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嘀嗒嘀嗒嘀嗒嗒……
一陣陣很不規則的嘀嗒聲彷彿來自遙遠天際一般，由遠及近地緩緩靠近，像是變了調的時鐘，單調卻固執地要闖進沉睡的意識，非要將人喚醒不可。於是，在無數次的重複之後，靜靜平躺着竹板牀之上的女子終於不厭其煩地顫動了幾下眼睫毛。
“醒吧醒吧醒吧……”討厭的嘀嗒聲越發地清晰起來，還分明地還夾雜着一個不住碎碎唸的女聲。
段卉蹙了蹙眉頭，終於奮力地撐開了眼皮，一雙極大極圓的眼睛陡然映入眼中，近的幾乎可以一根根地數清那黑翹的睫毛。
“啊！”段卉還沒來得及反應，那眼睛的主人已彷彿也沒想到她會突然睜眼一般，反而被她嚇了一跳，猛然尖叫着跳開了一步。
段卉忍不住笑了一下，卻扯到了傷口一陣抽痛，閉上眼睛連喘了幾口氣才緩過了那陣劇痛，再次睜開眼睛對準焦距，纔看清那驚嚇了她也驚嚇了自己的是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明麗少女。只見她身穿一套又是淺藍又是淺紅又是淡青顏色混雜的奇怪服裝，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樑，整個人既顯得十分個性化又相當活潑亮眼。
“哎呀，你怎麼突然就醒了呀！害得我被你嚇一跳！”漂亮少女一邊嘟着玫瑰般潤澤的小嘴抱怨，一邊很是自來熟地湊了過來，先伸手貼了貼自己的額頭，又試了試她的體溫，大大的眼睛卻瞬間彎成了甜美月牙兒，笑眯眯地一屁股坐在她身邊，壓得竹板牀一陣吱吱呀呀，“你的燒終於退了呀！真是太好了，你一昏迷就是整整兩天，差一點還以爲你再也醒不過來了呢？”
看着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單純地像是一張白紙，卻又讓人一眼就升起好感的少女，段卉也虛弱地揚起一個友好的笑容：“是你們救了我？謝謝！”
“咦，沈大哥說發現你的時候你已經神智不清了，怎麼還知道是我們救了你而不是我救了你哦？”漂亮少女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盯着她。
“我當時依稀還有一點神智，聽出了那位救我之人的聲音……”段卉淺笑着解釋，順便大概地掃了一眼所在的簡陋小竹屋，這才弄明白那夢中的不規則嘀嗒聲原來是檐下的雨水在滴落。
“哦，”漂亮少女恍然大悟地拖長了音點頭，“難怪呢，我還以爲你特聰明才猜出來的。”
真是個沒一點心機的姑娘！段卉微微一囧，笑意卻更深了，只是才笑了一半卻忽然愕然：“請問姑娘，你剛纔說救我的人姓什麼？”
“姓沈，沈大哥呀！你不是和他有過一面之緣，剛纔還聽出他的聲音了嗎？”漂亮少女不解地歪頭看她。
“我見過他？”段卉微微愕然，她的意思只是說聽出了那位救她的恩人是個男的，並沒說聽出了他是誰？但……姓沈？還有一面之緣，難道就是天雲古寺中遇見過的那位爲民求醫的沈大俠？
“是啊，沈大哥說你他見過你的，”漂亮少女的大眼睛又迅速地彎成了可愛的月牙兒，好像與生俱來就不知憂愁是什麼東西，興致勃勃地高聲道，“沈大哥還說了，這次救助災民成功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呢！還要代表災民謝謝你呢！”
原來真是那位沈大俠救了她，回想起那位已然記不清面容只記得一臉絡腮鬍的沈姓俠士，段卉不覺地百感交集，感激地輕嘆：“我不過是提了
幾句建議而已，算不得什麼功勞，而今沈大俠於我纔是真正的大恩，我才應該真正地謝謝他！”
“你不用謝沈大哥啦！”漂亮少女嘻嘻笑道，“沈大哥就是這樣的人，做好事從來就不喜歡人家回報的，不過……”
她的眼睛忽然滴溜溜地在段卉身上轉了起來，左看右看地將段卉看得渾身不自在，不由問道：“不過什麼？”
“嘿嘿，不過……”
“碧兒！”一道沉穩的聲音忽然打斷了她。
漂亮少女活潑地一扭身，同段卉一起看向竹門處那個高大的身影，下一秒已整個人都孩子似地粘了過去，親暱地挽着他的胳膊：“沈大哥，你來的剛好，段妹妹正好醒了呢！”
說着，直拉着沈姓男子跑到段卉的牀前。此次沈姓男子雖還帶着一臉絡腮鬍，但衣裳髮式已不同初見時那般風塵僕僕，而是一身簡練的藍色半衫，整個人顯得十分清爽。
“沈大俠，段卉多謝您救……”段卉想擡起身表示謝意，卻纔一動腹部就是一陣抽痛，連話都說不下去。
“你重傷在身，就不用如此客氣了。”沈姓男子快速地握住她的肩頭，託着她的肩背緩緩地讓她躺回去，語氣淡然卻溫和地道，“這裡很安全，你什麼都不用多想，只管好好養傷。”
“對呀對呀，段妹妹你放心吧，我會好好保護你的。”漂亮少女十分氣概地拍了拍胸口，“誰要敢對你不客氣，得先問問我的弓箭答不答應！”
“謝謝，謝謝你們！”段卉感激地道，“請問，這是哪裡？”
“雲湖附近的一個山谷中。”漂亮少女搶着回答道，“沈大哥說這裡靠近天雲寺，三窮大師前來療傷也方便，而且如今天氣這樣熱，城裡又那麼亂，應該不會有人跑到這深山來遊玩的，十分的安全。”
“城裡……”段卉一怔，前塵往事陡然涌了上來，痛得她不由抓了一下胸口的薄毯。
漂亮少女看了一眼沈姓男子，捱過來握住她的手，同情地勸慰道：“段妹妹，你身子不好，千萬要節哀！”
節哀？段卉猛地咬了咬脣，“告訴我段家現在的情況。”
漂亮少女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還以爲段卉是悲痛過度，很是懊悔自己嘴巴太快。
沈姓男子沉聲道：“如今城內都在紛傳說六年前的朝廷餘孽葉懷風刺殺了你父親，淳于戟將軍暫且代攬江州郡的一切事宜，並派人四處搜索葉懷風。”
“他死了？”段卉怔然，想到段瑾到最後還不忘了要殺她，忽然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即便引得傷口陣陣劇痛也不在乎，只想暢快地笑上一場，“真是可笑，可笑，可笑的很哪！”
漂亮少女卻被她嚇了一跳，連忙按住她不讓她動：“段妹妹，不要笑了，你傷口還沒癒合呢！”
說話間，看到薄毯上已有鮮血滲出，不由又是不解又是害怕，更是慌亂：“啊，又流血了！段妹妹，我求你別笑了，你以前流了好多血了，不能再流了！”
“你說你想活，可你若是再這樣笑下去，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你。”沈姓男子一掌壓住她的傷口，沉聲喝道。
段卉一震，這才安靜了下來，直笑的流出眼淚的明眸中終於浮上了濃濃的痛苦，輕顫着做了個深呼吸，悲然地道：“你說的對，我想活下去，
我一定要活下去。”
沈姓男子眼中多了一抹溫和，對漂亮少女道：“快去請大師來一趟，再多帶一些藥材來。”
“好。”漂亮少女也不廢話，直接拎起掛在牆上的一個皮兜往肩上一甩，一陣風似地呼啦啦跑了出去。
“沈大俠……”
“我的名字叫沈望，遠望的望，應該虛長你很多，如不介意，你就和碧兒一樣叫我一聲沈大哥吧！”
段卉沉默了一下，低低地喚了一聲：“沈大哥，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一些具體情況？”
沈望猶豫了一下，爲了壓着她的傷口方便，挨着牀沿坐了下來：“你父親……”
“他不是我父親！”段卉忍不住又情緒激動了起來，“在他的眼裡，從來就不曾把我當做親生女兒看待，所有的假仁假義，都不過只是想把我培養成一個乖乖聽話的棋子！該用就用，該舍就舍，要說我們之間還有一絲父女情，也在他非要殺了我的時候就已經徹底斷乾淨了！如今，我已是又死過一回的人了，昨日種種和我再無瓜葛，沈大哥就全當我和那個段家沒有任何關係吧！”
沈望點了點頭，不想對他們父女之間的事情作任何評價，只是微微加重了按壓她腹部的力量，眼神明亮而坦蕩，不曾因此肌膚相親而面露任何的尷尬。
疼痛中的段卉也完全沒有往男女大妨之上想，深吸了口氣，平靜了一下：“沈大哥，我能不能求一件事？”
“你說。”
“我有一個貼身侍女名叫海鷗，你能不能幫我去城裡打聽一下她的情況，如果她處境不好，求你把她帶出來。”至於其他人，她也是再沒法管了。而孫婆婆，相信以她的武功，應該也不成問題。
沈望回想起那日在天雲古寺無意中聽到的主僕對話，明白她真正的心腹應該只有那個曾經生過天花的丫鬟，便頜了頜首：“此事簡單，等三窮大師過來處理好你的傷，我立刻就去。如無意外，天黑之前我就會回來。”
段卉長舒了一口氣，真誠地望着他：“沈大哥，大恩不言謝，以後若是有什麼吩咐，您就直管說吧！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盡全力。”
沈望笑了笑，避而不答，反問：“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段卉沉默了好一會，才道：“沈大哥是怎麼救下我的？”
沈望溫和地望着她：“說來也巧，當時我正好護送三窮大師回來，途中看到驚馬，又聽得一些聲音，便好奇地過來看看。正好見到那童子斬昏了他家主人想要殺你，只是當時你重傷在身，我也不便去追趕他們。”
見他只敘事實，並不八卦地追問原因，段卉心中感激，嘴角卻難掩苦澀地閉上了眼。
正如她剛纔所說的昨日種種譬如死，不管和段家還是和葉懷風，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就都一筆勾銷了吧！如今她再次迴轉人間，又幸運地遠離了那座囚籠，也該是時候真正重生了！從這一刻開始，她段卉要真正地爲自己而活。
看着她先是淒涼痛苦，而後神情漸漸堅決起來，想起自己所瞭解的她一個弱女子的艱難處境和大起大落的非常經歷，沈望暗暗嘆了口氣，也沒說話，就這樣一手壓着她的傷口一邊望着門口，靜靜地用沉默守候。
一時間，世界寂靜地又彷彿只剩下那嘀嗒滴滴嗒的雨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