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尋清仍仰面躺在榻上未動, 右手攤開,左手搭在自己的腹上。剛剛左臂中實實在在擁着個溫熱的軀體,此刻卻是空的。他本還在期望能相擁一輩子, 卻僅短短一瞬, 便不得不鬆開。
他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可以愛的時候沒有好好去愛嗎?不, 他一直在很用心的愛她, 只是選了一種不討好的方式。可在莫測的命運前, 在幾年前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又怎麼懂得哪種方法是最好的。他傷過她的心,讓她無望, 但也終將她平平安安送出了百里山莊。如能重新選擇,在仍不知道自己不是百里天明的親子的情況下, 他恐還會如當初一般。
夜風忽然大了起來, 拍打着窗櫺咣咣作響。剛剛天氣晴好, 月朗星稀,此時卻涌起了雲層遮蔽了月光, 還起了大風。
時光若逝水,世事幾多變,他自嘲的一笑。命運如此錯亂,究竟能怨誰呢?
“尋清,不要和華瑩吵架, 你是男孩子, 她沒了爹孃很可憐的, 你要照顧她, 要對她好, 知道嗎?”一隻手摸上他的頭,百里夫人面善掛着癡笑, 重複着這幾日不知說過多少遍的話。
百里尋清不想說話,也不想挪動,他伸右手握住他孃的手,輕輕捏了幾下。左手摸到腰間拽出摺扇,刷一下打開,平放在面上。
“伯母,我扶您回房吧,還沒有天明呢,不能亂跑。”
百里尋清鬆開了手,聲音自扇下悶悶地傳來:“多謝。”
秦芸兒將百里夫人安置好,又默默走進來,坐到榻前。
百里尋清仍保持着最初的姿勢,低喃似地問:“我等你十來日了,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娘爲何會如此?我也想知道他究竟怎麼死的,他……童管事。”
秦芸兒不欲做絲毫隱瞞,他問她就答。
“他是自盡的。他們曾把欲舍了百里山莊來尋你的事告訴童寂。不知爲何這消息被迎紫獲知,她將下了山的百里天明和我爹爹找了回來。我爹制住了童管事,童管事見逃不掉,決定拿自己的命來換回你孃的自由。他將一切都攬到自己身上,說是他對不起百里天明,便拔了劍當胸紮了下去。你娘似根本沒有料到,未來得及攔住,見了血自己昏了過去。後來百里天明將她關到後山山洞中,將洞口堵上,只留了個小口往裡送吃食。我求我爹爹,結果被他斥責。我下山去尋我……青姨幫忙,結果她被我爹爹打傷。我實在沒辦法,找到尹長風。”
百里尋清久久的沉默,仿若半生那麼長,方開口問:“你早就跟上我們,爲何那時候不告訴我?”
“你根本不是我爹的對手,去了也是白白送死。看那日百里天明的神情,你若在,他也一定不會手下留情。”
百里尋清早知道是這個答案,他武功微末,在高手面前不值一哂,到頭來還要仰仗尹長風替他解救家人。
“然後呢?”
“尹長風並沒有痛痛快快的答應,我將你這麼多年爲迎華所做的事都講了出來,他考慮了一會兒便答應了。我,童寂和他三個人搬開石洞前的大石救出了你娘。童寂是偷着幫我們,之後就回到百里天明身邊。我和尹長風下山的時候被我爹發現,他們交起手來。因我央過尹長風不要傷我爹性命,所以他手下留了情。也因此一時擺脫不開我爹,他便要我帶你娘先走,囑咐我到清安城後讓你們一路南行前往暨安,在那裡等他。”
“你卻未說……”
“我若說了,迎華一定會去尋他。他二人救了你娘便算還了你的情。當初尹長風估計也是這般盤算的,想替迎華去了心結,輕輕鬆鬆和他在一起。”
百里尋清拿掉扇子,坐了起來,盯着秦芸兒,忽地笑了,笑容裡滿是苦澀。
“原來這次又是我自欺欺人,你們在一旁早就看得清楚,迎華對我其實只是不忍心。”
“……”
“你倒是煞費苦心啊!”
“你和迎華沒有上代恩怨,卻只有我爹與你兩家都有仇恨。你會去尋百里天明和我爹報仇嗎?”
輕搖着扇子,他合上雙目。童管事是他的爹,百里天明又何嘗不是。生親?養親?百里天明多年來一直把他當做親子對待,雖說是嚴父,甚少在家中與他母子相聚,但是那麼多年他二人都未作他想,忽然間要當作敵人嗎?
“我好累,不想想這個問題。我要等我娘好一些,依她的意願。”
秦芸兒在脣上咬出一排牙印:“我爹……再不好,終是我爹,他欠你們的如果能由我還,那我什麼都願意做,舍了這條命都是行的。”
“那……你過來。”百里尋清伏在秦芸兒耳邊說了幾句話,秦芸兒臉色大變,望向他。
“你真要如此?”
“嗯!我不要憐憫,不要她爲了理不清的恩怨與我在一起。”
他只希望她真心的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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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棋躍過牆,前方拐角處有一截粉色衣襬轉瞬即逝,待她縱過去,卻左右都看不到人影。她也不管許多,只知道不能什麼都不做,選了個方向不甘地追了下去。
雲遮擋了月,風自耳畔呼嘯而過,似帶着薄怒地低吼,暮春時節竟然還有幾分寒意。
尹長風是自南部返回來的,他甩開秦宏昭便奔了暨安,本想會在那裡找到紫棋他們,卻不料大大小小的客棧打聽遍了也沒有如此幾個人。想來是帶着百里夫人行路不能太急,路上耽擱的久了些,落在了他的後面,便耐心的等了幾日。
在這幾日中,他閒暇無事四處溜達,在一鋪面尋到塊上好的紫檀木,大小正可以做一具琴。當日他在桐蔭城做的那具被雲宇亭故意置放到院中,那幾日正好他出門,連下了幾天的雨,琴被雨水泡壞,再也不能用。於是他便專心將那塊紫檀木剖製成琴,並上了弦。
如此過了五日,還是不見紫棋他們來到。算算日子,不應該如此,他有些心焦,只好又啓程往清安返。返回來找到客棧,恰好撞見紫棋與百里尋清二人擁吻於一處。
他有些抑鬱苦悶,紫棋對百里尋清存了份濃到化不開的醇厚情感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如今他只道自己離開數日,二人舊日情誼重新拾回,紫棋已經下定決心與百里尋清在一處。只覺心冷如灰,便轉身離開。
可行了數裡,在一處寂靜樹林中出聲長嘯兩聲,胸中鬱結稍減,便又有幾分不甘心。爲紫棋找了許多開脫的理由。想想自己怎麼也要當面得到她的答覆,斷不能與她因爲誤會分開,便又折了回來。
庭院中,他周身籠着清輝,背脊挺直地立於紫藤樹下,緊扣樹身的手指已完全失了血色。
寂寂長夜,風亦漸漸偃旗息鼓,時間越久一分,他的身上,心中便更涼一分。而對面窗中卻是歡愉不減,那壓抑不住的輕吟和躁亂的喘息撕扯着他的心。
她的一顰一笑本在他心中雋永深刻,可此刻卻覺分外陌生,他想象不出那是她會發出的聲音,直覺像是另一個人。原來每個人都會如此多面,他還是瞭解她太少。與百里尋清相比,他果然還是與她相知過淺。
他從背後摸出幾樣東西。
一個畫軸,那裡面畫着兩個紫棋,一個男裝一個女裝,當初雲宇亭隨口亂說是一對情侶。如今看一個墨袍高束頭髮,一個白裙烏髮如雲,含糊些面貌恰是當下的百里尋清和紫棋。他答應要爲紫棋繪她的畫像,這便送給她。他取出匕首將這軸畫釘在樹幹上。
另外,還有那具新做成的琴,他本來想着爲她完完整整彈一曲鳳求凰,可每次總有人打攪,每次都是未到一半便不得已停下。如今看來竟似讖語,預示着他二人的情路,波波折折終不能修成正果。他運力指上,輕輕一捻,所有琴絃無聲而斷。他將那上好紫檀所作之琴,隨手丟於地上,再次騰身上牆,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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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棋追出去幾裡地,可是依然沒有尋到尹長風的身影,她在無人的郊外站了許久,最後茫茫然迴轉客棧。
一入院子便看到釘在樹上的那幅畫,卻是目光掃過,立刻挪開。即便如此,她依然看到那上面的是那柄有着特殊意義的匕首。她身倚樹幹,忽覺全身力氣都無,緩緩的滑下身子,坐到地上。雙臂環着膝,將頭埋進去,渾身止不住的戰抖。
她早知道自己若失去他會很痛苦,可是當真正遭遇卻又比想象中還要難受得多。全身都在失控,每一根骨頭都會痛,血液似在倒流,內臟被巨輪一寸寸碾過,肌膚若在鈍刀下凌遲,可偏偏一滴淚也掉不出來。
有奇異的聲音,初時她心中難過未曾發現,坐的久了便不得不注意到。似女子哭泣,又似歡樂地低笑。
聲音自她的屋子中傳出,她不能不理會。她慢慢站起身子,走到窗下。
果然,聲音是從裡面發出。
她出來時只是將窗子關上,並未栓。她可以自外面推開,向內張望。可只看了一眼,她便合上了窗戶。
榻上兩個交疊的人影都是她極其熟悉的,百里尋清和秦芸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