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別讓他跌倒。”卡蘿大喊,里昂竟然神奇地在文斯即將跌倒在地前撲到對方身下。賽門冷酷地拉住手銬的另一端,使勁將文斯的手臂向後一拉,讓文斯發出一聲慘叫。

“讓我開心一下吧,豬頭。”賽門咆哮着,“給我個理由好讓你也體會一下你對夏茲做的事。”他硬拉起文斯的手臂,強迫他掙扎地站起來。

里昂爬起來站直身子,朝文斯的胸口一推。“你知道什麼事情真的會讓我開心嗎?就是你試着逃走。那會讓我該死地欣喜若狂,因爲如此一來我就有理由在你這個人渣身上踢出五顏六色。”他再次推了他的胸膛,“來啊,你來啊。來啊,再來一次啊。”

文斯蹣跚地向後退,一方面爲了躲避里昂惡毒的言語,一方面爲了舒緩手臂的疼痛。他砰的一聲撞上越野車。賽門將他的手往下一拉,把手銬另一端扣在車橫杆上。他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往文斯臉上啐了一口唾沫。當他轉身面向卡蘿時,淚水在他眼裡打轉。“他哪兒也不用趕着去了。”他用低啞的聲音說。

“你們會爲今晚所做的事情感到後悔的。”文斯說,他的聲音低沉而且駭人。

卡蘿走向前,將一隻手放在賽門的手臂上。“你處理得很好,賽門。除非誰有更好的主意,我想該是報警的時候了。”

各家警局有某種共通性,東尼想着,那就是餐廳永遠不販賣色拉,並且儘管禁止吸菸已經多年,等候區依然總是有污濁的煙臭味,還有室內裝潢一成不變。看看凌晨三點的赫克瑟姆警局偵訊室,他發現自己可能身處在任何地方的警局。他正陰鬱地想着,卡蘿打開門,端了兩杯咖啡進來。“濃、黑,而且是上星期某個時候煮的。”她重重地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

“怎麼樣了?”

她哼了一聲,“他還是喊着不法逮捕跟非法拘留。我已經寫好說明證詞了。”

東尼攪着咖啡,把她眼睛周圍操勞的跡象看在眼裡,“內容是?”

“在進行調查的區域裡,警探們接獲疑似闖空門的報案。他們認爲自己前往確認比較快——發揮中堅警力的合作精神——所以他們找來鑰匙保管人,後者十分樂意讓他們進到屋內並同意搜索。”卡蘿念道,然後靠在椅背上,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基於擔憂跟蹤狂躲藏屋內的可能性,他們打開地下室的門,並發現一具白人年輕女屍,死者與唐娜·杜爾的描述相符。他們知道此人被列在失蹤人士名單上。由於文斯先生是唯一所知經常出入這棟屋子的人,所以在這起顯然爲可疑死亡事件中,他無疑地成爲嫌疑犯。我認爲他有逃亡之虞。在現場,他有交通工具可以驅車離去並擺脫追緝。

“雖然我的職權並未延伸至諾桑伯蘭的轄區,但我據有執行逮捕公民之權。雖然造成他極微的不適,但是將文斯先生加以管束似乎是比較好的方式。若是任憑他自由行動,嫌犯可能會出現駕車逃逸的意圖,這可能會導致與我共事的警官們產生過度反應。事實上,將他銬鎖在越野車上,乃是爲了維護他自身的安全。”

當她結束朗讀的時候,兩人都咧嘴而笑,“總之,當地警方抵達現場後,幫我重新逮捕了他。”

“關於起訴他的事情怎麼樣呢?”

卡蘿一臉沮喪,“他們正在等文斯的律師出現。但是這個案子他們辦得戰戰兢兢。他們已經看了你提供的相關檔案,也與凱、賽門和里昂談過了,可是他們還是很謹慎。這件事還沒結束,東尼,還差得遠呢。不到壓軸,不見真章。”

“我真希望當時他們沒打開地下室的門。他們只要監視那個地方就好,親眼看着他開門,走到樓下跟唐娜·杜爾的屍體在一處。”

卡蘿嘆了一口氣,“她還屍骨未寒,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這件事。”

“法醫認爲死亡時間不到二十四小時。”他們沉默地坐着,兩人一同納悶有什麼事情是當時應該做得更好或是可以加快腳步的,而且警方應該更迅速地給予他們響應纔是。卡蘿打破這個令人不自在的寂靜,“如果我們不能將文斯關進大牢,我大概就不想再當警察了。”

“你會這麼感覺是因爲發生笛·恩蕭的事。”東尼說,將手放在她的手臂上。

“我這麼覺得,因爲文斯是一個致命武器,如果我們不能抵制像他這種人,我們充其量就只不過是小區服務警察而已。”她苦澀地說。

“那如果我們可以呢?”

她聳聳肩,“那麼或許我們就能從對所失去之人的自責中得到救贖。”

他們沉默地對坐,啜着咖啡。然後東尼用一隻手順了順頭髮,說:“他們的病理學家厲害嗎?”

“我不知道。爲什麼這麼問?”

在他能回答之前,門被開啓,露出菲爾·馬歇爾的愁容,他是赫克瑟姆分局的助理警司。“希爾博士?方便跟你說個話嗎?”

“進來啊,隨意一點。就當我們沒在講話。”卡蘿語帶諷刺地嘀咕着。

馬歇爾關上門,“文斯要單獨跟你談談。他樂意做對話錄音,但是他要求只能有你跟他。”

“那他的律師呢?”卡蘿問。

“他說他只要希爾博士跟他兩人在場。你的意下如何,博士?你要跟他談話嗎?”

“我們不會有什麼損失,對吧?”

馬歇爾畏縮地一震,“以我的立場而言,其實我們會有很大的損失。老實講,我需要能起訴文斯的證據,否則我要他今天就離開這裡。根據你目前提供給我的資料,我還不能詢問地方法官我是否能拘押傑可·文斯。”

東尼拿出筆記本,撕下一頁紙,並草草寫上一個名字與電話。他將紙條遞給卡蘿,“這是我們需要找的人。當我跟傑可那傢伙面談的時候,你能跟他們解釋一下嗎?”

卡蘿看看他寫下的東西,疲憊的雙眼燃起理解的光芒。“沒問題。”她握了握他的手,“祝你好運。”

東尼點點頭,然後跟着馬歇爾步上走廊。“當然,我們會錄音。”馬歇爾說,“我們在這件事情上不能有任何差錯。他已經提到要對喬登總探長提出告訴了。”他在偵訊室前停下腳步,並打開門。他朝角落的制服警察點點頭,後者便離去。

東尼走進房間,盯着他的敵手。他無法相信,文斯自大的面具依舊沒有塌陷,充滿魅力的表象依然沒有裂痕。“希爾博士。”文斯喚道,專業的平穩嗓音中沒有一絲顫抖,“我希望我能說很榮幸見到你,不過那會是一個任何人都難以接受的大謊言,就跟你瘋狂的指控一樣。”

“希爾博士同意跟你談話。”馬歇爾插話道,“我們會對這場談話錄音。現在,就讓你們獨處了。”

他退出房間,文斯揮手示意東尼坐下。東尼搖搖頭,雙手叉胸地靠牆站着。“你找我想說什麼?”東尼問,“認罪嗎?”

“如果我想認罪,我會去找神父。我想要面對面地跟你說,一旦我離開這裡,我會告你跟喬登總探長誹謗。”

東尼笑了出聲,“請便。我們兩個都不值你年收入的一丁點兒。最後被訴訟費用剝掉一層皮的人會是你。而我,我則會好好享受讓你宣誓並且站上證人席的機會。”

“這種事遠遠不可能發生。”文斯靠在椅背上,眼神冷酷,笑容卑鄙,“就客觀事實考慮之後,這些不實指控是不會成立的。你有些什麼?那些修改過的照片跟間接證據。‘這是傑可·文斯於夏茲·波曼死亡當晚,在利茲的M1公路上。’喔,是啊,那是因爲我的第二個家在諾桑伯蘭,而M1公路是去那兒的最佳選擇。”他鏗鏘有力的聲音充溢着挖苦諷刺。

東尼反問:“那麼‘這是傑可·文斯與地下室的屍體’如何?或者,‘這是傑可·文斯與地窖中死亡女孩的照片,當時她還活得好好的,會呼吸、會談笑’?”他保持語氣平穩、溫和。讓文斯緊張,讓他成爲那個得急着自我按捺的人。

文斯的迴應是一個譏諷的笑容。“你的手下對那個說法做出了回答。”他說,“是他們提出有跟蹤狂的可能。這也不無可能啊。跟蹤狂開始對他們的目標感到着迷。我不難想象會有人跟蹤我回到諾桑伯蘭。每個當地人都知道朵琳·艾略特替我保管鑰匙,而且就像多數附近的居民,如果只是到隔壁喝個茶,或是去院子挖一些馬鈴薯,她從不鎖門的。要想偷走鑰匙拿去複製,這不是什麼難事。”

傑可開始對自己的說話主題感到興奮,他笑得更開懷,肢體也顯得更放鬆。“我在禮拜堂的地下室蓋了一個核子避難所,這同樣也是衆所周知的事。這在現今國際情勢緩和的情況下,說起來頗難爲情的,但是我還可以忍受。”文斯繼續說道,現在他俯身向前,義肢舉放在桌上,另一隻手臂則垂掛在椅背上,“而且也別忘了我那遭衆人怨恨的前未婚妻,就像你先前點出的,她與這些可憐的失蹤女孩長得十分相像。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對我十分着迷,難道你不會認爲殺死具有那種形象的人,算是幫了我的忙嗎?”他咧嘴而笑,無疑地顯露勝利之情。

“而你確實如此,對吧,希爾博士?又或者——如同我將樂於對全世界媒體解釋的——我相信你迷上了我太太。夏茲·波曼的慘死讓你有機會強行進入我們的生活,而當可愛、甜美的米琪同意與你共進晚餐的時候,你有了一個想法:如果少了我,米琪就會投入你的懷抱。你那可悲的癡心妄想,搞得我們如此下場。”他可憐地搖搖那滿是自信的頭。

東尼擡起頭,直視一雙彷彿來自火星而毫無人性的眼睛,“你殺了夏茲·波曼。你殺了唐娜·杜爾。”

“你永遠無法證明。因爲這全是虛構的,所以你永遠不可能證明。”文斯以一種若無其事的神情說道。然後他舉起一隻手,先遮了遮雙眼,接着是嘴巴,最後摸了摸耳朵。對於一般的旁觀者,這只是一個疲憊男子的舉動,但是東尼立刻讀出這背後的嘲笑意味。

東尼用背脊往牆壁一頂,跨了兩大步越過房間,用拳頭頂着桌面,把臉湊近文斯的個人領域。不由自主地,電視明星像烏龜退回殼裡一般,將脖子一縮。“你或許說得對。”東尼說,“我們非常有可能無法以殺害夏茲·波曼或唐娜·杜爾的名義將你定罪。但是我告訴你,傑可,你不會永遠這麼厲害。我們會因芭芭拉·芬維科而將你繩之以法。”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文斯輕蔑地說。

東尼站直身子,開始漫步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彷彿這兒是公園。“十二年前,當你殺死芭芭拉·芬維科的時候,留下很多鑑識技術無法處理的東西。舉例來說,工具痕。當年他們做的對比相當粗糙,但是今日有了掃描式電子顯微鏡與背向散射電子顯微鏡。別問我他們是怎麼做的,但是他們能比對傷口與工具,然後判別兩者是否吻合。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將比對唐娜·杜爾受傷的手臂與你房子裡的虎鉗。”他看了一眼手錶,“幸運的話,法醫現在正在路上。伊麗莎白·史都華教授,我不曉得你有沒有聽過她,但是她在法醫人類學與病理學界有相當大的名聲。如果要在你的虎鉗與唐娜的傷口中找到吻合的工具痕,史都華教授絕對做得到。我知道那不能意指你就是兇手——如果我們接受你剛剛編造的那些說詞的話。”

東尼慢慢轉過身,看着文斯,“可是如果虎鉗與芭芭拉·芬維科骨頭上的傷痕相符,答案就很清楚了,不是嗎?連續殺人犯常常喜歡在所有謀殺事件中使用同樣的工具。不過,很難想象會有跟蹤狂跟在你身邊十二年,以殺戮爲樂卻從沒出過差錯,你不覺得嗎?”

這一次,他在文斯自信的面具上看見一閃而過的不確定。“完全是胡扯。只是強詞奪理罷了。即使你取得了開棺驗屍的許可,也沒有檢察官會敦促一個決定於骨頭上痕跡的案子,而且這根骨頭在地底下埋了十二年了。”

“我再同意不過了。”東尼說,“但是你知道嗎,爲芭芭拉·芬維科解剖的法醫從沒見過像這樣的傷痕,那引起了她的好奇心,而她是一名大學教授——其實就是伊麗莎白·史都華教授。所以她向內政部申請保留芭芭拉·芬維科的手臂作爲教學輔助,用以解說鈍物擠壓對於骨頭以及肌肉所造成的影響。有趣的是,她注意到,在造成傷口的工具末端有一點小瑕疵——一小塊突出的金屬在骨頭上留下像指紋般獨特的痕跡。”他讓話語懸在空氣中,文斯的雙眼從未離開他的臉。

“當史都華教授搬家到倫敦的時候,她留下了那隻手臂。過去十二年來,芭芭拉·芬維科的手臂完好地保存在曼徹斯特大學的解剖學系裡。”東尼溫柔地笑着,“一個無法否認的鐵證將你與一個使用在謀殺被害人身上的工具牽扯在一起。一時間,原先只是間接的東西就看起來很不一樣了,你不覺得嗎?”

東尼走到門口,打開門。“還有,我對你太太一點意思也沒有。我從來沒有無能到需要躲藏在一個女同性戀者背後。”

東尼在走廊上對制服警察比了比手勢,示意後者該回到偵訊室裡。然後,與文斯交手後精疲力竭的他倚着牆,滑落成蹲姿,手肘放在膝蓋上,雙手捂住了臉。

卡蘿與馬歇爾在旁邊的觀察室裡看着獵人與殺手交戰。十分鐘之後,當他們從觀察室出來時,東尼還在原地。她在他面前蹲下,雙手捧起他的頭。東尼看着她的臉,“你覺得呢?”他焦慮地說。

“你說服了菲爾·馬歇爾。”她說,“他已經跟史都華教授聯絡了。她不是很高興半夜被吵醒,但是當馬歇爾說明了來龍去脈,她變得非常興奮。有一班從倫敦過來的火車九點鐘會抵達。她會搭那班車,而且帶着她最有名的傷口幻燈片一起過來。馬歇爾已經先派人到曼徹斯特大學拿芭芭拉·芬維科的手臂。如果看起來吻合,他們會將他起訴。”

東尼閉上眼,“我只希望他還是用着一樣的虎鉗。”

“喔,我想你會發現他確實留着。”卡蘿熱切地說,“我們剛剛在裡面看,你從你的角度看不到,但是當你提到史都華教授和那隻保留的手臂時,文斯的右腿開始上下不安地抖動。他無法剋制自己,他依然用着一樣的虎鉗——我用生命打賭。”

東尼感覺自己的嘴角堆起笑容。“我想壓軸已經到了。”他伸手扶着卡蘿,兩人一同站起身。他以一臂之距環抱着她,並對她露齒而笑。

“你在裡面表現得很好,我非常以與你並肩作戰爲榮。”她的表情凝重,眼神嚴肅。

東尼放下手臂,深呼吸一口氣,“卡蘿,我逃避你已經很久了。”

卡蘿點點頭,“我想我可以理解爲什麼。”她低着眼,現在他們終於談論了這件事,而她卻不願看着東尼的眼睛。

“喔?”

卡蘿的下巴肌肉緊繃起來,然後她擡頭看着他。“我的手沒有沾過血,所以我永遠無法理解你的感受。笛·恩蕭的死改變了這一點。而我們兩人都救不了唐娜的這個事實——”

東尼蒼涼地點點頭,“這不是一個令人舒服的共同體會。”

卡蘿常常幻想着他們之間的這個時刻。她曾經以爲,自己相當清楚希望發生什麼事。現在她吃驚地發現,她的反應與過去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卡蘿將手撫上東尼的前臂說:“朋友比戀人更能分享這種體會,東尼。”

他蹙着眉,看了她良久。他想到傑可·文斯在醫院所火化的那些屍體。他想到傑可·文斯花了無數時間坐在醫院,守着垂死之人。他想到夏茲·波曼原本能有所成就,但如今卻成了永遠的遺憾。他想到那些未來依舊會出現在兩人眼前的死亡。然後他想到,救贖乃是透過友誼而非藉由工作才能得到。東尼的臉一掃陰霾,然後他微笑着說:“你知道嗎,我想你可能說得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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