是去找你弟弟的,卻遇上你爸爸,我當時想等進了盧家,才暗中去找,城裡的闊太太也不多,我還記得那人的長相。可是我出了車禍,我忘記了所有的事情,我只記得跟你爸爸相愛的事,只記得生了你,我竟然忘了他那麼多年。”她痛苦的低啞聲充斥在整個車廂裡,慕楚的表情晦暗難辨。
誰也沒有把這故事中遺失的孩子跟他聯繫上,包括他自己。
“阿姨,您冷靜一點,您記不記得那個闊太太叫什麼名字,有沒有什麼特徵讓你印象深刻?”慕楚問道。
沈潔搖頭,“沒有,當時出面來要孩子的是個保姆,她自稱姓柳,那個闊太太是我追出去時看到的,可是離得太遠,我什麼也沒看清楚。”
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已經喘不過氣來,大口大口的呼吸。盧謹歡抱着她,急道:“媽媽,您別說了,別說了,我會找到弟弟的,無論再難,我一定會找到他,您別激動。”
她情緒越激動,只會越加速她的死亡。
沈潔想再說什麼,可是她已經沒力氣了,緊緊攥着盧謹歡的手,似乎是要她保證,一定要將她的孩子找回來。
小雨驚詫不已,呆愣的看着前方,還不知道怎麼消化這個消息。沈姨快死之前才記起自己還有一個孩子,這事太他媽戲劇了。
連小雨這樣一個外人都消化不了這個驚天大消息,更何況是盧謹歡,她有個弟弟,有個血脈相連的弟弟。這讓她又驚又疑又喜,她沒有孤單一個人,這個世上,她還有一個弟弟。
慕楚心思複雜,他寧願自己是她們口中的那個孩子,也不願意自己是阮菁跟陸一梟所生的野種。
到縣城時,縣城上空陰雨綿綿,他們一直沒有發現後面有兩輛車一前一後的跟着他們。他們住了一個小旅館,打算明天再去沈家溝。
沈潔的心思盧謹歡懂,落葉歸根,她撐着越來越虛弱的身子,就是想死在家鄉。而眼看着家鄉就要到了,她卻望而卻步起來。她想如果她們晚一點到達,也許沈潔就會晚一點死。
所以她任性的住在縣城,不想再繼續趕路。沈潔一直在昏睡,偶爾不清不楚的囈語,也是叮囑盧謹歡一定要找到弟弟。在沒人看見的時候,盧謹歡放任悲傷淹沒自己。
她甚至後悔帶她回到c市,若不是這一路旅途顛簸,或許她還能多活幾日,她還能多陪她幾日。
那晚,沈潔把好不容易吃下去的流食全都吐了出來,盧謹歡一邊收拾一邊哭,慕楚站在旁邊,差不多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看着一直很堅強的盧謹歡哭成了淚人兒,再看牀上昏睡的沈潔,心裡有種深深的無力感與疼痛。
原來這世上,死亡是最讓人無能爲力的。
小雨見過了太多的生死,這一刻也跟着落淚了,如果她猜得沒錯,沈潔的日子已經到盡頭了,就這一兩天,就會離開。
那晚,盧謹歡守在牀前,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後半夜時,沈潔醒了,她精神出奇的好,竟然能將盧謹歡看得清清楚楚。她讓她扶她坐起來,靠在牀頭,慈祥的看着她。
不過短短几天,她的下巴已經瘦成尖尖的,眼窩也深陷進去,她心疼的撫着她的臉,說:“歡歡,幫媽媽把箱子最底層的那件衣服找出來,我想洗個澡。”
一句簡簡單單的話,盧謹歡又哭了,她耍着脾氣說:“半夜三更的,穿什麼穿,明天再穿。”
沈潔只是靜靜的看着她,看了許久,盧謹歡終於屈服了,她流着淚去將箱子摔在地上,那件衣服是她悄悄回盧家取的,她知道,媽媽這一趟路的終點就在沈家溝了,可是此刻她讓她找出來,無疑讓她精神崩潰。
箱子摔在地上,明明發出了很小的聲音,在她耳裡,卻像是驚天炸雷,她哭得更厲害,一邊哭一邊將衣服扔出來,終於翻到那件老式的紅色嫁衣,她已經泣不成聲。
幾乎是惡劣的扔到沈潔身上,她邊哭邊吼道:“你穿你穿,嗚嗚嗚。”
她的聲音吵醒了隔壁的慕楚跟小雨,兩人趕過來,就見盧謹歡淚如雨下,而沈潔的精神卻出奇的好,這在醫學上解釋爲迴光返照。
小雨一下子繃不住,期期艾艾的哭起來,說:“我去放水。”
折騰了許久,終於將沈潔洗好。盧謹歡仔細的幫她穿上衣服,紅色的旗袍將她的臉襯得更加蒼白,那是一種極致的妖嬈。盧謹歡似乎看到22年前的她,漂亮,婉約,高貴。
窗外天已經大亮,慕楚將沈潔抱到牀上去,沈潔這才第一眼看清眼前這個眉目妖嬈的男孩。其實誰也沒發現,沈潔也有一雙漂亮勾人的鳳眸。
一生油盡燈枯時,她還能再穿上這件旗袍,沈潔已經很滿足了。她對這個世界唯一的遺憾就是,她還沒有找回她遺失的孩子。
她對盧謹歡已經沒有什麼好交待的了,她相信,她難過之後就會好好振作,跟每一次跌倒了都會堅強的爬起來一樣。她相信,她會找到她丟了的那個孩子,她更加相信,她的兒子會原諒她當年拋棄他的苦衷。
她的目光透過盧謹歡淚痕交錯的臉,看着窗外的灰濛濛的天空,外面似乎又開始下雪了,她似乎聽到風聲中有人在唱,“小新娘,莫害騷,娶過門,郎在笑……”
她眼中的光亮慢慢熄滅,就在這時,房門被人大力踢開,一個男人風塵僕僕的出現在房門前,沈潔笑中落下淚來,伸手向他,“阿郎,我終於等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