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裡晝長夜短,似乎一下子就已天明。不知何時溫暖的陽光已爬進洞來,灑在百里尋清的臉上。他睫毛微顫,應是還在夢中。迎華輕輕拂去他額前的碎髮,小心地將脣湊過去,印上他光潔的額頭。他仍未醒,像一隻乖巧的小貓。她又摸了摸他的臉頰,觸了觸他的鼻子,想要用手去證明這不是個一觸即散的夢。
百里尋情覺得癢,動了動。迎華忙抽回手,乖乖地側身躺在一旁。腰間墜着的香囊滾到了身下,有點硌。裡面有一枚棋子是許多年前放進去的,從來沒有取出過。迎華用力地握着香囊,感受着那枚棋子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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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他們曾經大吵過一架,起因非常的荒唐。皆因二人下棋,百里尋清一子之差落敗,他十分不服氣,要求她陪他再來一局。她卻煩了,要出去玩,還說他棋品差,輸不起,以後再也不和他玩了。百里尋清一怒下摔了棋盤,棋子崩了一地,也說以後再也不和她玩了。兩人鬧得很僵,她當時有些害怕,卻倔強的不肯哭出來,她想她是孤女是寄人籬下,卻不能事事向他低頭。
百里夫人也動了怒,她將百里尋清關了起來,說什麼時候他想通了把所有棋子都撿起來,給華瑩賠禮道歉才能夠出來。那時候的百里夫人總是偏幫着她的。
她初時覺得很解氣,但過得一陣便開始想起百里尋清的各種好處,偷偷溜到門邊,想隔着門縫和他講和。一眼望進去,百里尋清竟彎着腰,已經開始在地上撿棋子了。也不知究竟是誰先開的口,總之矛盾就像夏日裡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剛過一會二人就和好如初。
百里尋清按百里夫人的吩咐將棋子都撿了起來,最終少了一枚。那一枚被她在屋外尋到,她沒有還給他,而是放進了貼身的小香囊裡,從不離身。初時是爲了提醒自己再不要無緣無故的和他吵架,畢竟她要長他幾個月,他也是她在山莊裡唯一的朋友。後來……是一種習慣還是一種念想就說不清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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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華總覺得百里尋清馬上就要醒過來了,再不敢造次,閉上眼睛裝睡,一會竟真的睡着了。待她睜開眼時,百里尋清已不在石牀上。擡眼望去,見他正站在晨曦中背對着她。那背影頎長而單薄,似從身後也能看出心事重重。
她慢慢坐起身,很有經驗的想:他給的終會要回去的,哪怕是個夢。果然便看到他轉過身來,面上是冷冷的。
他道:“我昨夜喝醉了,好像胡言亂語一通。現下醒了,卻想不起來究竟說過什麼。我說了什麼?”
迎華面上平靜,淡淡的道:“我也喝醉了,記不清了,好像聽你說了什麼,卻也如同什麼都沒聽到。”
他小心翼翼分辨她臉上的神色,沒看出什麼不妥。
迎華垂首道:“少莊主,現下罰也罰過了,可以回莊了吧?”聽他嗯了一聲,便當先邁步,繞過他,走出了山洞。
百里尋清很快跟上,似自言自語道:“只這一次,你開心就好,別想太多。昨天說的出莊之事,我已記在心裡,會替你安排。你……不要和任何說。”說着人已超過迎華,當先走着。
迎華在身後扯住他的衣袖,百里尋清一擺想要抽出來,迎華卻已先行放手,將一方手帕遞給他。
“洗乾淨了,還給你。下次也不要給我用了,有時候弄髒了,恐是洗也洗不去的。”
百里尋清看了一眼,拿過來默默收好,繼續趕路。氣氛格外的冰冷,迎華卻習以爲常,只是快到莊門時說了一句:“以後還是少喝酒吧,你的酒品真的不好。”百里尋清連應都沒有應一下,當先進了莊。
回到莊裡,迎華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樣趕去做分內之事,有人問起她昨夜受罰,她自是把黑夜荒山的種種可怕描述的誇大至極,等迎秀幾個紛紛露出擔憂之色,她又嘻嘻一笑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全身而退了嘛!”她幾人圍着說話時,迎紫路過往這邊瞧了一眼,冷笑不語。迎華沒放在心上,她該走了,也許很快就會在這些人不知道的時候悄悄消失。
童寂沒再主動找過她,偶爾碰到會保持一段距離,客氣的點個頭。似乎這個毛躁少年也一下長大了。她覺得心裡有絲內疚有絲失落,但終究不敢再招惹。兩人存的心思不一樣,想做回朋友已然不可能,更何況她即將離所有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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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下子過得快了,馬上就要進入臘月,這日山莊裡來了位客人,或者說是貴客——秦芸兒,秦大小姐。
她父親秦宏昭是百里天明的生意夥伴,兩人常年一道押送貨物天南海北。秦家的家傳武功據說在江湖上是排得上名號的。所以正因爲有了他,百里天明才能夠在貨物上從未出過事。
秦芸兒本人長得嬌憨動人,性子活潑,五年前山莊更名,她隨父親來道賀,百里夫人見她和百里尋清滿合得來,就邀她多來山莊玩。起初她年紀小,父親沒時間帶她來,她也就來不了。這兩年她長本事了,就自己跑到山莊玩,有時甚至不知會母親。
山莊難得來客人,加上來的是秦芸兒,百里夫人非常歡喜,命人安排宴席。這種時候,前院的僕侍往往不夠,會從後園打掃的丫頭中補幾個人。夫人列了個單子命前院的小素來調人。單子裡面這次有迎香,其實是她之前爭取的,她想找個機會調進前院,好和童寂多些機會見面。可今日有了機會,偏偏趕上她來月事,腹部絞痛,沒有辦法去。臨時要換人就需要聽迎紫的,迎紫點了迎華。
迎華嘻嘻笑着求她:“迎紫姐,我一向笨手笨腳的,去了幫不上什麼忙,沒準還會壞了大家的事。你換一個吧!”
迎紫似笑非笑道:“不是聽說你們屋的衣服縫補都是你在做嗎?你要不要總這麼謙虛。另外多到夫人面前晃一晃,讓她也認識認識你,沒準以後有什麼好事就會想起你。”
小素已經有點不耐煩了,催促道:“快點吧,一會午宴就要開始了,不是什麼大事情,就是端端碟子,抹抹桌子,連沏茶都不用你們。”
別的人都站起來,跟小素走,迎華百般不情願,可也只能跟着衆人去了前院。
她們先來到廚房,需要把菜裝好,端置前廳。別人都順順當當的,可迎華流年不利,在竈臺邊上踩了裙角,猛地往前一撲。不知怎的,一隻手就按進了正架在火上的鍋裡。她“呀”的一聲慘叫,拎出右手,已經紅得看不得,上面一下子水泡。
老廚子王伯忙拉過她的手,取了些豬油塗上。塗的過程中,迎華疼得“嘶嘶”抽氣。王伯埋怨:“你這個丫頭怎麼毛手毛腳的,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好,怎麼伺候人?你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頭的命。”他忿忿瞪向迎華,待看清迎華容貌,忽然眨巴了下眼睛,不再說話了。
別的人等不得,都端了菜離開,王伯看了看剩下的那道,嘆了口氣,套上一件乾淨的袍子,自端了菜去前廳,臨走時吩咐:“幫我看好竈中的火。”
迎華見大家都走了,仔細端詳了下自己的手,傷得着實不清。可是手雖痛,心上卻是一輕。她發過誓絕不踏入前廳,還好,沒有食言。
“你……不會將你看到之事告訴我爹吧?”
她想她連他都沒有全說,怎麼會告訴百里伯伯,於是堅定的搖頭:“絕不會。”
“可是我還是擔心爹會知道,擔心的吃不下飯,睡不着覺。”
她看着他日漸消瘦的面龐,說不出的憐惜,安慰道:“你我都不說,你爹不會知道的。”
“可是,我就是擔心。”
她爲難了,問:“那該怎麼辦?我能爲你做什麼啊?”
“也許你發誓再不踏入前廳,不見我爹。我會覺得安心些。”
她問:“百里伯伯對我很好啊,他要見我怎麼辦?還有夫人如果喚我去前廳,我也不能不去啊。”
“……”
她看他愁眉緊鎖,趕忙道:“好嘛,好嘛。我發誓,如果不是他們非要見我,我一定不踏入前廳半步。”
這是她五年前發過的誓,那時她剛被分到後園居住,還沒有聽說“唐華瑩”病死了,一心只想着寬慰那個傷了心的少年。後來聽說了,不知道爲什麼,想過去找莊主夫人問清楚。可是她發過誓了,不能自己跑去前院。她要等有機會見到莊主夫人。
百里尋清卻先尋來給了她答案,他說:“我們不想讓你見到我爹,又擔心我爹問起你,所以這是最好的辦法。”
他一句話就終結了她過往的十二年。可是她竟然不恨他,那時她就想她的命果然不好。七歲時家裡着了大火,親人全沒了。五年後連她“唐華瑩”也“沒”了。
當時她心存僥倖,以爲在她嘆了口氣說“那我什麼都沒了!”時,他會說“沒事,你還有我。”以前他總說,可他卻說:“你要是心裡不痛快,大可以找我爹,把一切都說了。讓我也什麼都沒有,變得和你一樣。”
那時她就已經明白了,她不光失去了自己,連他也一併失去了。對啊,一個少莊主,一個隨時會被認出來的“死人”,怎麼會有花好月圓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