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陽的清晨透着股清冽的冷意,坐落在高山上的村莊被雲霧環繞,人們帶着工具出門務農或者修建房屋,鳥啼襯托着這樣的景貌,顯得尤其靜謐。
元陽位於雲南南部一塊羣山屹立的地界,交通並不發達,沒有機場沒有鐵道,只有盤山公路,但這些也並不阻礙遊人的接踵而至,因爲這裡的梯田。
正在泡田準備插秧的梯田呈現出一層層鏡面般的景觀,被林間潺潺而下的流水澆灌完成的稻田,倒映着逐漸顯露的天光,熹微伴隨霧氣緩緩而來,光線穿透雲層,梯田的水面便被朝霞染成金色,灰色羽毛的家鴨在田裡蹬兩下水,怡然自得地叫了幾聲。
梯田上方是錯落有致的哈尼人的蘑菇房和少許新修建的磚樓,後者均是爲了招待遊人而開設的客棧飯店,雖然刷了漆懸了牌匾,卻也質樸而古香古色。
“小池,下樓來吃早飯啦。”
中年女人站在客棧前的露臺上,把兩手在圍裙上揩了揩,她面前的矮方桌上放了三碗米線,和幾碟前一晚剩下的牛肉涼片。
客棧裡傳來踩在樓梯上的腳步聲,隨後就有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是個穿了nirvana樂隊黑T的年輕男孩,二十出頭的年紀,膚色白皙,一頭亞麻色捲髮,剔得比較短就不顯得凌亂。
“蓉姨今天什麼伙食?”年輕人拖開矮凳坐下來,看見桌上的米線便食指大動起來:“這次是三鮮?”
旁邊的女人笑着揉揉他的頭:“昨天不是說想吃三鮮麼,你這都要走了,我得做幾道好菜讓你回去好好回味呢,小李今天會從山下帶些好東西來,晚飯美不死你。”
年輕人忙不迭點頭,這裡自家養的家禽很少宰來吃,都是留着下蛋或者過年宰的,所幸定期都有物資採買,往縣城帶食材帶日常用品,生活不會比外面差。
“我去看看你叔怎麼還不起牀,這人太懶了。”女人交代一聲,就上樓去了。
年輕人吸溜了兩口米線,停下來看樓前一塊梯田邊上立着的白鵝,懶洋洋曬太陽的樣子,不時用喙插|進胸前的羽毛裡撓癢。
山林間樹葉隨風摩擦的聲音混着不遠處村民起早幹活的聲音,倒顯得更加恬靜了,沒有擁堵的車流,急躁的鳴笛,鋼精水泥運轉的噪音。在來到這裡之前,他並不相信世上有桃源。
真想帶憑昆然來。
他這麼想着,微微眯起眼,天邊的晨光終於完全撥開雲霧,梯田表面的水光跳躍起來。
這是池覓全球旅行的第二個年頭。
當初與池正霄逼他離開憑昆然,交換條件是,這之後他要幹什麼都行,當模特、遠走他鄉甚至娶妻生子池正霄都不會再多問一句。於是拿了護照和錢包,開始輾轉在各種各樣的車站和機場。一方面可以不受池家眼線網的控制,一方面也方便他做些自己的計劃。
算是順道,旅行其實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到世界各地去,不受束縛地體驗生活,不同的民風和景色,地貌、天空、海洋和森林,在真正接觸到這些的時候,池覓才明白它比設想中還要美好。只是旅途中一直伴隨着他的難言的空虛,也是池覓在過去的時間裡從未體驗過的,他知道這是因爲那個男人。
哪怕只是嚐到了街邊小酒館裡特殊釀造的苦艾酒,池覓都想要跟他分享,這種心情飽漲而細膩,讓人既覺得失落卻也微微有些甜蜜。
因爲池覓知道自己終會有再見那個人的一天。
“小池你把這個帶上,我特地讓小李從山下帶上來的,你們那邊肯定買不到。”蓉姨把幾大袋特產往池覓的揹包裡塞,池覓笑着看了會兒,走上前去抱了抱中年女人。
“我下次帶我媳婦兒來看你們。”他笑着說。
“行啊。”蓉姨道:“光聽你這些日子跟我們誇你媳婦兒了,下次我要好好瞅瞅真人,一定是個漂亮姑娘,到時候我給她縫哈尼人的嫁衣!”
池覓眼前浮起憑昆然頭上身上墜滿沉甸甸銀飾的樣子,完全想象得出那男人肯定撇着嘴不耐煩。
旁邊站着的楊叔把打包好的揹包掛到池覓背上:“小池不然我送你下山吧,咱有小貨車呢。”
“不用了,店裡人手少,叔你就不要趁機出門兜風了,我一個人沒問題。”
中年男人訕訕地看一眼老婆,夫妻兩便將池覓一直送出了村外。
池覓坐上下山的貨車,朝迴路揮了揮手,車便迎着朝霞隱沒在山巒間。
池覓想起來,有次跟憑昆然窩在家裡看碟,從憑昆然一抽屜的GV裡淘出張文藝片,是王家衛的《春光乍泄》,裡面黎耀輝說,我終於明白他可以開開心心在外邊走來走去的原因,他知道自己有處地方讓他回去。
當時並沒有對這句旁白多留意,但現下卻清晰印進腦海。池覓覺得,自己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他以爲憑昆然就是那處能讓他回去的地方。
後來他才知道,他二十二歲的年紀,自認爲有個能相攜一生的人,波瀾跌宕不足爲懼,那纔是真幼稚。
2014年的3月21日,是春季的第一天,池覓給自己買了生日蛋糕,然後開了從憑昆然那裡帶走的車,拎着方盒子來到了憑昆然的別墅。
他有這裡的鑰匙,所以輕易便打開了大門。
他想象着這看起來相當平常的會面會讓那個男人露出什麼表情,他的心情愉悅。
然後屋裡傳來人聲,三三倆倆的,聽上去還頗熱鬧,池覓開門的動靜並沒有打擾到裡面交談的興致。他默默在門口換了鞋,心裡有點打鼓,屋裡可能是憑昆然的朋友們,他沒準備要見到太多人。
但既然來了,憑昆然就在屋裡,他的渴望已經濃烈到極致。
池覓有些忐忑地走完玄關,然後在轉過牆角的時候看見了餐廳的全貌。
餐桌邊圍了五個人,或站或坐,其中有池覓稍微認得的方河和他的情人以及那個總是叫他“小模特”的沙雯,而憑昆然背對着池覓坐着,他旁邊站着的溫子舟,正把手放在憑昆然的肩上。
那一刻池覓並沒有感覺到真正的危機感,他只是覺得心裡的鼓點有點亂。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那個男人終於也回過頭來,無比自然的肩頸扭轉的動作,沒有任何停滯和猶疑,池覓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那個人平靜地看着他,眼光稍稍打量一週,用極其陌生和禮貌的聲音說:“你好。”
池覓覺得自己好像被誰推了一下,一時有些站立不穩,但是他不能求助這裡的任何人,他最熟悉的只有憑昆然,他在這種莫名的氣場下就像個唐突的闖入者,他慌張起來。
“憑昆然?”
男人又仔細看了看他,然後微微笑了笑,換了抱歉的語氣:“你是方河他們叫來的吧,嗯,你知道我現在的情況,基本不能認人,不好意思了,你是以前在薛茗工作的麼?”
想象中再普通不過的重新相見,是他踏進這所房子,那裡頭有個嘴角噙着笑的男人,他要故作輕鬆地給他看自己手裡的蛋糕盒子,然後說:“你以前答應陪我過生日。”
他們之間唯一的阻礙已經不在了。父親在幾個月前過世,他本來打算奮力頑抗一次,結果父親走在他的不孝之舉前面,他很內疚,如果執着自己的戀情就要一輩子揹着違抗已逝之人的意志的枷鎖,他掙扎了很久,纔回來,他準備帶他去那些自己覺得美好的地方,甚至安靜地呆在元陽那樣的地方生活,他以爲等着他的,是那個說:“對你都是真的。”的男人。
結果不是。
空氣裡是尷尬的沉默,也只有他一個人覺得眼前發黑,疼得要蹲下去。
他慢慢穩住眼前亂晃的錯覺,然後按照預計的那樣,朝憑昆然舉起蛋糕盒子,笑着說:
“你以前答應過,要陪我過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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