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光元年十月, 因新安王南徐州刺史劉子鸞被賜死,帝以王玄謨爲南徐州刺史。
王玄謨是先帝一朝重臣,受命輔政, 但因性情剛直, 不受其他人所喜, 被排擠出朝, 他不是江夏王一方的人, 也並不是劉子業的親信。
此後,劉子業的親弟弟劉子尚出任揚州與南徐州兩州都督,領尚書令一職。
尚書右僕射兼丹陽尹顏師伯遷爲左僕射, 加散騎常侍,並免去丹陽尹的職務, 另封吏部尚書王景文爲右僕射, 顏師伯的權力被削弱。
朝中鬥爭已經愈加激烈, 建康城的另一場腥風血雨即將來臨。
明萱自從出了皇宮,雖然低落了一陣子, 但是有蕭嶷在她身邊一直陪她,,明萱的心情也好了很多。之後祖沖之也來了建康,雖說祖沖之經常和明萱鬥嘴,祖沖之牙尖嘴利的, 常常把明萱氣得半死, 但兩人一起研究木牛流馬, 明萱面對最愛的機關術, 不由慢慢淡忘了在皇宮中的不快, 也慢慢恢復成那個明朗活潑的少女。
而湘東王劉彧籌備已久的新亭樓也要開業了。
新亭樓的掌廚叫虞悰,字景豫, 此人出身會稽郡門閥士族,但最大的志向卻是做一名廚師,他是蕭賾的至交好友,據說他本是在一處小酒館掌廚,蕭賾偶然間吃到他的菜,大爲驚豔,把他找過來,想問他要一下食譜,未料虞悰誓死不給,蕭賾又是個火爆性子,兩人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結果一拍兩散。
但蕭賾天生豪爽,雖和虞悰不歡而散,但卻沒有放在心上,反而經常去吃虞悰做的菜,虞悰雖然討厭蕭賾,但對做菜卻抱着虔誠之心,不會因爲和蕭賾有過節就故意做得難吃。於是蕭賾外地朋友一來,他都帶他們去虞悰的酒館嚐嚐鮮。
一開始虞悰就沒有給過蕭賾好臉,他不睬蕭賾,蕭賾也懶得睬他,到後來虞悰就覺得不好意思了,並開始把他引爲知音,兩人不打不相識,就成了至交好友。
新亭樓開業那天,明萱她們都去捧場了,湘東王也做了不少菜,作爲免費菜每桌附贈一個,只是食客們都寧願吃虞悰做的高價菜,也不願嘗湘東王的菜。
湘東王愁眉苦臉,難道他的廚藝,真是無人欣賞嗎?
明萱安慰道:“殿下,你看你那道蜜汁鱁鮧、清酒奧肉和蜂蜜截餅,喜歡吃的人還是挺多的啊。”
“但是他們好像更喜歡吃景豫做的菜啊。”
“那是因爲虞大哥的菜賣相比較好……”明萱看了看不起眼的蜜汁鱁鮧,盤子上擺着幾塊肥肉的清酒奧肉,以及平平無奇就像普通脆餅的蜂蜜截餅:“呃,殿下你的菜,賣相都不太好。”
湘東王苦惱道:“可是這些菜就長這樣啊,怎麼能讓賣相好看點呢?”
“這個,就像虞大哥一樣,切成好看點的造型?”
“但是景豫的刀功也是一流的,本王沒有他那樣的刀功啊。”
“呃,這個……”明萱也實在愛莫能助了。
湘東王看着樓下那些食客吃着虞悰的菜那滿意和驚豔的表情,他期盼道:“假如景豫願意給我他的食譜……”
蕭賾大笑道:“殿下,這是不可能的,景豫那個小氣鬼,食譜連我都不給。”
湘東王也找過虞悰要食譜,好話說盡,但是虞悰只是道:“殿下,我的食譜,都是要全身心地投入才能做出最好的效果,殿下的心太大,裝着整個宋國天下,做菜對於您來說,只是您人生中一個愛好而已,但做菜對於我來說,卻是我人生的全部,因此,我就算給了您食譜,您也做不出那樣的效果的。”
湘東王悻悻然,明萱見他有些沮喪,於是道:“殿下,今日新亭樓開業,我們要送您一件禮物。”
“哦?什麼禮物?”
“殿下跟我們去門口看看。”
明萱和蕭賾等人帶着湘東王來到門口,剛好蕭嶷和祖沖之也將披着紅綢的兩個物品運了過來,湘東王看着紅綢,好奇道:“這是什麼啊?”
明萱掀下紅綢,只見那是兩個穿着紅衣的美貌女子,湘東王一驚:“啊?這是做什麼?”
“殿下,您再仔細看看。”
湘東王定睛一看,原來那兩個美貌女子是木頭人,湘東王這才恍然,哈哈一笑:“明萱,這又是你做的嗎?”
明萱道:“是我和祖沖之兩個人做的。”
祖沖之也哼了聲:“她一個人哪做得出來?”
明萱知道祖沖之一向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慣了,也懶得理他,她對湘東王道:“殿下,這兩個木頭人,可不僅僅是擺着好看呢。”
她和蕭嶷將兩個木頭人放在新亭樓門口,一邊放一個,按下木頭人後面機關,木頭人開始微微重複鞠着躬,湘東王大爲驚奇:“明萱,這是怎麼做出來的呀?”
“這個……說起來比較複雜,我和祖沖之試驗了很多次才做出來。”
湘東王感謝道:“那多謝你們了,讓你們花了很多時間吧。”
明萱抓抓頭:“其實還好啦,畢竟我以前一直研究木牛流馬,祖沖之也有做木頭人的經驗,所以也沒花太多時間啦。”
湘東王哈哈道:“你的木牛流馬什麼時候能做出來啊?本王還等着看這個諸葛武侯之後就失傳的機關術呢。”
明萱不好意思道:“一直做不出來,不過,我相信我有一天,一定能做出木牛流馬的。”
祖沖之又哼了聲:“放心吧,我一定比你先做出來。”
明萱切了聲,表示不屑理他。
湘東王勸道:“兩位都這麼喜歡機關術,不如一起研究木牛流馬吧。”
祖沖之趕忙道:“可別,她研究了七八年都沒研究出什麼,簡直是侮辱了我最心愛的機關術,我纔不要和她一起製作木牛流馬。”
明萱道:“說得好像你明日就能做出來一樣。”
看兩人又快要吵起來了,蕭嶷趕忙輕咳一聲:“明萱,文遠,我們先進去吧。”
祖沖之誰的面子都不賣,但就是買蕭嶷的面子,他最服蕭嶷,於是道:“懶得和你吵了。”說罷高昂着頭進去。
明萱氣得頭暈:“我還不想和你吵呢。”
蕭嶷握了握明萱的手,低聲道:“文遠比你小,你讓讓他。”
明萱悻悻:“路遠也比我小,就沒他這麼討厭。”
蕭嶷道:“不一樣,路遠和你又沒什麼好爭的,文遠是太癡迷機關術了,你們啊,是同行相輕。”
明萱撇了撇嘴:“要我說,是因爲路遠從小在你身邊長大,被你教得好。”
蕭嶷輕笑:“對我評價這麼高?”
“那是當然了。”蕭嶷在身邊安慰她,明萱心情大好,她笑嘻嘻搖着蕭嶷的胳膊:“儼哥哥,你在我心目中是最好的。”
蕭嶷被她誇得白玉一般的臉上微微發紅,明萱的眼睛亮晶晶,彷彿裝着滿天繁星,蕭嶷微微一笑,偷偷握緊她的手。
裴惠昭在一旁看兩人甜蜜的樣子,她不由妒忌對蕭賾道:“你看看阿儼,總那麼溫柔,你也學學人家。”
蕭賾嗤笑:“那你也學學明萱啊,好歹要有點小女兒的嬌憨之態呀,你總是那麼兇,我怎麼溫柔得起來?”
裴惠昭哼了聲,也學明萱拉着蕭賾的胳膊,拉長聲調嬌滴滴喊了聲:“遠哥哥~~”
“親孃啊!”蕭賾抖了抖渾身的雞皮疙瘩:“現在就算是景豫做的菜,本公子也吃不下了!”
“你!”裴惠昭放開手,恨恨地用盡全力踩了下蕭賾的腳:“狗嘴吐不出象牙!”
“謀殺親夫啊!”蕭賾抱着腳哀嚎着。
明萱看着他們夫妻二人,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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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新亭樓開業,由於有明萱做的木頭機關美人,加上虞悰的菜,生意大好,湘東王也心情很好,特地在內廂設宴宴請明萱等人,由於在場的蕭家人比較多,所以側妃蕭映舞也特地出席了,連廚子虞悰都被湘東王拉來坐在席上。
席上大半的菜都是虞悰做的,其餘的都是湘東王所做,衆人賣湘東王面子,都紛紛嘗試湘東王做的菜,只是這味道,和虞悰做的簡直是天與地的差別,只有側妃蕭映舞敢說出來:“殿下,您這些菜,在景豫面前簡直是班門弄斧。“
湘東王尷尬道:“景豫是廚神級別的,本王豈能和他比?”
“但就算是普通廚子,殿下您也比不上啊。”
湘東王咳嗽道:“你這張嘴用得着這麼損本王嗎?”
蕭映舞笑盈盈道:“我是替在場所有人說出心聲呢。”
湘東王搖頭道:“就應該把你大哥也請來。”
“可別,大哥一來,我就不敢說話了。”
湘東王道:“就知道你害怕紹伯,以後本王要常請紹伯來王府住住。”
蕭映舞吐了吐舌頭,她雖是蕭賾蕭嶷的姑姑,但出嫁後一直被湘東王嬌寵,在家時的快言快語的性子也沒變,蕭賾他們和她相處也不像和其他長輩那樣拘束,因此雖然她在宴席上,但宴席氣氛仍然輕鬆愜意,加上裴惠昭和明萱兩人又十分活潑,宴席上歡聲笑語不斷,衆人一邊吃着,一邊行酒令,以湘東王爲令官,每輪有一個令題,以令題做兩句詩,十聲之內,做不出就要喝酒。
在場衆人都是自幼熟讀詩書的,就連莽撞的裴惠昭也是被幾位先生教導着長大的,只有明萱,雖然一直在音聖阮弘身邊長大,但她從小就對詩文這些東西不感興趣,因此幾輪下來,她喝得是最多的了。
這輪湘東王行酒令,是以青草爲題,詩句中要帶青草,輪到裴惠昭時,她想了想,吟道:“青青河畔草,鬱郁園中柳。”
“好!”衆人鼓掌。
接着到了蕭賾,蕭賾抓了抓頭:“一時想不起來,我喝。”他認命地喝下一大杯酒。
到明萱時,明萱已經微醺,她道:“我也想不起來了,我還是喝酒吧。”
她準備喝下酒,蕭嶷道:“我看你快醉了,還是別喝了吧。”
湘東王見明萱喝不少了,於是道:“明萱,這樣吧,我這個令官發句話,讓宣儼以青草作一首詩,不是兩句詩,詩中還要有你的名字,十聲之內,如果他能做得出來,那這杯酒,你就免了,否則,他替你喝。”
明萱笑嘻嘻道:“那你們肯定輸了。”
“那可未必。”湘東王用筷子敲擊着酒杯:“十聲啊,一、二……”
數到第五聲時,蕭嶷道:“我想了一首,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萱草,採之慾遺誰,所思在遠道。”
“這麼快?”湘東王細細品着:“蘭澤多萱草,裡面有明萱的名字,也有令題,只是,這詩好像未完啊。”
“一時倉促,只能想起這四句了。”
湘東王撫掌笑道:“就算是四句,但五聲內就能做出我要求的詩,宣儼,你果然是才思敏捷,有你這樣的人才,是我大宋之福啊!”
“我說什麼來着,我就說儼哥哥不會輸的。”明萱醉得雙頰微紅:“因爲儼哥哥是世上最聰明最聰明的人。”
湘東王笑道:“明萱,有宣儼這樣的心上人,也是你的福氣啊。”
“他有我這樣的心上人,也是他的福氣啊!”明萱不服氣道。
“好好好,你們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
“那是自然。”明萱斜倚在蕭嶷肩上,笑嘻嘻道。
散席後,因爲明萱暫時住在驛館,所以蕭嶷送她回去,此時已經天黑,天上掛着彎彎月牙和滿天繁星,一閃一閃地煞是好看,明萱有些醉得站不穩,她道:“儼哥哥,我喝醉了,你揹我。”
“好。”蕭嶷將明萱背起,向驛館走去。
明萱道:“儼哥哥,你剛纔好厲害啊,五聲就做出來一首詩了。”
“其實我沒那麼厲害,那首詩是以前做好的。”
“真的嗎?你以前就用我名字做過詩?”
“真的,在廣陵。”
“那你剛剛在騙人呀?”
“我如果不騙人,你就要在那裡醉倒了。”
明萱吐吐舌頭:“誰讓我就是不會作詩呢?”
“那你說我不會輸,但這首詩不是我剛剛做的,你有沒有一點失望?”
明萱搖頭:“纔沒有呢,我相信,你如果不是恰好想起了這首詩,那十聲內,你肯定會做出另外一首的,因爲我的儼哥哥,是世上最厲害、最厲害的人。”
蕭嶷溫柔一笑:“傻瓜。”
“我這樣的傻瓜,剛好和你這麼聰明的人做一對啊。”明萱笑嘻嘻道:“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萱草,採之慾遺誰,所思在遠道。採之慾遺誰,所思在遠道,儼哥哥,你那個時候就那麼思念我嗎?”
蕭嶷無奈道:“明萱,婆羅國的女子,都像你一樣直接嗎?”
明萱錘着他的肩:“儼哥哥,你笑我?那我以後不說了。”
“不,我錯了,你還是說吧。”蕭嶷笑道:“我喜歡聽。”
“難怪都說男子全是口是心非的。”明萱得意道,她忽然想起什麼:“對了儼哥哥,剛剛殿下說這首詩沒做完,是這樣嗎?”
蕭嶷微微遲疑了下:“嗯,這首詩還有下半首。”
“是嗎?儼哥哥,把下半首也告訴我。”
蕭嶷猶豫道:“呃……”
“儼哥哥,告訴我嘛……”明萱撒嬌道。
“好吧,這首詩全文是這樣的,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萱草。採之慾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明萱默然:“儼哥哥,你幹嗎寫這麼悲傷的詩啊?”
“那是在廣陵,我決定一個人回清澗谷時寫下的詩,剛纔情急之下,就想了起來。”
當日蕭嶷和明萱彼此喜歡,但是蕭嶷顧慮自己的病情,所以決定裝作不知道明萱的情意,獨自一人返回清澗谷等候天命到來,他當時想着要遠離故鄉的親人和明萱,所以才寫下後半段“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這樣哀慼的句子。
明萱道:“儼哥哥,這首詩太悲傷了,我們把這首詩忘了吧,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呢,你要給我寫很多很多開心的詩,好嗎?”
“好。”
“儼哥哥,我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對嗎?”
“對。”
明萱伏在蕭嶷背上,她微笑着呢喃着:“一直在一起。”
她嘟囔了幾句,就沉沉睡了過去,揹着她的蕭嶷也微微一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