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學生手挽着手去辦公室找她們家先生。
董婉正給手上塗抹藥膏,她前陣子爲了那個張萍萍,稍微受了一點兒傷,流血流的不少,但其實算不上嚴重,也沒傷了手指,很快就止了血,又是左手,連寫字都影響不到一星半點兒,所以她都沒上藥,更沒去醫院。
後來還是去孫家陪她那新出爐的乾孃一塊兒吃飯,一不小心讓她老人家看到,把老太太嚇得連忙找藥膏給她塗抹。
“萬一要是留下疤可怎麼了得!你這孩子,真是的,自己的身體都不知道上心。”
老太太不是那種很開放的人,她早年守寡,自從女兒女婿故去,就一個人留在家中生活,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算是個典型的清朝貴婦人,但也讀書,也學習,也算是精通儒家典籍,會些琴棋書畫怡情,她自己不接受西方思想,卻對董婉很寬容,看她拋頭露面,也不覺得有違禮教,讀她那些通俗的,更大的作用是討好人的小說,同樣認爲很好。
唯獨涉及到董婉的健康,她老人家就很較真,雖然沒說什麼要和她一起住的話,卻隔三差五地就要派人去看看情況,吃的喝的,每一樣都過問,都上心,偏偏那種過問,並不會給別人束縛的感覺。雖然相處的時間還很短,可董婉要說,她喜歡這個乾孃,在現代,她父母去世得早,只有她和妹妹相依爲命,所以,她來了這邊,總是忍不住對年長卻慈祥的人沒有辦法,
她覺得,自己很享受有人擔心,有人願意照顧她的感覺。
連孫媽媽都認爲,自家小姐自從有了長輩,日子過得更舒坦了,笑容也變得更多。
如今,孫媽媽改了口,管董婉叫小姐,董婉聽了還有點兒彆扭,其實應該叫夫人,孫老爺子給安排的身份,算是個寡婦。
“先生,我幫你。”
高雯不滿地皺皺眉,伸手小心翼翼地給董婉擦藥,一邊擦,還一邊用嘴吹一吹,好像這麼一吹,疼痛就飛走了一般,就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先生,時粹報我沒有買到。”
董婉笑了笑,揪了一下她撅起來的小嘴兒:“你又不喜歡讀那些雜文,等新一期的濱湖畫報出來,我就送你。”
高雯頓時眉開眼笑。
不過,時粹報還是要的,回頭去報社看看有沒有,她一期也不要丟,要不然剪貼本就會不齊全。
就像有收集癖的人,要是收集的東西不成套,那就會渾身不自在,高雯小姑娘如今也犯了同樣的毛病。
她連自己的素描本,也學董婉一樣,在外皮包一層牛皮紙,學着她家老師,用紅楓葉壓幹了,貼在硬紙片上做書籤,
穿衣服,以前除了校服外,一定要穿旗袍或者漢服,再不碰洋裝,可前陣子因爲董婉訂做了白色的連衣裙,她也去訂做了一件。
塗好藥膏,高雯還是膩膩歪歪地不肯走,就去桌子上看放在一邊,用針線封起來的一本信紙。
都是讀者來信。
高雯掃了兩眼,竟然是時粹報的讀者來信居多,她還以爲只有陸小鳳傳奇的讀者,纔有足夠的熱情天天寫信。
那些讀者們,有很多都把董婉當成人生導師一樣,忍不住把自己的煩惱,自己的痛苦,自己遇到的各種麻煩寫下來。
高雯看了,眼睛都有點兒紅——原來天下這麼多人,有這麼多的不幸,口中卻嘀咕:“他們寫這個做什麼,我們先生就一個人,難道還能幫所有人的忙?”
董婉失笑:“他們也沒打算真讓我幫忙,只是想寫下來,郵寄出來而已。”
她現在的角色有點兒類似知音姐姐,大部分時候只要認真傾聽,讀者就能滿足,偶爾回幾句充滿哲理性的語言,讀者們便會覺得心中寬慰。
但其實——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至少這個時代真正的,令人絕望的麻煩,她解決不了。
董婉很少回信,卻在專欄下面留了一小塊兒地方,匿名記錄讀者們郵寄過來的,心酸的故事,這時候的文字,到和上面那些勵志的,充滿激勵性的,溫暖的文字不同,反而充斥着一種傷感。
編輯看了也沒說什麼。
更難得的是,讀者居然同樣喜歡。
大概每個人心中都有互相矛盾的兩面吧。
時間差不多了,馬上就到了上課時間,董婉收拾了下書本,就趕兩個丫頭出門。
趙蘭一直有點兒心不在焉。
董婉看了她一眼,也不以爲意,這孩子不容易呢,幸虧她申請了學校宿舍,現在住校不回家,要不然恐怕就更難。
“今天我要上街逛一逛,帶你們一塊兒去瞧瞧,行了,快去上課。你們下一堂不是英文?趙蘭,你的英文太差了,要好好補補課才行。”
趙蘭一回神,臉上就紅了紅,難得學小女兒樣嘀咕:“誰願意學那些鳥語?”
高雯洋洋得意:“老師會英文,我也要學會,不只是會說,還得會寫!”
她要想學到董婉的程度,恐怕有點兒困難。
董婉她從小在家就說雙語,誰讓她祖母是美國人,後來,又因爲帶妹妹去治療,去英國生活了三年,雖說疲於奔命,可英語到說得和母語也相差不大,可惜她不是什麼天才人物,後來又在法國呆了好一陣子,終究沒學會法語,只懂一點兒日常用語,還說得磕磕絆絆,這還是很多法國人也不知道是不會,還是死活不肯說英語,才逼得她不得不抽時間拼命學了一點兒。
高雯卻是幹勁十足,“以後我也要做翻譯家,把老師的文章都給翻譯成外國的語言,賣到全世界去!”
董婉:“……”
趙蘭根本就懶得搭理她,她都懷疑,哪天要是董先生說太陽從西邊升起來,高雯小丫頭也會附和,明明老師教的,他們必須有一個信念,就如亞里士多德所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提溜着倆學生,把她們扔回教室,董婉今天沒課,正好在辦公室裡寫寫東西,讀讀書,安安靜靜的,十分愜意。
學生們放了學,董婉就叫上了高雯和趙蘭一起出門,孫悅最近在學禮儀課,好像是她母親回來了,連學校都好幾天沒來。
出了門,黃叔的黃包車在外面等着,還有一個長得相貌堂堂,四十五、六歲的模樣,留了一嘴鬍鬚,身着長衫,頭上戴了一頂黑色小帽的男人,這人正低聲和黃叔說話,只看兩個人交談的樣子,還以爲這肯定是特別親密的朋友。
黃叔一向沉默寡言,但此時卻談性十足,說得吐沫橫飛,臉色潮紅。
董婉一過去,那男人就脫下帽子鞠躬行禮:“小姐,在下李喬,從今天開始,就是您的管家了。”
“管家?”
董婉這纔回過神,恍然大悟,原來是孫老爺子介紹的那個。
前陣子孫老爺就叮囑她一定要趕緊找管家,順便找幾個家丁看家護院,問題是董婉屬於半宅性質的宅女,一回家就窩在書房寫寫畫畫,這事兒從今天推明天,又從明天推後來,推來推去,老爺子無奈,只好越俎代庖,自己給她確定了幾個人選,然後讓她選擇。
董婉記得自己沒選那些年輕有爲,一看就是奔着前程去,靠上孫大人全爲向上爬的所謂能耐人,她就挑了個看資料剛剛從一個商人家出來,現在整日在在街頭給人家寫訴狀,寫信,還優哉遊哉,很沒上進心,純粹就是要養老的。
當時看了資料,聽孫老爺子說完,她還挺好奇來着,只是轉頭一忙,又把這事兒給拋在了腦後。
沒辦法,她確實沒有以爲的那樣,有超人一等的記憶力,在這方面,她就是個凡人。
“小姐這是要上街?”
李喬又叫了幾輛黃包車讓高雯她們坐,自己跟在黃叔身邊,一隻手護着董婉,那是一種很體貼的姿態,一點兒都不會讓董姑娘覺得自己被冒犯。
董婉失笑,能勞動老爺子來親自推薦,果然不是一般人。
“我的夏裝做好了,正好今天去拿。”
李喬特別專業斯文地拿出一支鋼筆——至少是類似鋼筆的樣子,在一個賬本似的東西上寫了幾行字。
也許是看董婉盯着他瞧,還以爲她好奇,就笑道:“這是‘華特曼’鋼筆,我一個朋友從美國捎回來的禮物。”
董婉:“……”
現在管家這種行業,難道也和後世一樣,需要是什麼專門的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才能做了?
“那麼,小姐,孫大人讓我幫忙物色的家丁,我已經確定好了,您是想先親自見一見,還是我把他們領回家再給您看?”
那是人,不是貨物……董婉失笑:“這事李叔你做主好了。”
李喬微笑着應了,正好,到了裁縫店,這是家老店,聽說有幾十年的歷史,從現在的老裁縫的爺爺輩,就在北京開鋪子做生意,不過,董婉到覺得人家裁縫很能與時俱進,店裡掛的樣品中,很多西式服裝,雖然都不大好看。
董婉還看見有兩個女孩子試穿男裝,好像最近街面上女子穿男裝的越來越多了。
老裁縫顯然記得董婉,一見她過來,連忙道:“是董小姐來了,快看看,這是您新要的夏裝,看看我的手藝如何。”
他一聲招呼,屋子裡就有兩個婆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見連衣裙出門。
店裡好些客人都扭過頭去看。
董婉:“……”她真的很想說,這連衣裙的樣式特別老,因爲要顧忌影響,不可能穿漏肩漏背的,就是普普通通的簡約式長袖公主裙,她一開始真沒想做公主裙,寧願穿改良旗袍來着,問題是——衣服貼在身上太熱了。
把裙子接過來,去試衣間穿上看了看,居然還不錯,用山東綢做的,淡紫色,很典雅,她穿出來轉了一圈,高雯的眼睛都瞪得溜圓,看來過不了多久,北京街面上類似的衣裙就會氾濫成災。
專利這種東西先,在國內實在沒市場。
“走吧,回去換雙鞋子。”
她現在穿繡鞋,配這種衣服有點兒不搭調,董婉拉着兩個學生轉身,剛想出門,就見外面騷動起來,火花四濺,還有人發出嗚嗚的動靜。
李喬連忙把幾個女子護在身後,店裡的客人們也探頭探腦地看過去,只見有個短衣打扮的年輕人,看起來二十四五歲,辮子上着了火,正拼命在地上打滾,他顯然是嚇昏了頭,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
旁邊還有三個大漢,簇擁着一個小少年哈哈大笑,只看他們手裡一拋一接的火柴,也知道這事兒是他們做的。
“喵嗚,喵嗚——”
一隻差不多隻有兩個巴掌大的小野貓,尾巴禿了一截,渾身髒兮兮全是污泥,遍體鱗傷,毛髮豎起,衝着大笑的少年就撲了過去,讓一個大漢一腳踹飛。
董婉本能地一抄手,正好把小貓接住,摟在懷裡,她這麼一動,心裡就知道此事恐怕難以善了了。
別的先不說,這少年她一看那金黃色的帶子,就知道是宗室,而且看這張狂的表情,恐怕不是那種會善罷甘休,息事寧人的人,又年輕。
董婉最怕的便是這類被寵壞了的少年,鬧起來簡直就無法無天!
既然插手,那就乾脆做到底,省得倒黴一次連事兒也沒做完,董婉一手抱着小貓,衝過去先按住地上那人,用自己的包夾住他的鞭子,使勁按了按,熄了火,這才站起身。
她動作太快,那少年明顯沒回過神,她已經扶着那一身短打打扮的年輕人站了起來,順手把他推到後面人羣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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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她一出頭,少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身上,一時半會兒好像也注意不到別的,有足夠的時間,讓對方從容離去。
“有意思,居然還有美人管這等閒事?”
少年臉上帶了一點兒怒氣,說話卻是調侃,上下打量董婉。
董婉心下嘆息:“我要說,我並不想和你過不去,咱們各走各路,山水永不相逢,你會不會答應?”
話雖如此,她心裡卻明白,一看剛纔這公子的囂張樣兒,就是那種不知道什麼叫退避的,前幾日剛聽說有貴公子在街上縱馬飛馳,踩死了一個孩子,踩死也就踩死,不過是賠了一點兒錢而已。
果然——少年氣笑了:“那可不行,你放走了我的玩具,我正無聊了,要和你慢慢玩。”
正好,一羣巡邏的衙役過來,看着是順天府的,少年就樂了:“把她帶走,別給陳筱石找事!”
董婉眨眨眼,忽然衝過去衝着那少年就甩了一巴掌!
顯然誰也沒想到她會這麼幹,一羣人都傻眼看着,居然沒有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