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我面前攤開的是白居易的《後宮詞》,可是心思卻完全不在這裡,飄忽的眼神早飛去了院子裡,仔細聆聽,等待那熟悉的腳步聲響起。
“主子,歇會吧,您在窗前都坐了一下午了,”小丫鬟端了藥碗走了進來,抽走我膝蓋上的書,“您身子還病着呢。”
容顏頓時黯然,流波似的眼轉回了眼前的人身上,“藥熬好了?”說罷我接過碗,看着還在冒熱氣的湯藥,輕搖了下頭,這一日三頓湯藥的日子不知道何時纔是個頭。我仰脖將藥喝完,搭着小丫鬟的手,站了起來,“扶我到牀上躺會吧。”
靠着牀頭,我依然轉頭滿臉期盼的看着窗外,靜靜等待那個人的到來。
一邊的小丫鬟看着自己我的癡迷樣不禁紅了眼,“主子好好歇息,奴婢退下了,”我看着她靜靜的離去,在轉身的瞬間,她偷偷用袖子抹去眼角的淚。
屋子裡異常的安靜,只聽到自鳴鐘“克啦克啦”的聲響。
突然我感覺手腕一鬆,擡手看時,發現一直戴在腕上的碧玉鐲子斷成了兩截。
我顫抖着揀起斷了的鐲子,這還是在元年,二哥年羹堯平了青海的叛亂后皇上賞的,到如今也戴了快兩年了,怎麼會突然斷了呢?難道是二哥又出了什麼事?
一時心情煩躁起來,連帶着氣血不順,我又咳嗽了起來。
“主子,”小丫鬟跑了進來,“主子怎麼又咳了,要不奴婢再去請太醫來?”她邊說邊給我輕輕順着背。
“不,不用了,”我搖了搖手,“雲兒,你差人去打聽打聽,看看二哥的情況怎麼樣了?”
“主子,您自己的身子都顧不過來,哪兒還又心思去顧及二老爺啊,”雲兒心一酸,淚又差點滴下來。
“去,去看看,不然,我不放心,”我劇烈的咳着,每說一句話都是如此的艱難。
“好好,雲兒這就差人去打聽,”不忍看我再受苦,小丫鬟含淚答應了。
咳的緋紅的臉終於展開一個笑顏,我就着雲兒的手喝了口茶,順平了氣息後躺了下來。
“雲兒,你跟了我幾年了?”我輕輕咳着,看着眼前的人兒問道。
“自打雲兒十七歲那年跟着主子,到現在也有十年了吧,”雲兒坐在牀邊爲我搖着紙扇。
我點了點頭,“十年了啊,也該放你回家了,”我眼神迷朦,完全陷入了沉思。
“不,主子,我不走,雲兒要伺候您一輩子。”雲兒激動的拉住了我的手。
我伸手撫了撫雲兒的頭髮,“傻丫頭,哪兒能跟着我一輩子呢,我的日子也不多了,還是早點放你出去找個好人家吧。”
“不,不,”雲兒哽咽了聲音,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的搖頭。
“紅顏未老恩先斷,十六年了啊,”我喃喃低語,空靈的眸看向了別處,“雲兒,皇上有多久沒有來了?”
“主子,”雲兒看着她蒼白的臉頰,心裡又一陣酸楚,“主子,雲兒去找皇上去,就是拼了雲兒這條命,也要給你把皇上請來。”
“不,別去,”我翻手拉住了正欲起身的雲兒,“別去,二哥的事弄成這樣,他心裡一定也不好受,現在一定不想見我,否則不會這麼久都不來的。”
雲兒悄悄回頭抹了把淚,“主子,睡吧,您今兒都沒好好休息過。”
“好,”我柔順的閉上了眼,“雲兒,別忘了去打聽二哥的消息。”
“奴婢知道了,”雲兒答應着,她的眼角又溼潤了。
“主子,主子,”一個小太監慌張的跑進了院子。
“瞎詐唬什麼啊,沒看主子正用早膳嗎?”雲兒板起了臉,教訓着他。
“小順子,什麼事啊?”吞下一口粥,我問道。
小順子“嗵”的一聲跪了下來,“主子,奴才剛打聽來的消息,說是皇上下旨將二老爺抓起來了。”
“噗~”一口鮮血從我的嘴裡噴了出來,我緊緊的抓着胸前的衣襟,頭暈目眩,臉色慘白。
雲兒尖叫着,“主子,主子,小順子,快去請太醫來,主子暈過去了。”
小順子一溜煙的跑去找太醫,雲兒扶着我躺下,“主子,主子,您醒醒啊,可別嚇唬奴婢啊。”
我幽幽的睜開眼,眼神渙散,“斷了,斷了,真的斷了。”
“主子,您說什麼,主子,”雲兒在一邊焦急的低喊。
血不斷的從我的口中溢出,手摸索着往枕邊去,一邊仍在喃喃自語:“鐲子斷了,跟他也斷了。”
“主子,別說了,”雲兒流着淚,擦拭着我脣邊的血漬,心如刀割。
“雲兒,鐲子,鐲子,”我氣若游絲,指着自己的枕頭。
雲兒從枕下摸出個用一方絲帕包的的東西,打開一看是那斷了的鐲子。
我顫抖着雙手從雲兒手中接過,卻因體力不支差點暈過去,虛弱的手垂在了牀沿,卻緊緊握住絲帕包裹着的鐲子。
太醫趕到,仔細診了脈扎過針後,眉頭深鎖。
“林太醫,娘娘的病到底怎麼樣了啊?”雲兒在一邊催促。
林太醫看了雲兒一眼,“我這就去稟報皇上,你小心伺候着,”說罷起身走人。
“主子,”雲兒頹然的跪在了我牀前,看着迷惘的我,淚水洶涌而下,就連她也看出了我時日無多。
“雲兒,怎麼哭了?”我纖瘦的手指輕抖着撫上雲兒的臉頰,“雲兒,扶我起來,我要寫信。”
“主子,您好好躺着啊,您的身子經不起這麼折騰啊,”雲兒輕壓住我欲起身的舉動。
“我要起來,讓我寫,我怕沒有時間了,”我無力的掙扎着,淚水劃過削瘦的臉龐,“雲兒,再不寫我就沒時間了,扶我起來。”
似不忍看我再掙扎下去,雲兒上前扶起我,攙我在書案前坐下,將一個大軟墊枕在我的背後,動手磨墨。
我顫抖的手拿過毛筆,蘸滿墨汁,緩慢的落下了筆。
寫了沒多久便停下休息,思緒飄到了遠處,我想起了往昔在潛邸的時候,皇上還只是個親王,也是這樣的季節,我們在桂樹下賞月,品嚐桂花釀,皇上說過,最愛看我嬌羞的笑和清亮的眼,那個時候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沒有那麼多東西梗在我們之間。想到這裡,我的呼吸急促了起來,額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別再寫了主子,歇會吧,”雲兒用絲帕輕拭我的額頭,心痛的說。
我點點頭,“好,歇會,一會兒再寫。”
這封信一寫便是整整兩個月,我的病時好時壞,信也時斷時續,到了十一月,我完全只能臥牀了。
“雲兒,皇上來看過我嗎?”每日昏睡後醒來,我總會問這樣一句話,得到的卻總是否定的答案,在日復一日的失望中,我的身體每況愈下,憔悴不堪。
雲兒輕輕喚醒我,“主子醒醒,王公公來宣旨了。”
“宣旨?宣什麼旨?”我勉強的睜開眼,努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聽到王公公斷斷續續的聲音:“……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朕在藩邸時事朕克盡敬慎,在皇后前小心恭謹,……朕即位後,貴妃於皇考、皇妣大事悉皆盡心力疾盡禮,實能贊襄內政……着封爲皇貴妃……”
“皇貴妃,皇貴妃,”我喃喃的說,眼淚卻流了下來。
“主子,這麼高興的事情怎麼能哭呢,”雲兒在一邊爲我拭淚。
“雲兒,我知道我沒多少日子了,否則皇上不會在這個時候晉封我的,”我的聲音虛無飄忽,“雲兒,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等我走了,你就出宮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雲兒搖着頭,“不會的,主子,您纔剛被晉了皇貴妃,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我輕搖着頭,“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怕是沒幾日了。”
這日,我的精神稍微好了些,剛進了點粥,便見小順子進來通報,說冷姑娘求見,我的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快請她進來。”
若涵進門,我們相顧無言,她的臉上已溼了大片。
“妹妹別哭,”我遞給她一方帕子,長嘆一口氣,從枕下掏出了那封寫了許久的信,“若涵,姐姐別無他求,只求你在我死後將此信交給皇上,我便心安了。”
若涵接過看完,顫抖着雙手將信紙摺疊起來問道:“皇上還是沒來過嗎?”的
我緩緩的搖了搖頭。
若涵站了起來,“姐姐,我這就去請皇上來,”說完,轉身就走,我緊緊的拉住她,“不要,妹妹不要去,我不能讓他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
“雲兒,”若涵喚來了侍女,“給你主子好好梳妝一番,姐姐放心,你還是最美的,”朝雲兒努了努嘴,出了屋子。
雲兒拿來了鏡子和木梳,給我仔細的梳理着。
“雲兒,你說若涵能請到皇上來嗎?”我靠在牀頭,看着鏡子裡自己瘦的凹陷的臉頰,“我這個樣子皇上見了會不會嫌棄啊?”
“不會的,主子,您的樣子依然那麼美,皇上見了一定就不想走了,”雲兒眨了眨眼,忍住了心酸的淚水。
“雲兒,給我上點胭脂,我的臉太過蒼白了。”我使勁拍了拍雙頰。
“是,主子,”雲兒爲我細細描畫着,竭力讓我呈現出從前的容貌。
想到皇上一會就來,我的臉上浮現出了少見的紅暈。
“主子,皇上來了,”小順子進來通報。
當我看到胤禛進門的那一刻,脣邊立刻綻出了一抹絕麗的笑容。
胤禛坐在牀頭,將我攬入懷中,我嬌羞的笑着,“皇上,您來了。”
“茉兒,今兒的身子好些了嗎?”握住我細瘦的手,胤禛的嘴邊劃過一絲苦澀。
我點點頭,將臉埋在他的胸口,緊緊的閉上了眼,一滴淚自眼角滑落,此刻的幸福是那麼的不真實,真像是夢一場。
“茉兒,茉兒,”胤禛輕輕的喚着我的名字,攬緊了我的身子,像是生怕我會突然消失不見。
我從牀頭摸出那個絲帕包,交到胤禛的手上,“皇上,鐲子斷了。”
“沒關係,斷了就斷了,明兒我差人再送個更好的過來。”他輕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一般在我耳邊輕聲說。
“皇上,茉兒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這個鐲子雖然斷了,可茉兒私心的想皇上留着,每每看到的時候能夠想起茉兒,”我握住胤禛的手,疲憊的將全身的力量都依靠在了他的身上。
“茉兒,別說了,好好將養身子,”胤禛起身扶住我,想讓我在牀上躺下。
“不,皇上別走,”我使出全力抱住了他的腰,“陪茉兒說說話,茉兒想聽到皇上的聲音。”
“好,我不走,”胤禛重新在牀上坐下,將我摟在懷中。
我靠着他,閉上眼,“胤禛,胤禛,我好久沒有這麼叫你了。”
“是啊,”他拍着我的背,“茉兒,你好好養病,等你好了,我們去泛舟、賞月,就像從前一樣。”
“像從前一樣嗎?”我呢喃着。
“對,像從前一樣,”他重複着。
“胤禛,若不是我哥哥,你還會娶我嗎?”從心底發出的聲音,這是多年來我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
“會,如果沒有你哥哥,我還是會娶你,也會憐惜你,愛護你一輩子。”他輕柔的撫着我的臉蛋,虎目蘊淚。
見我閉上了眼睛,胤禛將我放下,蓋好了被子,吩咐小心伺候着便走了出去。
雲兒上前,爲我掖掖被角,我便睜開了雙眼。
“主子,你沒睡啊,”雲兒在牀前坐下,看着我說道。
我輕搖了搖頭,“雲兒,我在臨死前能再見到皇上已是死而無憾了。”
“主子,”雲兒驚呼一聲,跪在牀頭。
“雲兒,我知道皇上說的那些話都是安慰我的,我明白就算我好了,我們也不可能像從前一樣了,”今天我雖然說了很多話,精神卻依舊很好。“雲兒,你也很累了,去睡吧,”我撫摸着雲兒的頭。
“不,雲兒要陪着主子,”雲兒倔強的在我的牀前跪坐了下來,“主子睡吧,雲兒在這裡守着您。”
我閉上了眼,“我知道如果我不睡,你也不會睡的。”
雲兒坐在牀邊聽着我的呼吸沉穩了下來,便趴在我的牀沿睡着了。
我卻倏的睜開了眼,手指輕觸因疲累沉睡的雲兒,“雲兒,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我看着黑暗的夜色,自語道:“胤禛,我從不曾後悔嫁給你,若有來世,我願仍能遇到你,到時候我定要與你相伴一生。”
我吐了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晶亮的淚珠從眼角滑落,無聲的滴入錦被。
第24章番外之翠翠篇
我記得,我剛見到小姐的時候,她和我一樣,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她明亮的眼睛閃着狡黠的光芒,當她伸手牽着我的時候,她用清脆的聲音問道:“我叫若涵,你叫什麼呢?”
我猶豫了一會,才小聲道:“奴婢的名字是翠翠。”
“翠翠?”她默唸了幾遍,忽又笑了起來,她好聽的聲音我到如今都記憶猶新,她笑道:“真好聽。喏,你以後跟着我好不好?”
彷彿被她的笑容蠱惑,我竟伸出手,用力點頭道:“好。”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的那一次動容會決定了以後我所有的命運。
我和小姐,常常會從府中溜出去放風箏。我看見風箏越過田野,飛得很高,是我一生都夠不到的高度。可是小姐會很快樂,她會開懷大笑,會隨意揮動着手,我知道她嚮往的是這種自由的生活,可她的機會太少太少,她只能把自己的那些夢想寄託在風箏上,飛越過一片又一片的白雲,直到再也看不見。
很多細節我都已經遺忘,但我唯一記得的是,小姐在那段時候的快樂比她一生所有的快樂還要多,而我們,當時都很天真。
我們不知道天有多長,地有多遠,也不知道情之一物。
後來小姐大病一場之後,我漸漸覺得她的不同,她表面上依然溫順親切,可她內心深處彷彿有火焰在燃燒,她不會滿足於現在的生活,她就像那隻紙風箏一樣,渴望更高更遠的天空。
小姐求了老爺很久,才得以進宮當太醫。她快樂的容顏彷彿仍是當初那個純真微笑的孩子,那是發自內心的欣喜。
當我看着她乘坐的馬車逐漸遠去,耳邊盡是風聲,羣鶯亂舞,似乎一切都透着喜氣。可我很難過,那個深宮那樣讓我感到害怕,我多怕她再也無法回來,我才明白當初那些遊戲的時間是多麼快樂。
我無意識地伸出手,試圖去抓住她的影子,可是什麼都沒有,只有微冷的風從我的指間滲出,最後遠去,就像我們終究無法讓時間停留。
小姐在很久很久以後纔回了家,然而這次她的臉上再也沒有當初的喜悅了。我惶惶不安,難道我的擔心真的會變成現實嗎?
看着小姐一日復一日的消瘦下去,連我都不敢再細看她了。那雙曾經有寧靜火焰跳躍的眼眸,裡面的火焰已經熄滅,成爲一片死寂。那曾經會微微揚起的脣角,再也沒有微笑過。
直到我見到了他,那個讓小姐念念不忘的人,胤禛。那個男人是九五至尊啊,我的小姐她那麼渴望自由,卻還是把一生的愛戀系在了一個擁有無數妃嬪的男人身上。
我不禁難過起來,我有些恨這個男人,爲什麼他會把小姐折磨成這個樣子?
他悄悄派人找了我去,詢問我小姐的起居,我的語氣難免帶了些怨憤。他沉默下去,深黑色的眼中,宛如深潭一般,蘊藏了痛苦與傷痛。那一瞬間,我問自己,他們之間,究竟是誰對誰錯呢?又或者,愛情本來就是沒有錯的。
我幾乎是木然地回答了他的所有問題,又茫然的走出了大殿,腦海中滿是那雙深沉卻銳利的眼睛。
我茫茫地走在宮中,似是失去了方向。紫禁城的宏偉與絢麗,是超出我的想象的。那些紫金色的瓦片,那些大紅色的宮牆,就連天空都是萬里無雲、一碧如洗,同我小時侯看到的白雲滿天的藍天完全不同,還有,還有那個獨一無二的天子,孤高地獨立在世間。我彷彿能明白小姐對這裡的眷戀了,只是心裡依舊悵然,似是缺失了什麼。
因爲我的恍惚,我撞到了另一個令我心痛的人。他星眉劍目,有一種天生的貴族氣息。他見到的時候,我敏感地感到了他的一瞬間的驚愕。
他抿起嘴,嘴角飛揚,笑着問道:“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
我似乎又想起多年前陽光燦爛的午後,小姐同樣微微笑着,問我:“你叫什麼呢?”
我瞧見他腰間繡着金龍的腰帶,忙諾諾道:“奴婢翠翠,主子吉祥。”
他沒有讓我起身,我有些疑惑地擡頭望着他,夕陽的餘光下,他的眼中彷彿鍍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他又笑了起來,道:“哪裡來的丫頭,這麼不懂規矩?”他雖是斥責,語氣中卻不含一絲責備的意思。
不知爲何,我面上也帶了一絲笑道:“奴婢是冷太醫府上的侍女,衝撞了主子,主子請恕罪。”
他笑着哼了一聲,湊近了道:“你記住了,我是皇阿瑪的四貝勒,別記錯了。”
我猛然一驚,這就是那個揚名天下的四貝勒嗎?他真的如傳說中一樣驚才絕豔嗎?我只覺得我面前的這個男子,是帶着幾分真誠的。
可因爲擔心小姐,我請了安便匆匆離開了。風過耳,我似乎聽到身後依舊有人在低喃我的名字。翠翠,翠翠。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幾天後竟又能見到他,他來府中拜訪老爺,臨走時,老爺吩咐我送他出門。
他微微揚起嘴角,笑道:“翠翠,你還記得我嗎?”
“是。”我答道,“奴婢給四貝勒請安,四貝勒吉祥。”我兀自俯下身去,因爲小姐的傷心,我不願再陷進那個比冷府還要大的牢籠之中。
他眼中有一點點的失望,但又很快消散開來。他迅速把一個東西塞到我的手中,冰涼冰涼的,直到他離開後我才張開手心,低頭看着。那是一枚胸針,清泉般流轉,如同美人的秋波。我悵然若失地望着他遠去的方向,一時間怔了起來。
小姐終於有了封號,是慧嬪。小姐的笑容不再歡愉,只是含了絲絲的苦澀,我問她爲什麼。
她幽幽地嘆道:“翠翠,你不明白,皇宮是多可怕的一個地方。”
在宮裡,皇上的確寵愛小姐,幾乎是用盡所有去疼愛她。我暗暗想,小姐應該是幸福的吧。
小姐比我聰明太多,每當我微笑着和小姐聊天的時候,她會一言不發地靜靜聽着,良久才露出淡淡的笑容。不知怎麼了,我覺得那樣的笑容真的好陌生,我開始明白,作爲冷若涵的小姐已經不在了,只有慧嬪,只有那個備受寵愛的慧嬪。
我以爲我是開心的,可事實上不是。我看着一次又一次,皇上來到星雲樓,疲憊地來,滿心安寧地離開,我的心竟開始悲傷起來。
我始終站在樓下,爲他們點燈添香,我不知道我會怎麼樣,是不是隻是就這樣碌碌無爲,耗盡一生。
我曾經以爲,只要守望着他們,就會是我的命運了。可是後來我才知道,不是,小姐的話一針見血地說出了我的心意。
小姐一字一句的把我所有的秘密都說了出來,我竟無法反駁她的話。是的,我和她一樣,一直都愛着那個獨一無二的帝王,只是我不願與小姐爭。
小姐不再說話,只是冷漠的轉過身去。我咬着嘴脣,一言不發,我閉目轉身離開,我不敢再看小姐,就算一眼也不敢。
我久久地站在樓下,就如無數個夜晚我所做的那樣,佇立在寒風中。也許我一輩子都註定了要站在遠處凝望,在這個世上,最孤獨的不是獨自一人,而是第三個人,始終在兩個人之外的第三個人。
無論我和小姐多親密,就算我們情同姐妹,愛情也是不可分享的。可是我什麼都不求,就算沒有愛情,只要個名分,我也知足了。
我含淚看着樓上熄了又明,明瞭又熄的燈火,悄悄地離開。這個夜晚,於小姐於我都是一樣的,同是不眠之夜。
令我沒想到的是,第二日,皇后就召了我去梧桐院。
她隨意地撥弄着手中的指環,待我請安,跪了半晌後,她才緩緩道:“你跟了慧嬪也有多年了吧?”
“是。”我回答道,“奴婢自小就跟隨慧嬪娘娘。”
“是嗎?”她冷冷一笑,問道,“那你願不願意跟着我呢?”
我從她的眼光中讀出了許多不明的意味。小姐能看出來的,她一定能看出來。我驀然叩首道:“奴婢願意。”
果然,皇后沒過幾日就來了星雲樓,向小姐討要我。小姐思索了半晌,才說要問我的意思。
“奴婢願意。”口中雖然回答着,我卻依舊不敢看小姐的眼睛,我怕從她眼中看出我預料之中的失望。然而一言已出,我心中已然明白,如此,小姐必不會再原諒我了。
在跟隨皇后離開的那一剎那,我回首望見小姐獨自一人倚着窗沿,怔怔地望着什麼,我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姐妹之情,從今日起,只怕就已經斷了!
皇后帶我回了梧桐院,她摒退了四周的宮女,問我道:“你可知道,我能讓她專寵這麼許久,就同樣也能讓她失寵?”
我默默無語。
她接着說道:“那麼,你願意侍奉皇上嗎?”
我並沒有感到驚訝,皇后的舉動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又想起那個一身金色的俊拔身影,良久才低聲道:“奴婢願意。”我心中苦澀,有淚卻無法流。皇后遲早會尋人分了小姐的寵,那麼不若我來做吧,至少我還能保護小姐。
她冷冷注視我半晌,方揮手讓我出去。我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母儀天下的女人,歲月已在她的臉上留下了痕跡,她也只能不斷爲自己的丈夫尋找新寵,不過是個可憐人而已。
幾日之後,皇后給我下了玉碟,封我爲劉答應。我接着玉碟謝恩,心中卻沒有任何的喜悅,雖然看着小姐一步步地淪陷在幽深如海的宮中,而我自己終究也走了進來,我對自己說,也許這就是我的命運,一輩子困在這裡,永世不得離開。
因爲沒有皇上的恩寵,我只能暫居在梧桐院的偏室中,我終日望着狹小的天空,我一遍又一遍地問着自己,這麼做究竟值不值得?昔日在我看來廣闊無垠的天空,竟只有這四四方方的一小塊,皇宮這麼大,卻沒有一處令我感到溫暖。
我時常在紙上隨意塗寫,從前小姐習字的時候,總會讓我一起練,可我的字總是偏消瘦,不似小姐那麼大氣。我將四貝勒送的胸針別在胸口,那一枚四葉草形狀的胸針,底是銀色的錫合金鑲嵌着天然黃、蘭雙色水晶,五組四瓣花形水晶緊扣在其中,透出我無比嚮往的光明。我並不是要懷念什麼,而是總覺得心中空蕩蕩的,似是丟失了什麼,只能以此來微微安心。
我的小小的安靜,就是用傷害這些人的信任換來的嗎?我不斷地自問,卻總是沒有回答。
我時時聽見四貝勒的聲音,他總是要來向皇后請安的,我只能從這些隻言片語中瞭解一點皇上的消息。
每當他說起皇阿瑪的時候,我又是不安又是高興,卻只能站在一室之遠的地方默默聽着。聽着他的一點一滴,聽着他對小姐的寵愛。
出乎我意料的,皇上來了我的住所,他神色上隱隱現着怒氣,我小心地說話。他只是不斷地喝酒,我便默默地陪他喝,直到他已不再清醒。
我聽他一遍遍地呼喚着小姐的名字,不禁淚如雨下。我的淚水溶在酒中,泛起漣漪,我仰頭喝下,和着苦淚,然後嚥下。
第二日,皇上便賜了我院子,是年妃曾經住過的竹子院。我安靜地坐在院中,不發一言,彷彿失去了語言,再無話可說。
皇上寵了我數日,我也如履薄冰地承受着這從小姐那裡分來的寵愛。我常常在他入睡後,睜着眼睛,失神地望着屋頂,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呢?就這樣每天小心翼翼地承歡,又小心翼翼地說話,太累了。
忽然,我感到一瞬間的天旋地轉,我猛然坐起,才披上外衣,就見皇上似是忘卻了所有,不顧一切地往外奔去。
我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淚水緩緩蜿蜒而下。他還是放不下小姐,他愛的始終都是小姐,而我,只是帶着些微小姐的氣息,不過是個替代品而已。
在那恍惚的瞬間,我真希望就此被掩埋在塵埃中,長睡不醒。
皇上的身體越來越差,在小姐誕下弘瞻之後猶甚,這次,同當初雅兒的出生一樣,我不敢去探望小姐,良心的譴責,迫使我日漸消沉,再不願面對小姐。
雍正十三年八月,皇上駕崩,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修剪着院中竹子。剎那間,我彷彿失去了魂魄一般,瘋了似的向外奔去。
那個高峻的身影就這樣逝去了嗎?我淚水狂涌而出,灑了一地。
奔及乾清宮宮門,我就看見小姐微微顫抖的身影,她一時像是蒼老了十歲,歲月的滄桑一覽無餘。
我立住了足,久久佇立在門口,看着小姐放聲悲哭,她一遍遍地哭喊,一遍遍地尖叫,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似要把皇上喚醒。
是啊,弘瞻和雅兒都還那樣的小,小姐該怎麼辦?她如何一個人面對漫漫無期的人生?
我轉身離開,卻看到四貝勒,不,現在應該叫皇上了,站在門口,幽深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我,我心頭一顫,幾步走過他的身邊,隱隱看見他眼眶的淚水,不禁又是心如刀絞。
讓我心傷難忍的是,小姐最終選擇了追隨他而去,我守着小姐的靈柩一夜,她的臉上是一種釋然的微笑,沉靜地睡着,同幼時一般,彷彿沉湎在美麗的夢境之中。我不知道小姐是否想起了童年的那些歡樂的時光,那些白紙糊成的風箏,那些漫山遍野的鮮花,她在花叢間盈盈微笑。
我抱着弘瞻,她最後留給我的託付。弘瞻白嫩的面頰上滿是淚痕,他還那麼小,就失去了雙親,我心痛難當,更緊地抱住了他軟軟的身軀,猶如抱住了一生最後的希望。
皇上走到我的面前,將明黃色的詔書丟在了我的面前,我木然地掃視一眼,謙妃。我笑了起來,笑得淚水落下,如今我要這些虛名有什麼用?
我微微合目,口中不住地喃喃,這場生命,何日才能終結?何處纔是歸路?如果,如果有來生,我寧願只做池中的一尾魚,將淚水流盡在水中,誰也無法看見。
弘瞻的哭聲那樣響亮,似是能衝破雲霄。
我卻只不斷地重複着那一句“何處是歸路”,淚眼朦朧,恍惚中,依稀能看到我和小姐跳躍的身影,在草叢中,在流水間,在田野上,我們的笑聲染亮了一切。
我只記得,那個時候,我們都很天真。
不知道天有多長,地有多遠。也不知道情爲何物。
竟能讓人生死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