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所有人預料, 劉子業將路貴人從冷宮中接了出來,並封她做了貴妃,一切待遇比照皇后, 對於路貴人突然從冷宮棄妃搖身一變成了貴妃, 所有人都大跌眼鏡, 但隨着路貴人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 疑惑的聲音漸漸小了, 原來路貴人懷了龍種,這可是少年皇帝的第一個孩子,所以路貴人復寵, 也是可以想象到的。
有些在路貴人在冷宮時怠慢了她的宮人,不由大爲惶恐, 因爲路貴人的性子一直有仇必報, 自己這下不是死無葬身之地?但是他們很快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 因爲成爲了路貴妃的路貴人,一改往日的驕橫跋扈, 足不出戶,甚至有傳言說,路貴人瘋了,她變得癡癡呆呆,整天只重複着一句話, 說陛下您不能這樣對臣妾。
萬事總是變幻莫測的, 比如陛下愛慕的婆羅公主被陛下逐出了皇宮, 陛下厭棄的路貴人成了貴妃, 福兮禍所伏, 禍兮福所倚,人世間的際遇, 又有誰能預料得到呢?
自從明萱出了皇宮,衛芷素也深入簡出,蘭臺閣內,她對前來的內侍說:“你去告訴王爺,路浣英成爲貴妃,只是陛下一時的荒唐之舉,並非陛下和太皇太后和好的信號。”
那內侍應了聲,就躬身道:“王爺讓奴婢帶一句話給衛婕妤,王爺說,衛婕妤的孃親甚是想念婕妤,等大事一成,就能母女團聚。”
衛芷素心中冷笑,臉上卻不動聲色:“希望王爺能好好照顧我阿孃,多謝了。”
等那內侍走後,衛芷素坐在七絃琴前,開始撫琴,她白衣黑髮,未施粉黛,僅用一根白色髮帶束着頭髮,清麗脫俗,慕珩進來時,就看到素衣清顏的傾城美人端坐着撫琴,他道:“你這琴音雜亂無章,其中頗多愁緒,莫非是江夏王的人來過了?”
衛芷素停止撫琴,笑道:“當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太樂令出身的慕侍郎。”
太樂令的經歷對慕珩而言不是什麼好事,虛與委蛇,卑躬屈膝,加上那個侮辱性的樂府慕郎的稱號,都不是什麼好回憶,慕珩聞言哼了聲,衛芷素卻一笑:“我是說笑的呢,哥哥不會怪我的吧。”
她突然叫慕珩哥哥,慕珩不習慣地眉頭微皺了下,衛芷素看到他的表情變化,她裝作若無其事地改口道:“讓我猜猜,慕侍郎此番來,可是爲江夏王的事情而來?”
“江夏王覬覦帝位,是遲早要除的。”
“那慕侍郎想讓芷素做什麼呢?”
“我和長公主殿下預備這個月就動手除去江夏王,你只需要傳遞假消息,穩住江夏王便是。”
“江夏王志大才疏,瞻前顧後,若他趁此時回江夏,聚集精兵強將,趁機謀反,也還能拼上一拼,但他卻要留在京城,豈不是任人宰割?他這樣猶猶豫豫難成大事的人,根本不配做慕侍郎的對手。”
慕珩看她半響,笑道:“若你是我的對手,我還的確需要頭疼一陣子。”
衛芷素抿嘴笑道:“慕侍郎過獎了。”
“你也不必謙虛,你之前乾的好事,讓我頭疼至今呢。”
衛芷素略微一想,道:“是說我放火的事嗎?若慕侍郎你不救阮明萱,豈不是不會被長公主殿下懷疑?”
慕珩冷笑了聲,並沒有回答,衛芷素又笑吟吟道:“反正慕侍郎已經壯士斷腕,將阮明萱趕出皇宮了,長公主殿下也放了心,事情也還是按照計劃進行,芷素雖然不對,但還好沒有造成大錯,慕侍郎若還是心裡不痛快,芷素就先向慕侍郎賠罪了。”
衛芷素傾了傾身子,慕珩卻已經不想再和她講明萱的事情:“我這次找你,還有一件事。”
“何事?”
“我已經查出你母親的下落。”
衛芷素收斂起笑容,眸中雖有些期盼神色,但嘴上只淡淡道:“哦?”
“你母親已經亡故了,這你應該知道了。”
衛芷素點點頭:“江夏王以爲我不知道,但從他不讓我見我阿孃開始,我就猜出來了,後來我買通下人,得知我母親因爲疏於照料亡故了,卻不知我母親的骸骨他放在何處?”
慕珩道:“你母親既已亡故,以你的聰明程度,應該是可以逃出來的,你卻只爲了你母親的骸骨,仍然願意受他控制,這不像你。”
“人總是要有個念想的,我當時找不到父親,無親無故,除了拿回母親骸骨,還有什麼值得活下去的理由?”衛芷素慢慢道:“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樣,我是總覺得我這一輩子,什麼都沒有,再沒個念想,就算我和慕侍郎你一樣,手握至高無上的權力,還是覺得活着就跟行屍走肉一樣。”
慕珩盯着衛芷素半響:“你不用找你母親骸骨了。”
“爲什麼?”
“你母親死後,江夏王就讓人將她扔到了亂葬崗,連埋都沒有埋,那裡野獸很多,恐怕你母親……屍骨無存。”
衛芷素聽了,沒有吭聲,半響才淡淡“哦”了聲。
“其實,或許,你也早已經猜到了。”
衛芷素半響沒有說話,而是將芊芊素手覆上琴絃,隨手撥了兩聲,琴聲錚錚,她道:“就像我剛剛說的那樣,人總是要有個念想的。”
“節哀順變。”慕珩道:“我告訴你這個,只是想說,你以後不必再受江夏王掣肘了,等江夏王伏誅,我會將你送出皇宮,從此海闊任魚躍,天高任鳥飛。”
衛芷素凝視着琴絃:“多謝。”
她臉上沒有表情,沒有哀傷,沒有痛苦,沒有驚訝,只是平靜,慕珩想從她臉上讀出些什麼,但什麼也看不出來,正如他所說,她若爲誰的敵人,一定是那人最可怕的敵人。
慕珩道:“那我先走了。”
衛芷素點點頭:“人多眼雜,恕芷素不送了。”
慕珩走後,衛芷素撥了撥琴絃,剛剛慕珩在時,因爲他音律天下無雙,她撫琴,會讓他聽出心中所想,但他走了,衛芷素開始彈奏七絃琴,但連她自己能聽出,自己琴聲亂到沒有章法,好好一首曲子,都沒彈奏對幾個音。
衛芷素拿起七絃琴,狠狠向地上砸去,雕飾精美的七絃琴頓時碎成兩截,動靜大得連小葵都聽到了,小葵嚇得跑了進來:“婕妤娘娘,這是怎麼了?”
衛芷素瞪着她,惡狠狠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小葵愣了,平日衛芷素都是輕聲細語溫溫柔柔的,第一次看到她發這麼大的脾氣,小葵囁嚅道:“娘娘……”
“出去!”
衛芷素的眼神如冬日潭水般冷冽,聲音也冷冷的,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娘娘,小葵嚇得都忘了行禮,而是趕忙掩了門,跑了出去,衛芷素看着碎成兩截的七絃琴出神,等到她的眼淚砸到地上的七絃琴上,她纔回過神來,她擦拭着眼淚,但眼淚卻越來越多,一滴一滴地流下來,她不再擦拭,而是冷冷對自己道:“你哭什麼,你哭給誰看?有誰會可憐你?”
她阿爹不會可憐她,因爲她對於她阿爹來說,只是一個不該出生的存在,她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慕珩也不會可憐她,上次她趴在他肩膀上哭時,他就厭棄地差點推開她,他只會討厭她,憎惡她。哦,對了,阮明萱會可憐她,因爲她是她的朋友,但阮明萱她有太多的朋友,有所有人的寵愛,也是,她配得到所有人的寵愛,而她衛芷素,不配。
她只有一個阿孃,雖然阿孃瘋瘋癲癲,但卻是唯一一個會在她被別人欺負時,將她護在身後的人。
但是阿孃,卻已經不在了。
此時此刻,她最希望能讓她伏在肩頭哭泣的那個人,偏偏視她如蛇蠍,她喃喃道:“在你眼裡,我就應該什麼都知道嗎?我就應該知道我阿孃屍骨無存嗎?我落到這步田地,就是活該嗎?阮明萱掉一滴眼淚,你都心疼得要死,但是無論我遭遇什麼事,你卻連一個擁抱都吝嗇給我?憑什麼?就因爲我比她惡毒嗎?”
眼淚掉到地上,她仰起頭,將眼淚逼回自己的眼眶:“別哭了,在他眼裡,你是一個連眼淚都會算計的人。”
眼中一片模糊,她透過那片模糊,彷彿又看到了那個容顏絕豔的男人。
初見,她水深火熱,他沒想救她,卻爲了阮明萱,與裴茂鬥琴,她縱火燒了鄭五飯館,他卻覺得她心思城府太深。
再見,她殺了監視她的秋夕,他從暗處走來,一笑,如罌粟綻放。
她跟着他去廣陵,看着他明明喜歡阮明萱,卻一次次說着最刻薄的話,將阮明萱推入蕭嶷的懷中。
她放火困住阮明萱,終於測試出他對阮明萱的心意,卻也讓他對自己動了殺意,就因爲她差點傷了阮明萱,他就偏偏要先在阮明萱面前揭露自己的真實面目,再動手殺自己。
若不是恰好衛青雲擄走了阮明萱,只怕自己已成了他手下亡魂。
再然後,她就成了他的妹妹,也終於知道了,她苦苦追尋的父親,根本沒把她們母女放在心上,甚至她的母親,都是他母親的一個替代品。
他討厭她,連她趴在他肩頭哭泣,他都厭棄地差點推開她。
在他慕珩的心目中,她一直是一個心腸狠毒、沒有半點真心的女人。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啊。
淚眼模糊中,她看着那個郎豔獨絕的身影,涼涼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