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九州清晏走到交輝園路程並不算很遠,只是雨勢太過猛烈,沒走幾步路,我的裙襬已盡溼。我一手打着傘,另一隻手不時的把粘在腿上的衣裙撩開,胤禛和王公公不得不停下來等我,這樣走走停停又耽誤了不少時間。
到交輝園的時候我幾乎全身都溼透了,胤禛和王公公也好不到哪裡去,我顧不得自己,先掏出帕子遞給胤禛,他搖頭擋了回去,我知道此時他心中最惦記的無疑是十三爺的病勢,可他自己身體就不好,再要淋了雨一場大病不可避免,我也管不了別人的眼光,硬是把帕子塞給他,並且打定了主意他要是再拒絕我就親自動手。胤禛胡亂的在身上抹了幾下就算了事,匆匆的踏進了裡屋。
十三爺懨懨的躺在病榻上,十三福晉淚眼婆娑的坐在牀頭,旁邊還守着幾個女子,應該是十三爺的其他幾位側福晉和庶福晉。屋子裡有一股散發不去的濃濃藥味,可是更多的是靜寂到令人心慌的死氣沉沉。
“皇上,”十三爺還要支撐的起身請安下跪,可是剛一用力人便仰面直直的朝地上摔去,“王爺,”十三福晉哭着拉他叫他,一個丫鬟、十三福晉加上王公公才勉強把十三爺重新扶上牀。
十三爺躺着喘氣,面色是病人才有的蠟黃,說不盡的疲態,周圍響起了隱隱的哭泣聲,十三爺兩眼無神,他虛弱的喝道:“我還沒死呢,你們哭什麼?”幾名家眷頓時噤聲,嚇的連大氣都不敢出。
胤禛走到牀頭,柔聲對十三爺說道:“十三弟,你先好好養病,其他什麼事都別理。”
十三爺嘆了口氣,他先是點了點頭再搖了搖頭,看起來他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他的臉色慘白到連一絲血色都沒有,他慢慢的闔了眼皮,再用力睜開,殘存的生命力在他身上越來越微弱了。
我心裡難受,原本偉岸挺拔的拼命十三郎竟讓病魔折磨成這樣,怎能不讓我感嘆世事的無常。歲月本就是無情的,可是十三爺才只有四十五歲啊,老天對他未免太殘忍了,我投向十三爺的眼神又多了幾許惆悵。我的目光和他投射過來的撞在了一起,我剛想給他個鼓勵的微笑,他已迅速移開。自我進屋後,十三爺的目光一直下意識的躲閃我,這次也沒有例外。
正在這時,承歡端了碗藥進來,十三福晉從承歡手中接了過去,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十三爺的嘴邊,十三爺皺眉喝下,一口,二口,第三口還沒進嘴裡,十三爺已把先前喝的盡數吐出。
承歡眼圈紅紅的,可是她又不敢哭出聲,只能依入我懷裡小聲的抽啜,我的鼻子也是酸酸的,心情越發的壓抑和不安。
十三爺的手一擡,把藥碗掀翻在地,地上頓時一片狼籍,胤禛命令道:“王一忠,去傳太醫。”他咳了幾聲,聲音有些嘶啞,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來。
“不用了四哥,臣弟的病怕是醫不好了,”十三爺的眼睛像是尋找着什麼,直到看見在我懷中的承歡,才露出欣慰的笑容,面部表情柔和。
“胡說,十三弟,你放寬心,朕不會讓你有事的,”胤禛手掌緊緊捏成拳頭,仍是努力保持着平靜,只是他心中的悲痛只有我最清楚。他轉向了王公公示意他速傳太醫來此。
“去,你阿瑪在叫你,”我輕輕推了承歡一下,朝十三爺的病榻那指了指,承歡抹了抹雙眼,走了過去,嘴角微扯,硬是擠了個笑臉出來,“阿瑪,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承歡的手雖然死死抓着被角,但聲音清朗自信,就連我也恍惚覺得承歡的話有着莫名的說服力,她好像在一夕之間長大了不少,她小小的孱弱的雙肩如今也能擔起些什麼了,十三爺的手摸着承歡的秀髮,眯着雙眼,雖是疲憊不堪,仍然在努力支撐着不讓自己倒下。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太醫院的幾位資深太醫急匆匆趕到,爲首的是以治療寒症見長的餘太醫,他是在歐陽聞人被貶、父親辭世之後新進的太醫,短短几年的功夫已晉升爲左院判自有他的本事,不容小覷。
幾名太醫輪流爲十三爺診脈,先是左手,再換到右手,把脈的時間一個比一個長,臉色也一個比一個更難看,顛來倒去的來回這樣幾次,最後面面相覷,誰都不敢第一個開口說話。
胤禛板着臉,目光挑剔冰冷,他咄咄逼人的在每個太醫的身上掃視了一圈,太醫們“唰唰”的跪了一屋子,有幾個膽小的全身打顫,頭低的直要找個地縫鑽進去纔會覺得踏實。
“你們幾個在這折騰了這麼久,對怡親王的病情想必也瞭如指掌了,那就儘快拿出個辦法來吧。”胤禛臉上喜怒不辨,犀利的眼睛裡掠過一抹深沉的烏雲,聲音不是很大,但擲地有聲,頗爲嚴厲,壓的太醫們就快喘不過氣來。
餘太醫擡頭看了看周圍幾個戰戰兢兢,渾身直打哆嗦的太醫,咬了咬牙,上前跪了一步,抑揚頓挫的說道:“臣立刻爲怡親王爺開方抓藥。”
聽聞此言,所有人皆面露喜色,其他幾個太醫還明顯的鬆了口氣,胤禛也不例外,他幾乎是衝過去親自攙扶起餘太醫,聲音因激動而有些不連貫,“若是治好了怡親王的病,朕斷斷不會虧待於你。”
餘太醫苦笑了一下,迅速的寫下方子遞給胤禛,胤禛並沒有細看,轉手交給了王公公讓他安排一干事宜,他自己拍了拍餘太醫的肩膀,給予肯定。
十三福晉和一衆妻妾跪謝胤禛,胤禛吩咐了幾句讓她們好好照顧十三爺的話,臨走又叮囑十三爺要好生將養着身體,十三爺憂心忡忡的樣子,他拽住胤禛的胳膊,稍一用力,胤禛會意的彎腰湊近,十三爺附到胤禛的耳邊,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我隱隱約約的聽到他提了十四爺的名字。
我在行將踏出屋的時候,回頭看了十三爺一眼,他戀戀不捨的望着我,像是有話要同我說,可是終究還是微微嘆氣別轉開了頭。
雨勢比來的時候稍小了些,太醫們跟在胤禛的後頭,我落在了最後面。餘太醫似乎有滿腹的心事,他耷拉着腦袋,越走越慢,漸漸的和同伴拉開了一段距離。
我心念一動,也故意放慢步子,直到前方的人影若隱若現,我才繞到餘太醫身邊,輕輕的問道:“餘太醫,我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娘娘請講,”餘太醫的面容是嚴肅而古板的,不知怎的在我眼裡看來卻是像父親一般的慈祥,讓我不覺對他生出幾分好感。
“你的方子真的可以治好十三爺嗎?”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
餘太神色一凜,嘴角劃過一抹苦澀,他定定的看着我,道出緣由,“久聞娘娘也是精通醫理之人,微臣不敢隱瞞。怡親王爺多年的舊跡發作,病情日益惡化,身體孱弱不堪,已是強弩之末,回天乏術了。”
儘管餘太醫的結論早在我意料之中,親耳聽到,仍是給了我迎頭重擊,心中陡的泛出一股悽酸的感覺,十三爺壯志未酬,他心有不甘啊。餘太醫又繼續說道:“微臣所開的方子並無特別之處,如今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餘太醫揹負雙手冒雨拐上了另一條小路,留給我的是一串長長的嘆息聲,我站在路中央,眼前是灰濛濛、溼漉漉的薄霧,縹縹嫋嫋,一片迷茫,身前是一條平坦的大道,可我竟不知要怎麼邁出去,彷彿即將踏上的是一條不歸路,讓我不敢前行。
幾日後,怡親王允祥逝,胤禛親臨其喪,諡曰“賢”,配享太廟。詔令怡親王名仍書原“胤”祥,又賜怡賢親王“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八字加於諡上。誠親王允祉會怡親王允祥之喪,遲到早散,面無戚容,交宗人府議處。
胤禛已把自己關了幾日,我也是待在屋中閉不見客。
我坐在牀邊,攤開右手手掌,緊握着的是一張摺疊的方方正正的紙條,已經有點泛黃,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這是承歡前幾日拿給我的,我一直不願打開,生怕看了那些塵封已久的記憶就會撲面而來。
我猶記得承歡當時說的話,“小姨,這是阿瑪臨終前緊緊抓在手裡的,我想,還是交給你比較好。”承歡的臉上明顯帶着情緒,甚至可以說有一絲的埋怨,儘管不是很明顯,還是被敏銳的我輕易的捕捉到。
這也是我遲遲不敢看的原因之一。
我的手指壓在紙條上,慢慢的展開,鋪平,深深的吸了口氣,待我看清楚這是張什麼字條時,不覺襲過一陣揪心的疼痛,手一抖,字條隨風飄落在地上。
這分明是當年我給十三爺開的泡製藥酒,減緩風溼疼痛的方子。
這麼多年來,他竟一直保留着。
我閉上了眼睛,往事一幕幕的記上心來。
大理寺中,他爲了救我,生生的捱了納蘭大人的一鞭子,並親自爲我用鹽水擦拭傷口。
風雨夜生死關頭,他不顧自身的安危,毅然跳下湖,又一次救下我的性命。
心疼我所受的一切傷害,信誓旦旦的要帶我出宮的十三爺。
因我的大意,被董公公劫持,又是十三爺先一步趕到,使我免遭凌辱。
我和胤禛成親的當晚,十三爺笑臉相對,連聲恭賀,我又怎會想到此時他的心也在備受煎熬。
……
他爲我做了這許多,我只是心安理得的接受,卻從來沒有認真的設身處地的爲他想過。
我竭力的抓着自己的亂髮,啃咬着手指,越想越傷悲,我趴在牀上,咬着枕角,淚水浸透了枕套,眼淚又似在往心裡流淌,心也成了苦味的和酸澀的。
我呆呆的注視着屋頂,淚水乾了又流,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淚。
我一坐便是一下午,任憑小顏和小緒子敲破了門,我都沒有理會,我陷在深深的悔恨中,十三爺臨別時依戀的眼神,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我欠他的再沒有機會償還,將成爲牽絆我一生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