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0章 分歧(六)
工商業的發展,是傳統封建王朝最大的危機。
這一點,不論是皇帝,還是劉鈺,在結論上是有共識的。
結論有共識。
只不過,兩個人的推理過程是完全不同的。
這又再一步退回到“重農輕商”這四個字的內涵上了。
以皇帝的視角來看,工商業發展造就的王朝危機,源於什麼?
源於工商業積累資金的速度過快,從而造成土地兼併加速。或者說,根源是土地私有制下的自由買賣問題。
而已劉鈺的視角來看,工商業發展造就的王朝危機,源於什麼?
源於工商業發展,誕生了新的階級,新的階級的力量會急劇擴大,導致新的階級力量登上歷史舞臺,從而徹底打破小農、地主的封建王朝的舊邏輯。
或者說。
以皇帝的視角看,工商業發展、資金積累、土地兼併等問題,埋葬的是大順王朝。
但王朝運行的邏輯,依舊沒變。只不過,下一個王朝,可能不姓李。既說大順當初在市井間散播什麼李家來複朱溫的仇,說不定日後也有人散播什麼楊家來複李家的仇。
而以劉鈺的視角看,工商業發展,新的階級登上歷史舞臺,埋葬的是封建王朝。而不是李家取代朱家、楊家再取代李家的問題。
如果說,皇帝有唯物史觀、階級史觀。
那麼,劉鈺再怎麼忽悠,也沒有任何卵用。皇帝如果懂唯物史觀、懂階級史觀,一定會反對工商業發展,因爲從這個史觀、和他的屁股坐在哪,可以得出一個非常明確的答案,也即會堅決反對工商業繼續發展。
但是,皇帝不是。
用劉鈺的話講,皇帝是“變種的洋務運動”腦子。
或者說,是太空歌劇“史觀”、是魔法蒸汽朋克“史觀”、是抽象的技術進步史觀——亦即,技術的進步,並不去考慮生產關係的調整、社會關係的變動,而是以此時此刻的社會關係生產關係,幻想技術進步之後的世界按照此時的社會意識來運行。
兩個人的史觀不同。
但兩個人不管真心假意站在封建王朝、封建皇權上對工商業發展與皇權和封建王朝的不對付的“結論”相似。
但是,史觀的區別、推理過程的區別,也就導致了,劉鈺這些年“披着封建主義外衣進行的激進資本主義變革”得以實行。
而回到工商業發展的問題上。
按照皇帝的史觀,邏輯,推理,去考慮問題,就必須要“換位思考、設身處地、對症下藥”。
簡單來說:
皇帝爲什麼反對工商業發展?
因爲土地私有制加自由買賣,工商業積累資金的速度過快,導致兼併速度加劇,傷小農之利。
而小農,是封建王朝的真正的統治基礎,基本盤,力量來源。
如何讓皇帝支持工商業發展?
無非兩點。
其一,找出辦法,哪怕是忽悠,忽悠的角度也必須着眼於“有辦法既發展工商業、又不侵小農、能夠維繫帝國的基石”。
其二,用技術描繪未來,告訴皇帝,或者說讓皇帝看到,技術進步可以穩固統治——這就是爲什麼說,拿着一個航海鍾給1760年的封建帝王看,封建帝王肯定會認爲是奇技淫巧;而你抓一把化肥給皇帝看,皇帝就會認爲科技是有益的。
因爲,傳統封建王朝在這個時代面臨的最大問題,恰恰就是土地、畝產、糧食、和人口的問題——當然,你可以說,這是土地所有制的問題。但要注意,這裡的主體是封建王朝,而不是中國、中華民族或者別的什麼主體。意思就是,在不考慮皇帝自己造反的前提下,站在封建王朝的角度來看,最大的問題就是土地、畝產、糧食、人口的問題。
既然以封建王朝爲主體,那麼就必須考慮到:首先,皇帝對數萬裡之外的殖民地,不感興趣,因爲皇帝知道,帝國的統治疆域已達極限,更遠的地方和皇朝無關,反倒是無數的歷史經驗證明,太遠的地方肯定會分離出去;其次,封建王朝不會主動完成土地制度的變革,因爲統治階級本身就是此土地制度的受益者、
考慮到這兩個問題,才能對症下藥地,利用保守甚至反動的力量,來發展生產力,爲新時代的誕生做鋪墊。也即讓舊時代的母體,吃飽喝足,增加體力,免得難產,並且把新時代這個必然要吞噬母體的嬰孩,在腹中養大到不能夭折的強壯程度。
正如,法國的重農學派,是依靠着封建主義的外衣、靠着鼓吹地主貴族階級的重要性,實際上卻是在實行最爲激進的資產階級的政策一樣。
劉鈺也是依靠這些東西,來藉助皇權的力量,在一種“這在加強皇權”的外衣下,完成了諸多改革。既包括激進到蕩平了鹽業小生產者、邁到了萌芽托拉斯的鹽政改革;也包括了廢棄大運河、以及琢磨着修築從京城到漢口鐵路的改革。
同樣的,在這場關於“工商業發展”的討論上,劉鈺也始終抓着這一點——即,皇帝不是唯物史觀、不是階級史觀,所以以皇帝的史觀,所擔憂的東西並不是舊時代的真正的絞索。而皇帝所擔心的東西,理論上是可以通過統治術來回避的,而真正的絞索,皇帝並不可能看到。
實際上,包括什麼“幹小四反對蒸汽機”之類的段子,也都是操着同樣的類似“太空歌劇”史觀的人,在那臆想。且不說英國怎麼可能允許蒸汽機出境,連法國人離那麼近都需要偷、俄國人得靠騙,英國居然會主動向全世界送“生產力和文明”?
實際情況,則是劉鈺在鹽業問題上的發展生產力,讓皇帝喜不自勝——入你瑪驢毬子的,總算解決了鹽商控制生產銷售的問題、私鹽問題,大鹽業管起來比他媽的小鹽戶、鹽商這些玩意管起來容易多了。若是能依靠官鹽大生產降價,既擠死那些私自煮鹽的小販子,何至於有劉士安、袁世振等輩絞盡腦汁的改革?
皇帝會擔心小私鹽販子的死活?怎麼可能?
皇帝只會關心,鹽稅能不能收上來、能不能降低鹽稅緝私成本。只要能收上來錢、大把的鹽稅。私鹽販子、手工業者反抗,殺就是了,那不是更省錢?
以鹽業爲例。
從劉晏的改革開始,封建王朝的思路,就是控制生產、但鼓勵商人流通。因爲,食鹽細碎化的特點,流通問題上,封建王朝誰也做不到能讓食鹽下鄉,唯獨靠商販。
故而,抓住了這個事實,以史爲鑑,讀明白食鹽改革的真正路線,才能更好的“忽悠”皇帝,支持生產力的發展——控制生產、放鬆銷售、在生產端徵稅、鼓勵大企業,方便徵稅。
其餘的問題,也都差不多。
要先明白封建王朝的運行邏輯。
然後理解皇權的基石、朝廷的稅收、鹽業等行業的諸多改革到底是個什麼大方向。爲什麼明末大儒在鹽業問題上,基本都讚許劉晏的改革,而不是讚許袁世振的改革,兩者的區別到底是在生產端歸誰控制還是銷售端歸誰得利的問題。
再然後,要明白比如歷史上張之洞的機械織布廠爲什麼幹黃了、爲什麼機織布幹不過家庭手工業——破除那些扯犢子一樣的愚昧、守舊之類的大套話,哪怕是用最基本的經濟學去考慮一下爲什麼覺醒的女工都是紡紗工、爲什麼蘆柴棒是紡紗工,而她們爲什麼都不是織布工;去考慮一下什麼叫“印度棉紗的傾銷,導致了舊時代家庭手工業達到了5.6億匹的巔峰”;以及爲什麼民族輕工業很多都是幹紡紗起步的,而幹織布的廠子基本都完犢子了?
這背後的社會存在、生產力基礎,到底是什麼?
而不是空對空地在那談什麼“桑弘羊”、什麼“儒博士”、什麼“與民爭利”、什麼“愚昧守舊”、什麼“民族性”。
最最然後,才能以此思路,向下推。
劉鈺關於“人均糧食擁有量”這個問題的“兩條腿”,是在解決“工商業容納過多人口”的“能不能”的理論問題。
理論上能,纔有可能繼續發展工商業。
劉鈺和皇帝的“內外分治”、“依靠外部市場、讓資本吃外、而對內進行資本管控防止土地兼併”的討論,是在解決“工商業發展會加速土地兼併”的這個皇帝最擔憂的問題。
這個擔憂,還是那句話:皇帝是以現在的社會意識,去幻想將來的世界,得出的結論是隻要控制工商業積累的資金投入土地,即可解決“重農輕商”邏輯下對工商業發展的恐懼;而劉鈺則是以將來的社會意識,在塑造將來的社會意識得以存在的物質基礎,並且確信物質基礎的變更會讓封建王朝徹底毀滅,而不是李家換朱家、楊家換李家的問題。
理論上,工商業能夠容納更多的人口。
實踐上,以封建專制、皇權社會的諸多政策,比如人口管控、流動管控、傳統抑兼併手段、通過戶籍等禁止先發地區去內地買地囤地等等政策,理論上可以達成“工商業發展容納足夠的‘過剩’人口,但又沒有工商業發展導致土地快速兼併”的“只要好處、不要壞處”的空想。
當然,只是理論上。
這種理論上的概括,也就是皇帝想要築造一個強大的、經濟和國家強力上的新的“萬里長城”。“長城”之內,延續舊制度,保存小農經濟,等待着工業發展出化肥、或者商業讓智利孟加拉硝石白菜價;“長城”之外,去參與世界貿易,繼續發展,沒有市場就去搶、去打、去奪。
皇權通過內地兵員、良家子等反動小地主貴族作爲軍事基本盤;以海軍作爲隨時籌碼、以先發地區的對外貿易必須依靠海運而海軍可以切斷海運、陸軍可以在大城市駐紮等,來控制先發地區。
同時,又通過先發地區對外的掠奪、貿易、傾銷、壟斷等,獲得金銀、物資。這樣,又加強了皇權所能掌控的經濟力,皇權通過掌控這股強大經濟力的分配,來穩固自己的基本盤;同時擁有通過這些經濟力,隨時可以在內地拉出來兵員的軍事能力,維繫對先發地區的控制。
否則的話……真搞國內的統一的大市場,去除內部關稅的話。鬆蘇地區憑藉長江航道、憑藉即將誕生的火輪船運輸能力,無關稅的貨物直達內地,用印度棉紗乾死江漢平原的棉紗;用鬆蘇布乾死湖北的棉紡織業;用南洋東北的廉價海運糧食降低用工成本來獲得對內地工業的全面優勢,這叫啥?
當然,這叫啥,可以定義。
但這叫啥不重要。
重要的是,四川不適合種棉花,而川鹽入湘楚之後,湖北地區數以十萬計的手工業棉紡織家庭依靠着“川楚”貿易活着。
川鹽入楚,白銀往成都流。
蘇布入楚,白銀往鬆蘇流。
這些地方的脆弱經濟,怎麼活?
皇帝並沒有談別的省份,而是談了談之前太子去歷練的湖北,說到了一個有些特殊的話題。
這個話題,用後世影視劇的話,叫“改稻爲桑”。
只不過,基於此時的現實,這個問題,是反過來的。
也即,不是農民“傻”,不懂經濟,不想“改稻爲桑”。
相反,是太懂了。
湖北地區棉紡織業的發展,使得湖北大量的百姓,主動“改糧爲棉”。
結果太子在湖北折騰出來個了讓一些暗戳戳想看太子笑話的人,看了個“大樂子”——【月餘來陰雨兼旬,天水爲災,更兼民多改糧爲棉,乃至楚地米價騰躍,致使小民夠食爲艱……遂命民船不得將米、雜糧等擅自出境,以重民食而維大局】。
要不是四川節度使那邊竭盡全力幫了忙,太子這個“米禁”的樂子,可就鬧大了。
簡單來說,湖北糧食出問題了——本來湖北的人口暴增之下,又因爲川鹽入楚的貿易,導致湖北紡織業向四川回程銷售,民衆又不傻,種棉花有利可圖爲啥種糧食,自然大量改糧爲棉。
當然,除了棉花,還有芝麻、茶葉等,太子的經濟政策,過於激進了,玩砸了——他只看到了劉鈺在鬆蘇地區的改革過於激進,但他純粹是邯鄲學步、刻舟求劍。劉鈺在鬆蘇改革的舉措裡,是先下南洋、開東北、借朝鮮還米制、騷日本之實物穀米稅、發展海運確保米價降低的;而太子就沒想想,從他媽的南洋、東北運米運高粱走大海去鬆蘇是一個運費,可從鬆蘇再逆流而上運到湖北,那又是另一個價了。
他的激進改革,短期看成果顯著,收入增加。結果玩的過於激進,結果又來了波天災。
沒辦法,只能以行政手段,強制米船不得出省境。甚至湘地所來的運糧船,亦不得出湖北。
基本上,以史書來看,封建統治者沒聽說有主動“改稻爲桑”的。而更多的,是老百姓主動“改糧爲煙”、“改糧爲桑”、“改糧爲棉”,導致統治者頭疼不已,不斷出政策,禁止改糧爲經濟作物。
因爲,運輸能力的限制,人均糧食這個概念,並不可能在這個風帆時代從千餘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具有現實意義。
而人不吃飯,會死、會起義。
關鍵是,這次玩砸了,把太子嚇得夠嗆。一下子從激進的經濟政策,給幹萎靡保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