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我剛見到小姐的時候,她和我一樣,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她明亮的眼睛閃着狡黠的光芒,當她伸手牽着我的時候,她用清脆的聲音問道:“我叫若涵,你叫什麼呢?”
我猶豫了一會,才小聲道:“奴婢的名字是翠翠。”
“翠翠?”她默唸了幾遍,忽又笑了起來,她好聽的聲音我到如今都記憶猶新,她笑道:“真好聽。喏,你以後跟着我好不好?”
彷彿被她的笑容蠱惑,我竟伸出手,用力點頭道:“好。”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的那一次動容會決定了以後我所有的命運。
我和小姐,常常會從府中溜出去放風箏。我看見風箏越過田野,飛得很高,是我一生都夠不到的高度。可是小姐會很快樂,她會開懷大笑,會隨意揮動着手,我知道她嚮往的是這種自由的生活,可她的機會太少太少,她只能把自己的那些夢想寄託在風箏上,飛越過一片又一片的白雲,直到再也看不見。
很多細節我都已經遺忘,但我唯一記得的是,小姐在那段時候的快樂比她一生所有的快樂還要多,而我們,當時都很天真。
我們不知道天有多長,地有多遠,也不知道情之一物。
後來小姐大病一場之後,我漸漸覺得她的不同,她表面上依然溫順親切,可她內心深處彷彿有火焰在燃燒,她不會滿足於現在的生活,她就像那隻紙風箏一樣,渴望更高更遠的天空。
小姐求了老爺很久,才得以進宮當太醫。她快樂的容顏彷彿仍是當初那個純真微笑的孩子,那是發自內心的欣喜。
當我看着她乘坐的馬車逐漸遠去,耳邊盡是風聲,羣鶯亂舞,似乎一切都透着喜氣。可我很難過,那個深宮那樣讓我感到害怕,我多怕她再也無法回來,我才明白當初那些遊戲的時間是多麼快樂。
我無意識地伸出手,試圖去抓住她的影子,可是什麼都沒有,只有微冷的風從我的指間滲出,最後遠去,就像我們終究無法讓時間停留。
小姐在很久很久以後纔回了家,然而這次她的臉上再也沒有當初的喜悅了。我惶惶不安,難道我的擔心真的會變成現實嗎?
看着小姐一日復一日的消瘦下去,連我都不敢再細看她了。那雙曾經有寧靜火焰跳躍的眼眸,裡面的火焰已經熄滅,成爲一片死寂。那曾經會微微揚起的脣角,再也沒有微笑過。
直到我見到了他,那個讓小姐念念不忘的人,胤禛。那個男人是九五至尊啊,我的小姐她那麼渴望自由,卻還是把一生的愛戀系在了一個擁有無數妃嬪的男人身上。
我不禁難過起來,我有些恨這個男人,爲什麼他會把小姐折磨成這個樣子?
他悄悄派人找了我去,詢問我小姐的起居,我的語氣難免帶了些怨憤。他沉默下去,深黑色的眼中,宛如深潭一般,蘊藏了痛苦與傷痛。那一瞬間,我問自己,他們之間,究竟是誰對誰錯呢?又或者,愛情本來就是沒有錯的。
我幾乎是木然地回答了他的所有問題,又茫然的走出了大殿,腦海中滿是那雙深沉卻銳利的眼睛。
我茫茫地走在宮中,似是失去了方向。紫禁城的宏偉與絢麗,是超出我的想象的。那些紫金色的瓦片,那些大紅色的宮牆,就連天空都是萬里無雲、一碧如洗,同我小時侯看到的白雲滿天的藍天完全不同,還有,還有那個獨一無二的天子,孤高地獨立在世間。我彷彿能明白小姐對這裡的眷戀了,只是心裡依舊悵然,似是缺失了什麼。
因爲我的恍惚,我撞到了另一個令我心痛的人。他星眉劍目,有一種天生的貴族氣息。他見到的時候,我敏感地感到了他的一瞬間的驚愕。
他抿起嘴,嘴角飛揚,笑着問道:“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
我似乎又想起多年前陽光燦爛的午後,小姐同樣微微笑着,問我:“你叫什麼呢?”
我瞧見他腰間繡着金龍的腰帶,忙諾諾道:“奴婢翠翠,主子吉祥。”
他沒有讓我起身,我有些疑惑地擡頭望着他,夕陽的餘光下,他的眼中彷彿鍍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他又笑了起來,道:“哪裡來的丫頭,這麼不懂規矩?”他雖是斥責,語氣中卻不含一絲責備的意思。
不知爲何,我面上也帶了一絲笑道:“奴婢是冷太醫府上的侍女,衝撞了主子,主子請恕罪。”
他笑着哼了一聲,湊近了道:“你記住了,我是皇阿瑪的四貝勒,別記錯了。”
我猛然一驚,這就是那個揚名天下的四貝勒嗎?他真的如傳說中一樣驚才絕豔嗎?我只覺得我面前的這個男子,是帶着幾分真誠的。
可因爲擔心小姐,我請了安便匆匆離開了。風過耳,我似乎聽到身後依舊有人在低喃我的名字。翠翠,翠翠。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幾天後竟又能見到他,他來府中拜訪老爺,臨走時,老爺吩咐我送他出門。
他微微揚起嘴角,笑道:“翠翠,你還記得我嗎?”
“是。”我答道,“奴婢給四貝勒請安,四貝勒吉祥。”我兀自俯下身去,因爲小姐的傷心,我不願再陷進那個比冷府還要大的牢籠之中。
他眼中有一點點的失望,但又很快消散開來。他迅速把一個東西塞到我的手中,冰涼冰涼的,直到他離開後我才張開手心,低頭看着。那是一枚胸針,清泉般流轉,如同美人的秋波。我悵然若失地望着他遠去的方向,一時間怔了起來。
小姐終於有了封號,是慧嬪。小姐的笑容不再歡愉,只是含了絲絲的苦澀,我問她爲什麼。
她幽幽地嘆道:“翠翠,你不明白,皇宮是多可怕的一個地方。”
在宮裡,皇上的確寵愛小姐,幾乎是用盡所有去疼愛她。我暗暗想,小姐應該是幸福的吧。
小姐比我聰明太多,每當我微笑着和小姐聊天的時候,她會一言不發地靜靜聽着,良久才露出淡淡的笑容。不知怎麼了,我覺得那樣的笑容真的好陌生,我開始明白,作爲冷若涵的小姐已經不在了,只有慧嬪,只有那個備受寵愛的慧嬪。
我以爲我是開心的,可事實上不是。我看着一次又一次,皇上來到星雲樓,疲憊地來,滿心安寧地離開,我的心竟開始悲傷起來。
我始終站在樓下,爲他們點燈添香,我不知道我會怎麼樣,是不是隻是就這樣碌碌無爲,耗盡一生。
我曾經以爲,只要守望着他們,就會是我的命運了。可是後來我才知道,不是,小姐的話一針見血地說出了我的心意。
小姐一字一句的把我所有的秘密都說了出來,我竟無法反駁她的話。是的,我和她一樣,一直都愛着那個獨一無二的帝王,只是我不願與小姐爭。
小姐不再說話,只是冷漠的轉過身去。我咬着嘴脣,一言不發,我閉目轉身離開,我不敢再看小姐,就算一眼也不敢。
我久久地站在樓下,就如無數個夜晚我所做的那樣,佇立在寒風中。也許我一輩子都註定了要站在遠處凝望,在這個世上,最孤獨的不是獨自一人,而是第三個人,始終在兩個人之外的第三個人。
無論我和小姐多親密,就算我們情同姐妹,愛情也是不可分享的。可是我什麼都不求,就算沒有愛情,只要個名分,我也知足了。
我含淚看着樓上熄了又明,明瞭又熄的燈火,悄悄地離開。這個夜晚,於小姐於我都是一樣的,同是不眠之夜。
令我沒想到的是,第二日,皇后就召了我去梧桐院。
她隨意地撥弄着手中的指環,待我請安,跪了半晌後,她才緩緩道:“你跟了慧嬪也有多年了吧?”
“是。”我回答道,“奴婢自小就跟隨慧嬪娘娘。”
“是嗎?”她冷冷一笑,問道,“那你願不願意跟着我呢?”
我從她的眼光中讀出了許多不明的意味。小姐能看出來的,她一定能看出來。我驀然叩首道:“奴婢願意。”
果然,皇后沒過幾日就來了星雲樓,向小姐討要我。小姐思索了半晌,才說要問我的意思。
“奴婢願意。”口中雖然回答着,我卻依舊不敢看小姐的眼睛,我怕從她眼中看出我預料之中的失望。然而一言已出,我心中已然明白,如此,小姐必不會再原諒我了。
在跟隨皇后離開的那一剎那,我回首望見小姐獨自一人倚着窗沿,怔怔地望着什麼,我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姐妹之情,從今日起,只怕就已經斷了!
皇后帶我回了梧桐院,她摒退了四周的宮女,問我道:“你可知道,我能讓她專寵這麼許久,就同樣也能讓她失寵?”
我默默無語。
她接着說道:“那麼,你願意侍奉皇上嗎?”
我並沒有感到驚訝,皇后的舉動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又想起那個一身金色的俊拔身影,良久才低聲道:“奴婢願意。”我心中苦澀,有淚卻無法流。皇后遲早會尋人分了小姐的寵,那麼不若我來做吧,至少我還能保護小姐。
她冷冷注視我半晌,方揮手讓我出去。我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母儀天下的女人,歲月已在她的臉上留下了痕跡,她也只能不斷爲自己的丈夫尋找新寵,不過是個可憐人而已。
幾日之後,皇后給我下了玉碟,封我爲劉答應。我接着玉碟謝恩,心中卻沒有任何的喜悅,雖然看着小姐一步步地淪陷在幽深如海的宮中,而我自己終究也走了進來,我對自己說,也許這就是我的命運,一輩子困在這裡,永世不得離開。
因爲沒有皇上的恩寵,我只能暫居在梧桐院的偏室中,我終日望着狹小的天空,我一遍又一遍地問着自己,這麼做究竟值不值得?昔日在我看來廣闊無垠的天空,竟只有這四四方方的一小塊,皇宮這麼大,卻沒有一處令我感到溫暖。
我時常在紙上隨意塗寫,從前小姐習字的時候,總會讓我一起練,可我的字總是偏消瘦,不似小姐那麼大氣。我將四貝勒送的胸針別在胸口,那一枚四葉草形狀的胸針,底是銀色的錫合金鑲嵌着天然黃、蘭雙色水晶,五組四瓣花形水晶緊扣在其中,透出我無比嚮往的光明。我並不是要懷念什麼,而是總覺得心中空蕩蕩的,似是丟失了什麼,只能以此來微微安心。
我的小小的安靜,就是用傷害這些人的信任換來的嗎?我不斷地自問,卻總是沒有回答。
我時時聽見四貝勒的聲音,他總是要來向皇后請安的,我只能從這些隻言片語中瞭解一點皇上的消息。
每當他說起皇阿瑪的時候,我又是不安又是高興,卻只能站在一室之遠的地方默默聽着。聽着他的一點一滴,聽着他對小姐的寵愛。
出乎我意料的,皇上來了我的住所,他神色上隱隱現着怒氣,我小心地說話。他只是不斷地喝酒,我便默默地陪他喝,直到他已不再清醒。
我聽他一遍遍地呼喚着小姐的名字,不禁淚如雨下。我的淚水溶在酒中,泛起漣漪,我仰頭喝下,和着苦淚,然後嚥下。
第二日,皇上便賜了我院子,是年妃曾經住過的竹子院。我安靜地坐在院中,不發一言,彷彿失去了語言,再無話可說。
皇上寵了我數日,我也如履薄冰地承受着這從小姐那裡分來的寵愛。我常常在他入睡後,睜着眼睛,失神地望着屋頂,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呢?就這樣每天小心翼翼地承歡,又小心翼翼地說話,太累了。
忽然,我感到一瞬間的天旋地轉,我猛然坐起,才披上外衣,就見皇上似是忘卻了所有,不顧一切地往外奔去。
我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淚水緩緩蜿蜒而下。他還是放不下小姐,他愛的始終都是小姐,而我,只是帶着些微小姐的氣息,不過是個替代品而已。
在那恍惚的瞬間,我真希望就此被掩埋在塵埃中,長睡不醒。
皇上的身體越來越差,在小姐誕下弘瞻之後猶甚,這次,同當初雅兒的出生一樣,我不敢去探望小姐,良心的譴責,迫使我日漸消沉,再不願面對小姐。
雍正十三年八月,皇上駕崩,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修剪着院中竹子。剎那間,我彷彿失去了魂魄一般,瘋了似的向外奔去。
那個高峻的身影就這樣逝去了嗎?我淚水狂涌而出,灑了一地。
奔及乾清宮宮門,我就看見小姐微微顫抖的身影,她一時像是蒼老了十歲,歲月的滄桑一覽無餘。
我立住了足,久久佇立在門口,看着小姐放聲悲哭,她一遍遍地哭喊,一遍遍地尖叫,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似要把皇上喚醒。
是啊,弘瞻和雅兒都還那樣的小,小姐該怎麼辦?她如何一個人面對漫漫無期的人生?
我轉身離開,卻看到四貝勒,不,現在應該叫皇上了,站在門口,幽深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我,我心頭一顫,幾步走過他的身邊,隱隱看見他眼眶的淚水,不禁又是心如刀絞。
讓我心傷難忍的是,小姐最終選擇了追隨他而去,我守着小姐的靈柩一夜,她的臉上是一種釋然的微笑,沉靜地睡着,同幼時一般,彷彿沉湎在美麗的夢境之中。我不知道小姐是否想起了童年的那些歡樂的時光,那些白紙糊成的風箏,那些漫山遍野的鮮花,她在花叢間盈盈微笑。
我抱着弘瞻,她最後留給我的託付。弘瞻白嫩的面頰上滿是淚痕,他還那麼小,就失去了雙親,我心痛難當,更緊地抱住了他軟軟的身軀,猶如抱住了一生最後的希望。
皇上走到我的面前,將明黃色的詔書丟在了我的面前,我木然地掃視一眼,謙妃。我笑了起來,笑得淚水落下,如今我要這些虛名有什麼用?
我微微合目,口中不住地喃喃,這場生命,何日才能終結?何處纔是歸路?如果,如果有來生,我寧願只做池中的一尾魚,將淚水流盡在水中,誰也無法看見。
弘瞻的哭聲那樣響亮,似是能衝破雲霄。
我卻只不斷地重複着那一句“何處是歸路”,淚眼朦朧,恍惚中,依稀能看到我和小姐跳躍的身影,在草叢中,在流水間,在田野上,我們的笑聲染亮了一切。
我只記得,那個時候,我們都很天真。
不知道天有多長,地有多遠。也不知道情爲何物。
竟能讓人生死相許。
第25章番外之沈豫鯤篇
紫禁城內又是滿眼的白色,十三年前的某個冬夜,我也親歷過這樣的國殤。只是那時的我,年輕張揚,高高睥睨着麻布孝服的人羣,然後寂寞地嘲笑所有低頭哀悼的人。現在的我,站在遠處,心境不復。十三年的時間,我從一種成熟步入另一種成熟,道路的名字叫做——冷若涵。
雍正元年,宮門前的一次偶遇,許多年後,我仍然不知道對於我是幸運還是厄運。可命運的安排往往就是那麼出人意料,我遇到了讓我心動的女子,而這是我畢生唯一一次的心動,卻讓我在往後的日子裡經歷了無數次的痛苦與煎熬,也甘願爲之付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只那短短一瞬,我心中居然揚起深深的滿溢感。我困惑於斷袖之癖。直到幾日後我再見她時,擦身而過,我足以看清她的耳洞和玲瓏剔透的膚質。無意撞到她,我回首看時,努力讓眼睛不透出心中的憐惜。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眠月樓裡,我爲她解圍。自以爲不着痕跡,但是回想,破綻百出。曾經我千杯不醉,是因爲我飲酒時無慾無求。這次,月倚牆,薰風微醉。第一次同她那麼近的呼吸,我竟泛出帶她遠走天涯的衝動。分別時她眼中明顯的友情歡愉,刺的我好痛。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我知道,我遇到了生命中的劫數了。數日後的白馬寺,茫茫人羣中,我一眼便認出她來,嫋嫋顰婷濯濯穎麗。那夜星辰那夜思,我原本不屑的求籤、燈謎、唱曲,因爲她而別樣生趣。當皇上出現帶走若曦姑娘時,她眼底流露出的深深的觴,盡數落入我的心裡。原來,單戀還是可以代她傷心代她痛的。怡親王最後攔住了我,我只能眼見她黯然轉身後的蒼白空蕩。那夜,我失眠了。
第一次見到她着女裝,驚豔。帶她去了伯倫樓,我壓抑着蓬勃的情感,不希望那些徘徊我心已久的話語,困住她的清越靈動。但是,她爲什麼要顧盼生輝巧笑倩兮?我的口順着我的心,道出了我愛慕。那一剎那,我沒有想象中的釋然,而是沉重的悔愧:她心中期盼的友誼變質了,我的左右爲難轉嫁到她纖弱的肩膀。她的無語——意料之中冀望之外。
此後的白晝黑夜,醒也無聊,醉也無聊。我回避着她,也迴避自己。心中的天平在晃,上下回擺中,迷失了最初的執著。可是見到她孤影一人,我依舊義無反顧地站在她的身旁。好吧!即使她的心底不是我,但是我情不自禁把她留在我靈魂深處。所以我退出那場沒有開始的角逐,只放任自己寬慰神傷的她。我自私地希望,在她每個無助的時刻,我永在。太醫院中,彌矇藥草香,桂花梅子酒。聽她慢慢地解開心結,我酩酊。
她,確實是我的命中註定,前生我們有着怎樣的羈絆,纔會讓我在此生與她糾結糾結?嗟餘隻影系人間,如何同生不同死?歐陽聞人殿前揭發她的女扮男裝,我已經疏忽的危險千鈞一髮。養心殿,我長跪請求面聖。
“皇上,臣深夜來此並非爲國事,而是爲求情。”
“如果是爲冷太醫求情,就不必了,朕相信怡親王和納蘭會秉公處理的。”
“冷姑娘的身份,臣很早就知道,如果要論罪,臣和她同罪。”
“欺君乃是死罪,難道你也要與她同罪?”
“冷姑娘進宮雖說隱瞞了身份,但她是因爲一片孝心,皇上一向看重仁孝之人,臣不認爲子女行孝是有罪。何況冷姑娘進宮已多日,愚鈍如臣也發現了她的身份,精明如皇上卻未曾有絲毫察覺嗎?”
“放肆,既然你這麼維護她,那朕就滿足你的心願,來人,將他打入大牢。”
“謝皇上成全。”
我以爲我的凜然共難會打動她,但是一句“曾經滄海難爲水”生硬的把我堵到語塞。誰是她的滄海?冥冥中我想到了皇上。
人和人的相遇都只有一段,我的是你,你的是他。
這些天的相思相處,我寧願成全你。所以,我請旨代你的牢獄之苦。皇上恍惚一下後應允了。
外放山西,朝堂上的暗度陳倉。但我看出皇上並非沒有私心,他,不放心我在若涵身邊的存在。
出發的前夜,養心殿深談,我鼓起鼓足勇氣,請求皇上爲我和她賜婚。
他的眼睛裡閃過些錯愕與悔意,然後淡淡地回絕了我。
煙澹澹草萋萋,長亭折柳,臨行離意重。有時候想說的話很多,能說的話卻很少。除了囑咐她萬事小心之外,我的深情密語逡巡在嘴角心頭。
送給她祖傳的玉佩,箇中情誼,我只願留給她一縷希望,兩分坦然,三股悵懷,四季平安。
一年的分隔,時空交錯。
鴻雁彩箋,魚傳尺素。片片紙墨,石沉大海。我們,終究是間隔了太多。我的責任,你的羈絆,他的霸氣。
身邊總是有人來告知我她和皇上的故事,也許有了他的臂膀,她就安然了吧?
再見之時,她已爲人婦。生辰時難嚥的包子,墓地時蛇毒的腥澀,六年時爲承歡的爭執……我們永遠回不去了。
愛,只與一人有關。
我的愛,今生只給一個人,也只給得起一個人。付出過後,無論回報,獨一無二,不再回來。
現在,我的懷裡是她的骨肉——他們的女兒。
記得她說要把孩子交託給我時,眼睛裡混沌着迷茫和決毅。我分明看見了死亡的光圈,在她的眼底深處,不是恐懼反是嚮往。現在想來,神奇如她,似乎已經預見了彼時的生死作別。
愛新覺羅·卓雅,你身上的氣息有你母親的恬靜清美,可不可以藉由你和母親間的血脈牽連,幫我問一句:來生,是不是可以把心交給我溫暖?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波瀾誓不起,妾心井中水。”藍寧言笑晏晏的詠詩聲還在耳邊迴響。
我輕輕掩上院門,點着石子路悄悄走了。
藍寧,請原諒我的自私,你的深情,我無法迴應,因爲我只有一顆心,而它已經遺落在某個凜冽的冬夜。
藍寧之貌,羞花閉月;藍寧之才,不輸文姬;藍寧之德,蕙蘭芰荷。
如斯女子,我竟憑空辜負了。
初見藍寧,她着一身孝服,當街賣身葬師。我在馬上,俯視着她被一個人販模樣的人帶走,心裡只是一陣唏噓,爲又一個平凡女子的淪落扼腕。但也僅僅如此。
再見藍寧,她已是樂籍女子。嫺靜處若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琴棋書畫,談吐若蘭。皇親貴胄京城富少,人人以一睹其芳容爲傲。
想想自己當時,確實風流。爲藍寧贖身,爲她置下東門的住處,甚至家中老父來信催促成親。我用各種理由來婉拒。
我承認我欣賞她,我知道她愛慕我。但,我就是無法給她承諾。不是因爲她的賤籍出身,而是我們之間缺少了一點什麼東西。不是沒有默契,不是沒有思念,不是沒有感動,只不過終究萬千情愫都不是愛情。我深知她不是那個可以與我共渡一生的女人。
人說:夢好難留,詩殘莫續。我自私地享受着藍寧送給我的微風雨露寧謐溫柔,卻不懂珍惜她璀璨的青春韶華,直到她笑着倒下,脣邊的血花鮮豔奪目,我才墜入無底深淵——沒有藍寧的滿目黑暗。
剛到山西那會兒,藍寧就和我說在我的人生道路上她只是個陪我走一段的人,不可能與我同行直到終點,我還笑她傻。
在晉地的某個縣城市集上,我挑了一副耳環送她。當時當地,她的眉眼笑彎成明媚的弧線,鮮活清麗。那是我送她的惟一一份禮物了。平常的用材、不算精緻的手工,藍寧卻一直帶着,一直……
山西之行本就負着皇上的囑託,朋黨之亂還是隱患。當最重要的一份帳本查處下落時候,我卻陷入僵局了。對方層層設礙,不亞於銅牆鐵壁。又是藍寧。當她虛弱地笑着,把那本帳簿交到我手上時,我分明聽到了心碎的聲音。喀吧喀吧的,好痛。一個花容豆蔻的少女,手無縛雞之力,她還有什麼辦法可以做到呢?我捫心自艾,仰天有愧,俯地有悔。
記得我有次生病,昏厥數日,她衣不解帶地照顧我,最後我痊癒了,她衣帶漸寬地病倒了。
她知道我的口味,不喜姜蒜,偏愛甜食。我卻不知道她最愛的是哪道菜餚。
我的貼身單衣,她細緻地繡上自己的名諱,說要我身上有她的痕跡。
……
我和她相識相知這許多年,但是直到最後失去我才發現她對我是那麼的重要。我想給她一個家,但是一切都晚了,我的心願隨着她的漸漸蒼白而破滅。我連這個都無法滿足她。
藍寧走後,我萬念俱灰。慧遠大師說:“昨日花開今日凋,百年人應有萬年心。”
一朵花要怎樣纔算開過?藍寧宛如一枝牡丹,高貴領傲,完美燦爛。她的生命也許更像是曇花,悄無聲息,揮揮衣袖,什麼也沒有帶走,什麼也沒有留下。
白娘子與許仙,百年修得同船渡。或者,我和藍寧的彼此錯過,只因我們沒有在佛祖面前修得萬年心?
水中明月水虛幻,影中之影何論大,大地山河尚歸塵,塵中之塵休再提。
我沈豫鯤對天起誓,今生今世,得妻藍寧,終生不娶,永生不渝。
藍寧,我欠你的,又何止一個誓言呢?……
梧桐巷九號,物是人非。
同心同鎖,很美的傳說。
讓我銘記這個故事的,是一個叫做承歡的小女孩。
承歡,我允給她的是永遠沒有辦法支付的幸福。當她喜笑顏開地奔進我的懷抱,然後甜美地喚我一聲“豫鯤哥哥”的時候,我總會抑制不住許給她說:等你長大,就做我的新娘。
我喜歡她粉嫩透明的臉頰,喜歡她搖頭晃腦的神情,喜歡她笑語吟吟的快樂,喜歡她明澈無邪的眼眸,喜歡她純真曳蕩的聲音……
但是這所有的喜愛,我從來不知道會傷害我的小承歡。
她的愛,裹挾着經年的沉澱,震懾了我。
我無法迴應。她不是若涵,我說不出那一句“我愛你”,她不是藍寧,會默默微笑站在身後。她不是那個我只見過幾面的那拉·青黎,憂鬱的暗戀我可以視若無睹。
若涵責備我的直接,我知道,我刺給承歡的一刀,對於她疼痛加倍千百。我以爲早些給她真實才是真的愛她。但我遺忘了她孱弱的雙肩,擔不起成熟的感情失敗的落幕。
拒絕承歡,是因爲我心中只有那個叫冷若涵的清麗女子,同樣拒絕承歡,是因爲今生留下了只有藍寧一個妻子的誓言。
心和承諾都禁錮住了我,我藏在自己的那個小圈子裡,獨自舔舐傷口。
承歡請旨外嫁蒙古,我還是放下自己的固執,去向她求親。
看着她眼中的光華漸逝,我竟然不知所措。
雍正八年,承歡阿瑪去世。
守孝三年,承歡成親。
只不過,她的夫君不是我。張若靄,一個同樣清矍的人。她成親那天,我遠遠望着紅燦燦的喜轎,真想衝上去,帶着承歡遠走高飛。她的丈夫真的可以保護她嗎?他的肩膀真的夠堅強嗎?我在紅色的歡喜中獨自瘡痍。
承歡的記憶中,最後的我是同她求婚的我;我的記憶中,最後的她是嫁給別人的她。
人,犯一次錯誤是難免;我,犯兩次同樣的錯誤就是笨蛋。
失去,然後惋惜。對藍寧如此,對承歡亦如此。所以我註定孤老終身。
承歡,如果當時我讓你進入我的世界,對你而言,究竟是喜是悲?
你的陽光會溫暖着我,可我的艱澀會不會刺痛你?
可是如果,如果我真的有機會回到過去,我希望自己可以微笑着爲你擦乾眼淚,然後輕聲說一句:“對不起,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