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日, 雲宇亭都沒有離開墳地半步。
紫棋每日精心準備了三餐,卻不敢親自拿去,都交由李義送過去。李義回來後, 她關切地問小傢伙吃沒吃, 前兩日李義每次都是嘆息着搖頭, 說這孩子太倔了。第三日午間回來卻點了頭, 說看樣子餓壞了, 不光都吃完了,還說了句沒飽。紫棋心中一塊大石這才落了地。
晚間她央李義早早送吃食過去,自己也跟了去, 遠遠站着不敢走近。
雲宇亭坐在墳旁,低垂着頭, 李義過去他也沒有多看一眼。待李義將食盒打開, 飯菜的香味飄出來, 他才動了動,眼神空洞, 表情木然的朝四周看了一眼,周圍並無旁人,紫棋也隱在樹後,他神情帶出些沮喪。悵惘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看飯菜, 吞嚥了口口水, 抓起筷子開始狼吞虎嚥。
方纔吃到一半, 人卻噎住, 臉孔都脹得通紅, 偏偏一旁的李義不知因何事出神,未曾注意到。
紫棋忙從樹後轉出來, 疾步走過去,幫他擼後背。又從帶來的粥中,舀出些稀米湯餵給他。
雲宇亭臉色轉回正常,呆呆的望着紫棋。紫棋心虛的一笑,拿開放在他背上的手,站起身欲走開。雲宇亭也忽地站起身,紫棋當他還要撲過來將她推到,卻不料這次他卻伸手扯住了她的胳膊。
紫棋回頭望他,他垂下頭,面上仍有倔強之色,聲音卻帶着脆弱的顫抖。
“我本就不該生出來,對不對?有人和我說若沒有我,我娘早就去地下與爹爹團聚了,那麼一直是我在拖累她,我若沒有生出來,她不必受這十年的苦,而我……也不會如今這般難過。紫棋姐姐,我好難過啊!像是快要活不下去了。我娘臨死時怎麼可以一點兒都不難過,她說要我也不要難過。可是,我怎麼能不難過,這世上若沒了她,我還有什麼?”
夕陽西墜,橙色的溫暖已追尋不回,四周一片沉寂,只有他哀傷的聲音留有餘響。“我還有什麼?”問得人心中陣陣發涼。
“有我。”紫棋轉身將他攬在懷中。他便是曾經的她,那時候若不是百里尋清在身邊安慰她,一遍遍告訴她她還有他,她恐怕也熬不過去。如今她又怎麼能任雲宇亭傷心絕望。只要他不推開她,只要他不嫌她討厭,那麼有她一口氣在,她決不會不管他。
“那你要好好活着,不準生病,不準陷於危險,不準受傷,不要再像我娘一樣讓我日日擔心。”雲宇亭未掙扎,像一隻乖巧的小貓一樣伏在她的懷中,任她抱着,半晌他聲音低低的開口,是央告。
紫棋眼眶紅了,雲宇亭垂下目,淚水一顆一顆落下來,然後嚎啕大哭。
他聲音哭啞了,卻仍固執的說了很多話。
他說,你爲什麼不早回來兩日,早回來兩日,師父便不會走掉。
他說,其實我從未討厭過你,更未在心中恨你半分。是我自作聰明被人騙,我怎麼會怨旁人。
他說,我只是想着師父不會真的不管我,他一定在哪裡看着,只因爲你在這裡他纔不肯出來。所以我故意轟你走,想着只要你不在,只要我不吃飯,他一定會不忍心,會出來看我。
他說,我想着等到我見了他,我會再說服他去找你。誰知道他真狠心,他居然真的不再管我,真的走了。
他說,他真傻,對不對?你明明那麼喜歡他,我們每個人都看得出來。爲何他還總是懷疑?還要和你鬧彆扭?”
紫棋只是攬緊他,她不怪尹長風,她曾經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等完全明白,卻遲了。
可是,只是遲了兩日,還不算太遲,對不對?
她摸了摸雲宇亭的頭,聲音溫柔卻也篤定:
“他走了,我們可以去找他,你和我一起去,一定能找到。然後,我們三個誰都不許再鬧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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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宇亭隨紫棋回了鏢局。
蔚子善問他尹長風臨走時和他說了什麼,雲宇亭據實說了。
那日尹長風從酒樓出來,去了趟雲府。他言及自己要四處走走,因爲漂泊不定,恐不適合做雲宇亭的師父,他也是因此一直未正式收徒。他將他師兄所居翦芳谷的位置畫了張圖留給雲宇亭,道若雲宇亭有意,可以去隨他師兄學醫。雲宇亭性喜花草,對曲飄飄教的施毒解毒也頗感興趣,轉投他師兄倒是更爲妥當。
當日他心情不佳,匆匆去,匆匆離開,沒有給雲氏母子挽留的機會。
蔚子善要來畫有翦芳谷的圖細細看了遍,裡面標註清晰,雖路途頗遠,但是有了這張圖指路,應該不難尋到。
他沉思了會兒,望向紫棋道:“紫棋,你送小云去翦芳谷,沒準在那裡還會碰到尹長風。即便他不在那裡,他們師門中應也有一些相互聯絡的方法。”
李義在一旁插嘴:“蔚大哥,怎麼又讓紫棋離開?”
蔚老爹白了他一眼:“最近鏢局生意不好,能打發走的人都要打發走。紫棋我倒是捨不得,可是身邊跟了個小吃白食的。還是讓她早早把他送到他該去的地方爲好。”
雲宇亭在一旁怒道:“我不是吃白食的。”
蔚老爹捋着鬍子笑了:“不是吃白食的是什麼?你可會賺一文錢?對啦,那麼大的家產都讓你敗光了,叫敗家子想來更貼切些!”
雲宇亭冷哼一聲,扭頭就要走。紫棋自一旁伸手過來,牢牢抓住他的手,輕輕搖了兩下。雲宇亭便頓住腳步,垂下頭來,默不作聲立在一邊。
雖做了決定,但並不是立即就走,雲宇亭還要在他娘墳前守夠七日。另外,尹長風留下的宅子也要處理。蔚子善道如果紫棋和雲宇亭都無異議,便賣掉,得了錢財讓二人今後尋尹長風時使用。
既然尹長風立誓今後決不再入桐蔭城,那麼這個宅子留着也沒有用。紫棋心中不捨,可還是點頭答應,只是要先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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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中的池塘滿積着水,裡面浮萍瘋長。本是荷葉田田,菡萏婷立的季節,可因爲離開時未來得及種下荷根,此時一株蓮花也無。
有長風穿塘而過,池水起了漣漪,浮萍隨之飄飄蕩蕩。紫棋立在塘邊,忽覺有熱辣之氣涌上眼眶,淚水便垂了下來。
雲宇亭也說要來看看,此時正蹲在那邊將一株墨菊自花圃中挖出來,放到盆中。正是當初尹長風送給紫棋的那一株,雖然不是他看着種下的,可依舊從這上百株中準確地尋了出來。
他欲尋水瓢澆些水,扭頭見紫棋落淚,便捧着花走了過來:“紫棋姐姐,你不要傷心。你看,我能在這些花中把這株找出來,就一定能幫你能找到師父。”
紫棋摸了摸他的頭:“我並不是傷心。”
她只是思念他。
月下二人一起執鋤挖土清晰的仿若昨日,她似乎只要側過頭就能看到他,可是頭側過來了,卻沒有那個朝思暮想的人。於是淚水便不聽話的滾了下來。
她曾暗自囑咐自己不要流淚,要更有勇氣些,多些執着一定能尋回他。可想到卻做不到,思念的毒蠱,早已爬入骨髓深處,清除不去,便只能,任它隨時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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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喪的七日已過,蔚子善將變賣宅院的錢連同當日百里尋清留下的那錠金子都交到紫棋手中,要二人次日就離開。
紫棋望望手中沉甸甸的銀錢,又望望院子中猶在挖苦雲宇亭吃白食的蔚老爹,心中疑惑不解。
雲宇亭知道要離開人變得活潑了不少,他一直沒給過蔚老爹好臉,晚間吃飯的時候卻主動沏了杯茶給蔚老爹端了過去。
蔚老爹覺得奇怪,嘟囔了句:“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接過杯子放到一邊,抓起一旁的筷子,夾了菜放到雲宇亭的碗中,面上掛着大大的笑容,客氣地道:“未吃飯,喝什麼茶啊。來,來,吃飯!你也吃啊,明日就走了,最後一頓白食了,多吃點!”
雲宇亭客氣地道了聲謝,便端起碗來,將飯菜都扒拉入口中。
旁人也開始夾菜,吃飯。
蔚老爹許是因爲雲宇亭這就走了,並未像往日那般再說其他刻薄話,只慢條斯理的吃自己眼前的飯。
吃過晚飯,爲了養精蓄銳,次日好上路,紫棋早早回屋睡下。
睡至半夜,她做了個夢,夢見尹長風回來了。她大喜過望,拉住他的衣袖向他動情表白,他卻冷眼旁觀,一臉的不爲所動。她心如油煎,越急越想不出該如何取信於他。尹長風漸漸不耐煩,臉上浮現出一片譏誚之色,揮開她的手轉身欲走。她哪裡肯放他走,卻偏偏身子釘在原地,一動不能動,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心中的那份焦急越來越盛,她似周身都着了火,難過的幾欲死去。
就在此時,院中不知誰大聲喊了句:“走水了,快救火!”
紫棋猛地睜開眼睛。
火!
四周都是火,烈焰正暴虐地吞噬着一切,層層熱浪向她席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