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傷得很重,養了近一個月才能下牀行走,他問青衣男子姓名時,青衣男子微笑道:“孟夏之月,律之仲呂,我的名字就是阮仲呂。”
穆清初時沉默寡言,滿腹心事,他手腳經脈受損嚴重,就算日後好了,也不能提重物乾重活,連桶水也拎不起,跟廢人沒什麼兩樣,穆清知道自己以後都會是這樣了,心情十分鬱卒,經常一天都不發一言,而明萱好不容易纔得到個年紀差不了多少的玩伴,總是一天到晚纏着他,穆清嫌她煩,一直冷臉對着他,但明萱卻絲毫不以爲意,有時在他那沮喪了,過了片刻又好了,又一蹦一跳地來找他玩了,穆清也毫無辦法,但久而久之,竟習慣了她的聒噪,甚至覺得有她的吵鬧,自己的心情也不像初時那麼怨憤了。
等穆清的傷漸漸好了,阮仲呂卻受了風寒,也臥牀不起,明萱還小,穆清只好擔任了做飯的重任,阮仲呂爲人清淡,彈琴是一絕,但做飯只能說是勉強能入口,而穆清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飯,他只能按照阮仲呂的指導,一步步將菜入鍋、加鹽,第一次做的口味和阮仲呂一模一樣,明萱父女都已經大感滿足,穆清卻發現,換種炒法,或是多加點鹽,稍稍做些改變,就能更好吃點,炒了幾次菜後,他的廚藝連吃慣天下美食的阮仲呂都讚不絕口,到後來,阮仲呂只要回憶以前吃過的美食口味,穆清就能做出一模一樣的菜來,甚至更好吃。
“清哥哥。”明萱一溜煙跑進來,趴在桌上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穆清:“清哥哥,今天吃什麼啊?”
自從穆清做飯後,每天吃飯對於明萱來說就是最開心的事,穆清則專心致志地剝着竹筍:“吃清炒竹筍。”
“好呀!”明萱歡欣鼓舞。
穆清依舊眼皮不擡地剝着竹筍,明萱開心道:“清哥哥,你知道嗎,你做的菜比我阿孃做的還要好吃呢,以前我最喜歡吃阿孃做的桃花糕,清哥哥,你做給我吃好不好?”
穆清停下手中動作,和明萱父女相處的幾個月來,他已經知道明萱的母親對於阮仲呂來說是個禁忌,阮仲呂清雅豁達,但是偏偏對於明萱母親的事放不開,一想起就要傷神大半天,正如他一樣,身上筋脈被斷是他一輩子的傷痛,不要說提,連回想都不要回想。
穆清不由問:“明萱,你想阿孃嗎?”
“想。”
“總是提,不是更想麼?”
“不提,就不想了麼?而且,我想阿孃,才更要常常提她呀。”
“那你阿孃又不在這,提了,不會更傷心麼?”
“不會呀,我喜歡跟清哥哥說阿孃,我想讓清哥哥知道阿孃有多麼漂亮,有多麼能幹,等阿孃回來,我也要告訴阿孃,清哥哥多麼聰明,會做好多好吃的。不過,我每次提阿孃,阿爹都會不開心很久,我知道他也想阿孃了,所以我在他面前就不說阿孃,我只和清哥哥你說。”
明萱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聽着她天真無邪的話語,穆清想,也許這種簡單單純的心思,才讓明萱一直像一個快樂的小精靈一樣,所以阮仲呂才和她說阿孃住在最亮的星星那。
因爲誰都不忍心毀掉這種單純的快樂。
“清哥哥,我去幫你提水。”
明萱蹦蹦跳跳地去門外提水,阮仲呂每次都到山腰上的山泉處打水,山路崎嶇難行,明萱每次都提得很艱難,看着拿着空水桶的明萱,穆清剝着手中的竹筍,忽然想出了一個辦法。
明萱託着腮,好奇地看着穆清自山泉處,做起一個個支架,然後將翠綠的空心竹筒片片相接,蜿蜒而下,她問:“清哥哥,你這是做什麼呢?”
“引水。”
“怎麼引?”
穆清沒有回答她,而是專心支着支架,將竹筒放在上面,一路將竹筒布到竹屋處,最後一個竹筒置於水缸之上,清冽的山泉水自竹筒中涓涓流出,叮咚地落入水缸中,明萱不由拍手崇拜道:“清哥哥,你太厲害了。”
明萱的眼睛亮晶晶的,眸中是滿滿的崇拜,到底還是個十二歲的少年,穆清忽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咳了一聲,微微轉過頭。
山泉水叮叮咚咚落入水缸中,明萱伸手在竹筒處好奇地接着,細細的泉水滑過她的手心,落入水缸中,明萱咯咯笑着,對這種遊戲樂此不疲,一旁的穆清覺得她太過幼稚,於是懶得搭理她,而是一人拿着根竹笛,翻來覆去不知道研究什麼。
“清哥哥。”
正沉浸在研究竹笛中的穆清嚇了一跳,他擡起頭,眼前是明萱大大燦爛的笑臉,他沒好氣道:“幹什麼?”
“清哥哥,幾根竹筒搭起來就能把山上的水引下來這個辦法,你是怎麼想到的呀?”
“書上提到的,這叫連筒。”
“什麼書呀?清哥哥,給我看看嘛。”
穆清嗤笑:“你想看書?算了吧,這書連我都不能看,而且你字都不認識幾個,給你看你也看不懂,這個連筒算最簡單的了,書裡面還有會自己走路的木牛流馬,有一次能射六十支箭的連弩,有能自動投射炭火無堅不摧的藉車,哪個給你看你都看不懂。”
“會自己走路的木牛?”明萱的注意力已經從連筒上被轉移到這上面來,她搖着穆清的胳膊撒嬌道:“清哥哥,你把那部書給我看看嘛。”
“書不在我這裡。”
明萱立刻失望起來,她垂頭嘟着嘴一臉沮喪,穆清忙從身上掏出一隻草螞蚱,以往明萱不高興時他就做草螞蚱哄她,但這次明萱竟然視若不見,而是一心一意想着那隻會走路的木牛,穆清扶額:“好啦,我是真不會做會走路的木牛,我把木牛圖畫給你看看好不好?”
“好。”明萱立刻從鬱悶中緩解過來,她嘻嘻笑道:“清哥哥,這世上還有你不會做的東西啊?”
穆清翻了個白眼,明萱又笑嘻嘻說道:“清哥哥,那我做一隻木牛給你看?”
正畫着木牛圖的穆清立刻嘲笑道:“你做?這麼難的東西你怎麼可能做得出來?”
“一年做不出來,我就做十年啊,清哥哥,等我做好,我們一起坐着木牛流馬,走遍山河天下。”
明萱託着腮,說得格外認真,穆清也沒當回事,而是繼續給她畫着木牛圖,明萱拿到木牛圖後,竟然一反常態地坐在院落中研究着,而不是像往常一樣到處瘋跑着玩鬧,應該是小孩子得到個新鮮玩意吧,過會就忘了,穆清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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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流過翠綠的竹筒,滴在清澈的水缸中,似是寒玉擊石,水珠掉落的聲音伴着竹筒裡的沙沙細流,搭配地完美和諧,病中的阮仲呂側耳傾聽,覺得這自然的音律絲毫不遜於絲竹之聲,興之所至,阮仲呂撫起了琴,錚錚琴音配着這淙淙泉聲,婉轉如珠落玉盤,阮仲呂奏到興處,忽覺此處如有竹笛相配,以笛聲之悠揚,配琴聲之嫋嫋,那纔是珠聯玉映,只是之月死後,自己再難找到一個知音。
思及亡妻,阮仲呂的琴聲也漸漸慢了起來,忽然一陣悠悠笛聲響起,雖然技藝生疏青澀,但笛聲悠遠空靈,配着自己的琴聲和淙淙流水,竟是天衣無縫,阮仲呂驚喜地看向窗外,奏笛的原來是穆清。
阮仲呂驚喜之下,刻意加快彈奏,穆清竟然也跟得上,放慢曲調,穆清也敏銳地感覺到,也放慢了吹奏,一曲奏罷,阮仲呂喚來穆清問道:“莫非你以前學過音律?”
穆清搖搖頭:“從未學過。”他看出阮仲呂臉上的疑惑,於是淡淡笑道:“只是看到您經常彈奏,聽會了。”
阮仲呂更加驚喜,這個少年的音律天分竟然如此之高,遠甚於他精心教育的明萱,若加以教導,將來的音律成就必然在他之上,阮仲呂愛才之心大起,他試探問道:“既然如此,那穆清,你可願意跟我學習音律?”
穆清微微一怔,片刻之後,他拱手道:“那就多謝師父了。”
從此阮仲呂對穆清傾囊相授,穆清十分聰明,音律天分非常高,古琴、笛、簫、箏各種樂器都是一教就會,就這般過了兩年,
兩年裡,明萱越來越喜歡黏着穆清,在明萱的影響下,穆清的性格也不再那麼陰鬱,阮仲呂看着最心愛的女兒和最喜歡的弟子的變化,心中暗暗下了個決定。
而這兩年中,明萱對於木牛流馬的興趣不但沒有縮減,反而與日俱增,好像終於找到一個喜歡的東西一番,她總喜歡纏着穆清問些木牛流馬的東西,穆清無奈,只好先教她識字,然後再慢慢教她一些其他知識。
這日穆清用樹枝在沙盤上畫了一隻振翅欲飛的鳥,道:“這就是力,刑之所以奮者的意思。”
明萱呆呆問道:“什麼意思?”
穆清不耐煩道:“你看這鳥,是不是快要飛了,這就是力量的作用,有了力量,木牛才能自己走動,否則就是一堆木頭而已。”
明萱恍然大悟,穆清又繼續教道:“負,衡木,加重焉,而不撓,極勝重也。”
明萱更是雲裡霧裡:“清哥哥,這又是什麼意思呀?”
穆清在沙盤上畫了一根木頭,木頭下面中間墊了一塊磚:“現在這根木頭是平衡的,你在正中間站上去,它還是平衡的,但是你如果站在旁邊,它就會翹起來,我猜想木牛流馬也是這種情況,木牛流馬不僅可以走路,還可以負重,應該有一個支點,否則木牛就會失去平衡。”
明萱聽得似懂非懂,穆清則講得口乾舌燥,他看着明萱迷茫的眼神,不耐道:“懂沒?”
明萱搖搖頭,又點點頭:“像懂了,又沒懂。”
“笨!”穆清一字穿心。
明萱鼓了鼓嘴,她鼓嘴時兩腮鼓鼓的,像塞了兩個蘋果一樣,可愛極了:“我是笨,但我就是想做一頭木頭牛出來,想和清哥哥一起騎着走遍天下各地,清哥哥,你再教教我嘛。”
“你要做木牛,就要把我講的這些句子都弄明白了。”
明萱點點頭,她崇拜問道:“清哥哥,你到底是從哪裡看來的這些知識啊?”
穆清眉頭微皺,他敲了敲明萱的頭:“要學就學,別問那麼多。”
明萱抱着頭哎喲了聲:“又打我的頭,會更笨的,對了,清哥哥,阿爹說昨晚天上又下星星雨了,可漂亮了,我沒看到,清哥哥,今晚你陪我看好嗎?”
“昨晚有,今晚又不一定有。”
“說不定有呢。”明萱滿眼期盼地看着穆清:“清哥哥,你就陪我看嘛。”
“不要,我還想睡覺呢。”穆清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明萱失望地嘟起嘴。
是夜,穆清躺在牀上翻來覆去,那個小丫頭不會真那麼笨等一晚上吧,星隕雨這種東西第一天晚上有,第二天就很難再有了,晚上山風清涼,她不會生病吧。穆清翻來覆去着睡不着,他索性爬起來,穿好衣服帶上披風出了房門,走到屋外,果然看到明萱靠着竹子正打着瞌睡,他又好氣又好笑,來等星隕雨,自己還睡着了,穆清看着睡得很熟的明萱,嘆了口氣,將披風輕輕蓋在明萱身上,自己則席地而坐,看着天空。
果然一個晚上都沒有星隕雨,第二天一早,明萱睜開眼,就看見困極的穆清靠在竹子閉目養神,她叫道:“清哥哥,你怎麼在這裡啊?”
穆清陡然驚醒,他窘迫地冷哼了聲:“看到有個傻瓜在這裡等了一個晚上,所以剛纔過來看看她。”
明萱並不知道穆清在這裡陪了她一個晚上,她摸了摸身上蓋着的披風,甜甜笑道:“清哥哥,你來給萱兒送衣服的麼?我就知道清哥哥還是關心我的。”
穆清哼了一聲,臉微微有些發紅,於是他轉過頭去,不想讓明萱看見。
明萱並不知道他的變化,只是絮絮叨叨說着:“清哥哥,我本來想在昨晚下星星雨的時候跟阿孃說,清哥哥昨天給萱兒做了最好吃的桃花糕,和阿孃做的味道一模一樣,還教了萱兒好多厲害的學問,還有,清哥哥還教萱兒吹阿孃常吹的那首曲子,萱兒吹得很好,我還想和阿孃說~咦,清哥哥,你怎麼走了?”
明萱追上身量已然頎長的穆清:“清哥哥,你等等我嘛~我還跟阿孃說……”
“你阿孃沒說,你很吵麼?”
“沒有~”
兩人的聲音已愈來愈遠,只聽到脆脆的童聲和清朗的少年聲夾雜着,竹林彷彿都感覺到了那種簡單的快樂,隨着微風沙沙地搖擺着。
過了數日,阮仲呂喚來穆清,問道:“你覺得萱兒怎麼樣?”
穆清想了一會回答道:“心無城府,單純天真。”
阮仲呂試探問道:“那~你可願意娶萱兒爲妻?”
穆清一怔,阮仲呂忙道:“我知道萱兒還小,只是我難得能遇上你這般天分的弟子,愛才之下,又見你和萱兒相處得甚好,若你不願,也就算了。”
思及阮仲呂這兩年來的處處照顧,穆清不覺一股暖流涌上心頭,他與他素未相識,但是卻將他當兒子一樣愛護看待,還有明萱,一開始他給了她很多冷言冷語,但她都是過一會又像沒事人一樣照顧他,那麼俏麗可愛的明萱,誰會不喜歡她呢?可是,自己已經是個廢人了……
穆清遲疑道:“師父,穆清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形同半個廢人,萱兒那麼單純可愛,穆清真怕會耽誤了她。”
阮仲呂擺手:“這算什麼?我看萱兒十分喜歡你,總是喜歡黏着你,在我面前也總是說到你,況且你如此聰明,我倒是怕萱兒配不上你呢。”
“萱兒這般的妻子,又豈會配不上誰呢?”
阮仲呂喜道:“那你是答應了?”
穆清微笑點頭。
阮仲呂欣喜之下,當即送給穆清一塊玉佩作爲信物,而穆清作爲回禮,也將身上自幼攜帶的桃花形狀的玉石送給阮仲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