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1章 顯學胚子
穿過興奮的商賈,劉鈺領着衆人來到了過幾日即將開鹽賣下半年鹽票的會館,這裡要先舉行一場募股大曬鹽場成立鹽業公司的活動。
雖也還需幾日,但這時候已經有不少商人聚集於此了。
等進去後,見過了這些商人,聽完他們的期待,劉鈺便問兩淮鹽政使道:“林大人於這曬鹽場一事,有何看法?”
兩淮鹽政使對此並無反對意見。
“此事甚好。前朝徐光啓便曾上疏此事,言及曬鹽之利、煮鹽之弊。只是,曬鹽一事,定要與票法配合。引法曬鹽,私鹽必要橫行。”
“鹽稅乃國稅之次重,僅次於畝稅,朝廷水利賑災打仗練兵,都需要錢。若無相應的鹽法就該曬法,走私橫行,於國不利。”
“淮地鹽場鹽戶,飽受煮鹽之苦,取滷之疲。若能興曬鹽大場,確實利國利民。”
劉鈺見他並不反對,心裡正自高興,卻瞥見遠處幾個負責此事的官員身邊,站着個打扮明顯不太對的人。
既不是商人,也不是這邊辦事的人,更不是抽調過來的新學會計之類的,反倒是一副書生打扮,實在有那麼點白鴿子站在一堆黑烏鴉裡的意思,頗爲顯眼。
那年輕書生在那都瞅瞅、細看看、這也問、那也問,看的劉鈺滿是好奇。
這裡出現商人不奇怪,甚至出現罪犯都不奇怪,但出現個正統的書生,就特別的奇怪。
好奇之下,他走到那幾個官員身邊,那幾個官員和那年輕書生趕忙行禮,劉鈺奇道:“此人是誰?這裡竟有讀聖賢書且不是做官的,倒是奇了。”
旁邊官員趕忙道:“回國公,這是下官友人的弟子。姓孟,名鬆麓。他的先生,國公也應聽聞過,正是古儒一派南渡傳承的綿莊先生。”
“嗯?誰?”
一旁的秘書立馬提醒道:“程廷祚。”
“哦哦哦!”
孟鬆麓這時候還保持着躬身行禮的姿勢,劉鈺打量了一下,心下多奇。
應該說,他們學派的思想,是劉鈺最最最警惕的反動思潮。
作爲他最提防的反動思潮,劉鈺當然看過很多他們的書,雖然和他們沒有太多直接的接觸,但出於一種類似於瞭解敵人的目的,他對這些人的大致思想、領頭人物還是瞭解頗多的。
他對類似思想的提防,從他還沒大發跡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要不然當初年輕時候在京城鬧事,也不會想辦法把和他有矛盾的正統儒生扔到法國去。
既對方是本土打着復古儒學旗號的空想派南傳領軍人物,劉鈺自然知道程廷祚是誰,也知道他們學派的一些基本理論。
當然僅限於經濟、政治上,不涉及宇宙觀、氣、理、太極之類的東西。
他也是好奇這程廷祚讓弟子跑這裡來幹啥,遂叫孟鬆麓不必多禮,問道:“你來此處是爲何事?難不成,你先生也有些本錢,想要投資?”
孟鬆麓忙道:“回國公。”
“先生說,昔者,趙令穰作畫,叫人身臨其境。因其是宋太祖孫、秦王德芳之子,是以不得遠遊。每作新畫,蘇子得之,便說他必是又去祭掃帝陵歸來歸來了。前朝董其昌曰:作畫就是趙令穰這般的道理,讀書也是一樣,必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方可有成。”
“先生頗以爲然。且本派學問,素來講究實務。”
“先生言,蘇南經濟學問,雖多霸道,但若前朝因之,恐也未有險亡天下之亂。然其複雜,難窺全貌。”
“是故聞海州事,特叫弟子多見、多聞、少言、少論。晚生是來參觀、旁聽商賈求票、參股之事。”
程廷祚本就頗有名聲,加之那首島夷詩,更是名聲大振。
一旁的兩淮鹽政使便道:“既是綿莊先生的學問。多行多看,確有好處。既如此,當可多看看。這鹽改諸事,亦算是你們分齋之學中的大學問了。”
劉鈺對他們學派的風格還是讚賞的,只是對他們學派的一些理論反對,不過這個學派名聲大、勢力卻小,根本沒幾個吊人,暫時不是很成氣候。
一則這本來就是個北方學派,因爲華北地區的小農經濟基礎很穩固。但天下的文化中心在南方,而南方的經濟基礎,註定了這個學派在南邊根本立不住腳。我反我自己?我均我自己?
二來就是這個學派,入室弟子規矩太多,而且學起來也苦,不但要學文還要練武,苦的厲害。問題是學的那些破玩意兒,科舉又不考,誰肯學?有練武的功夫,多做幾套八股文練習,豈不美哉?
如果要是按照原本的情況繼續發展下去,這個學派也就是類似於先秦諸子般的命運,被欺負的時候,被後人翻出來緬懷一番,假設若是他們會如何如何云云。
只不過,伴隨着大順改革,尤其是蘇南那邊的一系列發展工商業的政策,劉鈺心裡很清楚,這種以復古爲名的空想派,很快就再度興盛、廣爲傳播。
想了想,劉鈺問道:“你老師對蘇南的事、對鹽政改革,有何看法啊?”
他壓根沒問阜寧土地的事,因爲他不想在這件事上爭論。
孟鬆麓連忙從懷裡摸出一封信道:“晚生來時,先生有書一封。只說若有機會見到國公,當代爲遞上此信。”
接過信,粗粗一讀,便將信遞給了旁邊的兩淮鹽政使,笑道:“林大人飽讀詩書,這秦伯嫁女一說,出自哪來着?”
兩淮鹽政使接過書信,不經思索便回道:“語出韓非子。秦伯嫁女兒,卻把陪嫁的媵妾打扮的漂漂亮亮,而至晉人喜歡媵妾卻低看秦伯之女。韓非子以爲,這是善於嫁婢女,不是善於嫁女兒。如果目的是爲了嫁婢女,那麼這麼做就極好;但目的是爲了嫁女兒,那麼這麼做就不好。手段要以目的爲指導。”
一邊說着,一邊將程廷祚的信看完,再交還到劉鈺手中,讚歎道:“程綿莊之名響亮,不想其見識亦是如此。信上言論,下官以爲,亦可借鑑。”
信上,程廷祚用秦伯嫁女的典故,來比喻劉鈺或者說蘇南發展的一些思路疑惑。
信上自然是拿鹽政改革作爲例子。
說是,按照現在的生產水平,全國百姓是不可能吃不到鹽的。
這和絲綢不一樣,如果全國百姓都想穿絲綢,現在的生產力水平肯定不足。
這和糧食也不一樣,就算糧食能保證吃飽,那麼總還想着吃肉、吃魚,或者我想吃大米不想吃饅頭,我想吃窩窩不想吃煎餅。
鹽就是鹽,再怎麼也吃不出花花來。這玩意兒它不是雞,可以只吃雞舌頭、雞冠子什麼的,多少都不夠。
既然如此,就現在的生產力水平,全國百姓吃鹽是如同讓百姓都穿絲綢那樣的生產力問題嗎?
如果不是,爲什麼明明鹽足夠保證每個人用,甚至家家醃鹹菜都夠了,爲什麼百姓還是吃不起鹽呢?
程廷祚在信上,整體上對諸多變革表示了支持,但也從自己見識的角度,提出了對一些東西的疑惑。
鹽,是讓人吃的。但現在,鹽卻成爲了賺錢的東西。
以至於漢口等地,經常有大鹽商,趁着枯水期運輸不便的時候,故意放火燒掉鹽倉、燒掉鹽船,提高價格,製造稀缺。
如果說,絲綢瓷器鐵器等,百姓用且不足,那麼扶植資本發展,暫時不去考慮這麼遠的事。
那麼,鹽明明是夠了的,而且現有的生產肯定是可以保證夠吃的,爲什麼會出現百姓無鹽可吃的情況呢?
在松江府那邊,廣爲宣傳的,是要建大曬鹽場的事。因爲松江府有資本,但那裡的商人和鹽引總承包商一樣,並沒有銷售途徑,所以不能去一羣禿子那推銷梳子。
故而鹽政改革的重點,在松江府那邊,聽起來好像重點在於生產,而不是分配。
是以,程廷祚才隱晦地提醒了劉鈺,這是秦伯嫁女,搞錯了重點。
這算不上新鮮,此時歐洲那邊的空想者也有類似的思考。
只不過,大順這邊的思考,源於鹽。
準確來說,源於鹽商爲了提高價格,故意在枯水期焚燒鹽倉、燒燬鹽船而提升鹽價的舉動。
而歐洲那邊,空想者的思考,源於香料。
準確來說,源於荷蘭東印度公司爲了保證香料價格,將一船又一船的香料焚燒、倒入海中、甚至大規模毀滅香料樹。
只不過,他們這兩邊的思考,還只是停留在此,並不是在思考“產品生產的目的,是爲了使用,還是爲了賺錢”、“鹽的生產是爲了滿足吃鹽的需求,還是爲了滿足收稅和盈利”。
此時兩邊類似的空想啓蒙,幾乎是同時進行的,最終殊途同歸,也算是大順商業發展的一個體現。
總不能說荷蘭人砍伐丁香樹、焚燒香料是商業資本的趨利選擇;大順鹽販子燒燬鹽倉、鑿沉鹽船,炒作缺鹽,提高鹽價,就是單純的道德敗壞吧?
劉鈺覺得還是蠻高興的。
既高興於這種投機、炒作、製造稀缺而漲價之類的事。往好了看,商業氛圍濃重,生機勃勃,要走資的道路,要連這個都沒有,實在不配。
也高興於程廷祚等人的空想,總算是空想了點稍微有點意義的事,不再是僅僅糾結於均田井田,而是考慮工商業發展帶來的問題了。
但這封信裡的疑惑,讓他感覺到了極大的危險。
正確的想法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要有社會基礎條件的,就現在的條件……
當初他和法國這邊搞好關係,別的都好,最擔心的一件事,就是法國的那羣空想派,和大順的空想派融合。
法國農民多。法國集權程度號稱歐洲小中國。雖然其實區別還是挺大的,但比較來說,肯定相對英荷更相似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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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那羣空想派的思潮,對大順這邊的空想派,有着極大的吸引力。
當然,同樣的,大順這邊的空想派,對法國那邊也有同樣巨大的吸引力。
兩邊是王八看綠豆,非常順眼。
所以當初他才扔人去法國,東學西漸、西學東漸,互相影響,相見恨晚,你們在巴黎折騰着玩吧。
反動的不一定是聽起來道德壞的,有時候,尤其是中、法這種情況,反動的那些東西反倒是更溫情脈脈、暖融人心、聽起來更暖和更溫柔更溫文爾雅。
就此時的經濟基礎,以及小農經濟的底子,和法國那邊類似,肯定奔着禁了欲、空想、兼愛、平均、道德、支持君主制家長制、往田園般理想化的村社手工場、全國變成大農村的方向上狂奔。
這種思想的傳播是很奇怪的。
如果大順是一潭死水,止步不前,那麼很快就會湮滅,一時之語爾。
如果大順不是一潭死水,而是一步步往前走,就會極快地擴張影響力,成爲顯學。
而且,大順每往前走一步,其成爲顯學的速度也就越快。
如同歐洲早期的空想派,很久之後可能會被天主教封聖一樣;大順這邊的空想派,也基本要在變革期成爲真儒的旗手。
算是現在各派裡唯一能打的吧,剩下的沒一個能打的。
劉鈺將信取回,交人收好,問孟鬆麓道:“你可知信上說的什麼?”
孟鬆麓連忙搖頭道:“不曾看過。先生說,有些東西,我還不到可以弄清楚的時候。雖說,疑義相與析,但弟子年幼,不曾經事,是以析而無益、反遭心亂。是以,先生信上所論之事,必然深遠,弟子不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