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感覺懷裡一空,他睜開沉醉迷離的眼,便看到眼前橫着一柄合攏的摺扇,淡青色的扇骨上還散發着淡淡的青竹香氣。
他不用擡頭也知道是誰來了,緩緩站起身子,頭微微下垂着。那柄摺扇徐徐展開,清涼的風陣陣傳來,三人一徑沉默着,誰也不開口。
待得一會兒,那少女迎華出聲道:“少莊主,我先回去了。”
一個好聽的男聲嗤笑道:“你現在纔想起來走?一般女子早都淚奔了,虧你還站在這裡這麼久!”
那少女不再答話,轉身欲走,那男聲又道:“別動!”聽口氣似動了怒。少年擔心少女受罰,忙擡起頭來望過去。
只見百里尋清站在少女面前,合攏了摺扇的手扳着她的肩,另一隻手握着一方手帕,正在擦拭少女臉上的污水。擦到他方纔吻過的地方,加重了手勁,幾下過去皮膚微微泛了紅。少年正欲開口阻攔,百里尋清眼神冷冷的瞟了過來,帶了絲慍怒。他忙住口,低下頭去。
再擦了幾下,百里尋清將手帕丟給那少女,冷冷道:“把帕子給我洗乾淨,回頭我會去取。”少女應了一聲,轉身離開。
見她走遠,百里尋清幽幽開口:“大白天的,還在池塘邊,不怕人撞見,難道也不怕掉到池塘裡?”
少年囁嚅着開口:“一時情難自已,就……”
“啪”的一聲,少年擡頭,百里尋清正將摺扇合攏,力道很大,但面上卻是淡淡的,未見什麼情緒。他其實也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和少年相仿,可是即便是這炎炎夏日,仍穿了件墨色的長衫,一頭烏髮用碧玉箍高高束了起來,平滑整齊,露着光潔的額頭,此時神情閒淡,看着有超出年齡的沉穩內斂。
他喚:“童寂!”那少年應了聲。
“你是真心喜歡她嗎?”百里尋清緩緩的開口問。
聽他這麼問,似是又把自己當回朋友。童寂膽子又上來,回道:“初時沒覺得她好,在一起的時間久了,就越看越順眼了,而且她性子比較隨和。”
百里尋情脣角微揚,諷刺道:“就這些?你平日裡能說會道的機靈勁兒到哪兒去了?”
童寂不服氣,辯解道:“這種事不同於其他的,想不明白是正常的。”他用手指戳着自己的心口“可每次遇到她的時候,這裡就會清清楚楚告訴我,她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百里尋清接口:“對,你喜歡她。可能喜歡多久?一個月?一年?去年你不還在喜歡迎紫嗎?天天跑到她面前晃,她不理你,你傷心得緊!這不過才一年!”
童寂被噎住,一時說不出話來,緩了口氣道:“當初我覺得她不會哭不會鬧,不會撒嬌,不像個女孩子,整日還愛做些無聊事。後來慢慢明白很多事她都不在乎,因爲她沒有家,沒有一個人真正關心她,她覺得自己做什麼都沒有意義。於是我就特別心疼她,我也沒家人,很能理解她的心情。我時不時跑來看她,爲她做點什麼就覺得心裡很歡喜。我想我這次是認真的,我想過要娶她,自己多努力些,讓她安心過日子。”
百里尋清聽完反倒愣住了,略帶沉思的望着童寂。
童寂剛上山那會兒,是個邋里邋遢的小乞兒,連名字都沒有。童管事說要收他當義子,洗淨身子換了衣服,竟是個漂亮的小少年。他食量驚人,吃起飯來像總擔心有人和他搶似的,看到山莊一切都覺得新鮮。第一天晚上睡在榻上竟是睡不着,第二日清早有人來喚他,見他還是睡到了地上。那會兒百里尋清喜他性子活潑,愛說愛鬧,年紀又相仿,便和童管事要來做了隨侍。幾年下來,兩人一道練功,一道習字,一道玩耍,感情很是深厚。
百里尋清平日總覺童寂爲人單純,凡事不愛費心思。此時見他腰背挺直,目光堅定,談到迎華時語帶憐惜,竟真是用了心了。他嘆了口氣,搖着手中的摺扇道:“要是喜歡就要真對她好,今日這種強行親熱的事不要再發生了,其他的我不會管。”
扇子扇得有點急,風掠起他鬢邊的幾根髮絲,他說完就轉身朝園子門的方向走去,走了幾步,回頭看童寂還站在那裡,挑眉道:“走吧,回前院。娘可是說沒什麼事,男子不可隨便來後園的。你要辦的事估計已經辦完,怎還不走?”
童寂撓撓頭,躊躇道:“可迎華……”話到口邊嚥了回去,他總覺百里尋清今日有些不同尋常,又想到要給迎華點時間,便乖乖跟在百里尋清身後,出了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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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華與他們分開後並沒有直接回自己的屋子。她的屋子是三人同住,迎香、迎秀都在休息。她在屋後找了處樹蔭坐下,地上原有些溼潮,她便尋了幾片大葉子墊在身下。
手指輕輕拂過自己的右頸,那裡有些微的燙,手指稍一用力還有些疼。這自然不是童寂吻的,是百里尋清用帕子擦的。
她從懷中取出他丟給她的那方手帕,材質是上好的雲錦,邊角處銀線繡了雲紋,和他袍子上的圖案是一樣的。
百里尋清似乎是個特別念舊的人,什麼東西認定了,就總不會變。這手帕的樣式七八年來都沒有變過,他身上墨色雲紋的袍子雖總換新,但是顏色樣式也不曾改換。可……只除了對她。
迎華將帕子摺好放回懷中,嘆了口氣:“他還會要回去的。”她記得他給過她的東西都是會要回去的。
“迎秀,你說童寂哥會不會也喜歡我啊?”屋子內傳來迎香的聲音。
“今日他來園子裡傳訊,還特意路過我們的屋子,同我打招呼呢!”還是迎香的聲音。
好半天才聽到迎秀緩緩答:“我說了你別生氣啊,我……覺得他似乎……似乎是要找迎華。”
迎香激動起來,道:“爲什麼!迎華哪點好了?若說是迎紫姐也就罷了,迎華的話,我可不服氣!”
“這我可不知道了,我一點不懂男人們的心思。這後園住的都是女子,我平日能多見幾面的男子只有少莊主和童寂。早年一看到少莊主我就很激動,覺得能和像畫里人的男子離那麼近,實在是種運氣,不管他喜不喜歡我,我都會一直默默喜歡他。結果日子長了,這念頭也就淡了,長得美有什麼用,心裡沒你,終是涼薄。我現在啊,就一心等着滿了十八歲,我爹我娘接我下山,許一個門當戶對,真心對我好的,安安生生過日子。”
“我也不懂,迎華和我們明明一樣,爲什麼平日裡少莊主看她提她的次數就要多,現下連童寂哥……”
“少莊主只是喜歡戲弄她,我看未必是件好事。你想啊,和那樣的人在一起多了,難免想入非非,深陷其中,可對方卻總不留餘地的摧殘你的癡心,這世間還能有比這更殘忍的?相比較,我寧可少莊主別來招惹我。”
“……”
“迎華也可憐,沒有家人,又沒有可以投靠的親戚,如果童寂真能對她好……”
“不行!不行!童寂哥是我的!哪怕他現在不喜歡,將來也一定會喜歡!我……我和他差不多時間進的莊,這也四五年了,我心裡一直只裝着童寂哥,那會他還什麼都不會,和少莊主在一起就像一個傻小子,可我就已經喜歡他了,我從來沒喜歡過別人。”迎香的聲音有些哽咽。
迎華曾聽她說過,她來山莊不久有次想家爬到牆角的一棵梧桐樹上往院牆外張望,結果不小心摔了下來。她當時以爲一定會摔傷,可落地軟軟的。原來童寂路過,在她落地前撲倒,墊在了下面。她感謝他,他只是拍拍衣服說,那下次她爹媽上山看她捎了好吃的分他一些,他爸媽早沒了,沒人會來看他。原來從那時候開始,她就情根深種了。
“那……你和迎華直說吧,相處這麼多年,你也知道她的爲人。如果她對童寂沒有意思,就一定會幫你!”迎秀說。
迎華站起身,撫了撫衣裙,衣服已經乾透。她繞到前門,咳了一聲,掀簾走進去。迎香半欠起身子,擡眼朝這邊望過來。眼圈紅紅的,顯見剛纔流了不少的淚。
迎華走到她的榻旁,彎下腰,用手撫了撫她的頭髮,緩緩道:“你放心吧,我不會和你搶童寂的。”
“迎華,你……”迎香睜大眼睛,似是沒料到。
迎華嘻嘻一笑:“像童寂那樣的,一定需要一個熱情大方,就像我們迎香這樣的好姑娘來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