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兒?我送你。”每次感覺她的體溫離開懷抱,他都會不捨,如同生離死別。
這個女人,在他心裡,在他身邊,卻好似天邊的雲朵,遙遙望去觸手可及,卻隔着九霄萬丈。
“不用啦,你在戀雪宮等我,不許離開哦。”艾幼幼衝他擺擺手,踏着小步子離開了。
直到確定脫離北辰染的視線,艾幼幼從懷中摸出一塊一模一樣的羊脂玉佩。
“爹爹,這玉佩只此一塊嗎?”
“就一塊。”
就一塊,呵呵,就一塊啊!
染染,穆晟從你那裡偷來,你武功天下第一誰有這本事偷去?
穆晟偷了你的,你又找到。你找到的那一塊戴在脖子上。
你在哪找到的?那我手裡的這塊呢?
從來就沒有丟,我手裡的這塊纔是穆晟的那一塊!
你爲什麼要說謊呢?幫着他說謊,你痛死了你知不知道!!!
爲什麼還要笑!
爲什麼還要幫着你恨的人說謊!
你們兩個人爲什麼都要說謊!
你們……這是何苦呢?
艾幼幼整個人都冷得厲害,羊脂玉佩攥在手心,很久很久,終於,她將那塊玉佩狠狠地拋入井中,咚地一聲之後,井水就和從未起過波瀾一般。
一個時辰後,戀雪宮中央的花園水榭,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流美人。宮女們裙袂蹁躚,手託漆盤來來回回忙碌着,將圓形的石桌便擺滿了各式菜餚和點心才散去。
艾幼幼不聲不響走近,遙遙望見樹影下的男人,竟一時恍惚怔然。
那人白衣飄飄,月色從紫中泛着粉藍的花藤中灑落,那月白流雲緞竟幽幽泛起銀光,朦朧如幻,連月光都黯然失色。
淺綠的髮絲隨風輕舞,卻似春絲飛舞,讓那清冷脫塵的氣質染上了春色爛漫。
他從不穿白色,素來只有黑、金和紫色襯托得貴氣高雅,想不到一身白紗,竟也能穿出天人下凡的氣質。
這個人,無論什麼顏色,都能穿出奪人心魄的光彩吧。
腦海中不禁再次浮現《洛神賦》的詩句: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
洛水之神……
艾幼幼眸中盪漾癡迷驚歎之色,但見那洛神雙手托腮,面對一桌美味,不動筷,只是支着下巴,瞧她這邊望來,脣角一勾,笑了,一直笑,笑得眼睛都彎了。
艾幼幼險些跌倒,這洛神,似乎有點傻哦。
哪有人盯着一桌子菜不動筷,還一個勁兒傻笑。
傻,她萬分確定地暗自嘀咕一句:“今日的洛神傻掉了。”
她款款走近,單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唉,你不能再笑了,你知不知道你這麼笑很傻。”
北辰染但笑不語。
“你這樣有損形象。”她可不想誇他美,讓他尾巴翹到天上去,清了清喉嚨故作嚴肅,“你不知道一個殺人如麻的大壞蛋,這樣春風滿面的一直笑,有點瘮人啊!”
北辰染淡淡“哦”了一聲,將她扯入懷中,柔柔一笑:“依你便是,不笑了。”
“還笑!”她扯着他的脣角往下拉,忽然覺得捏這麼美的人,真有點暴殄天物。
“那今日怎麼想起穿白色?”她很好奇,其實有句讚美她不敢說,因爲北辰染着白色的氣質,和鳳靳羽從背影上,頗爲神似。
“你喜歡白色,今日就想同你穿情侶裝,不想你卻換了粉紅。”北辰染不以爲意地回答,神色略微有些失落。
愛上一個人,緣分何其深,又何其淺,連穿衣都註定要錯過嗎?呵呵。
“那我去換了。”今日與往日不同,她想盡量彌補對他的虧欠。
北辰染一根手指在她面前,輕輕一晃,滿意地欣賞起來。
她銀髮直垂腳踝,芙白的小臉眉如新黛。
一雙琉璃眸,顧盼之間盡是嫵媚風情,頰邊亮閃閃的粉色梅形花鈿,更襯得膚色似雪,晶瑩剔透。
那淡粉色的圈形耳墜隨着她每一個動作盈盈而動,晃啊晃,漾起他心湖陣陣漣漪。
他執着她的手,放在胸口,眉開眼笑地讚歎一句:“小雪喜歡什麼便做什麼。不必顧及我。不過,我的女人,穿什麼都好看。”
艾幼幼指着滿桌子的菜:“這些菜,喜歡嗎?我的手藝還不錯吧。”
北辰染眼神一蕩,驚喜地問:“全是小雪爲我做的?”
“是啊!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八月十五,你的生辰。”
看他久久不語,眸光閃動,手指微微顫抖着,想必是感動得不能自已,畢竟她從未關心過他,也從未給他過過生辰。
他只是凝着她,一直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貝齒已咬住下脣,似在隱忍着什麼。
“來,嘗一嘗。不好吃別怪我。”
北辰染重重點點頭,緩緩執起筷子,緩緩將一塊糖醋肉丸放入口中。
她彎下腰瞅着他,等着他評價,男人卻一直低着頭,一頭淺綠長髮遮盡容顏。
沒有言語,看不見表情,他就維持着這個姿勢,久久地,久久的。
太安靜。
艾幼幼隱約覺得不對,手掌輕輕搭在他肩頭,那肩膀忽然顫抖起來,淺綠色的髮絲間傳來男人的低泣。
“是不是不好吃?我從來沒下廚做這麼菜,比不上你其他的生日,我……”
男人忽然張開雙臂抱住她,一張臉埋在她的胸口,這樣的擁抱就像孩子依賴母親的姿勢。
淚水頃刻間便打溼了她的衣襟,她才知道,這個男人,哭了。
“從來……從來沒有人給我過過生辰,從來沒有,從來沒有……”
一聲聲低泣從胸口傳來,這是最靠近心臟的距離,讓她一顆心震動起來,說不出滋味。
這個身份尊貴的皇帝,向來有着最高貴優雅的舉止,擁有千萬子民,那些大臣也會在每年皇帝生辰的時候送來無數奇珍異寶討好獻媚。
卻從來都不是他想要的,那些人不過是想謀得聖寵,哪裡又會是真的想要給他過生辰。
這就是身爲皇帝的孤單,有着無數人傾羨的財富,卻註定換不來一顆真心。
“染染,以後我每年都會給你過生辰。你不會再孤單了。”說出這句話,艾幼幼的心是痛的。
每年都會給他過生辰嗎?真的會來嗎?
她會走的,離開他永不相見,因爲即便他不死,鳳靳羽也容不下他。
她又說了謊,可面對這樣一個孤寂傷情的男子,她還能怎麼說?
他給了她全部,她卻騙了他一生,到現在,還在欺騙。
她真是個沒心肝的壞人啊!
北辰染緩緩擡起眸,黑水銀的眸子迷濛水霧,竟是一片不染雜質的純澈。
他輕輕的語調就像個太久找不到家,找不到溫暖的孩子:“真的嗎?”
“我答應你。”艾幼幼笑了笑。
“謝謝你,小雪,謝謝你。”北辰染薄脣緊抿,將腦袋埋在她的胸口,小雪,你真暖。
他此時的樣子,絕對讓人聯想不到那個手執血鞭將人放幹血做成人偶的惡魔,也絕對不是那個叱吒天地,擁有無盡權勢的帝王。
此刻,他只是個孩子,因爲得到一顆糖果,而一遍遍對她說着謝謝,不停地說。
哎,欺騙這樣一個孤單卻內心純真的孩子,她會遭天譴的吧。
“染染,我們去看星星,好嗎?”她勾住他的手指,“像小時候那樣。”
“嗯。”北辰染點點頭,攬住她的腰,柔情道,“抱緊我。”
“好。”
他輕輕擁着她,足尖一點,踏月而去,眨眼間已如驚鴻落定在宮殿的屋頂。
沒有任何言語,她只是枕着他的手臂,舒服地窩在他頸窩,和他一起看繁星閃爍。
“染染,你爲何總是夜裡一個人在城牆上走?”她很想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孤獨。
北辰染怕她冷,扯過狐裘大氅爲她遮住風,裹得嚴嚴實實,自己卻任憑風吹。
“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女孩曾經對我說,這個世上有月光女神,能夠給人一雙無所不能的手,站在城牆上,月光女神就能看到。我在等,等月亮升起,能夠照到城牆上的我。我希望月光女神能夠給我一雙溫暖的手,讓我把我心愛的人緊緊擁入懷中,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艾幼幼剎那間怔住,久久不能言語,這個女孩,就是她啊!
想不到一次戲言,竟讓他記了這麼多年,他見到月光女神,也只是希望能有一雙溫暖的手。
他自己一直活在陰暗的角落,有了溫暖的手,卻不是先溫暖自己。
而是去溫暖那個心愛的女人。
艾幼幼掩去眸中的情緒,執起他的手握在手心:“染染,今天是你的生辰,你有什麼願望,我都不會拒絕。”
北辰染忽然伸出手,狠狠地將她攬入懷中。
感覺到他越發灼熱的呼吸,艾幼幼有些心顫,哎呀,說錯話了,他該不會是想趁這機會要了她吧,這個,是不可以的!
感覺到她的不安,北辰染幽幽出口:“別怕,今生,除了一件,我絕不強迫你做不願的事。”
“……”
“我只是想要你的溫暖。沒有別的願望了。”
艾幼幼看看天色,側眸望去,遠處的小環用火摺子晃了晃打暗號。
她忽然矇住北辰染的雙眼:“不讓你睜開,不許看。”
“嗯。”他感覺心怦怦然,屏住呼吸。
“好了。”她鬆開手,“你看下面。”
北辰染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愣住,眸中閃爍的是淚光,還有晃動的紅光,如同夜空下的螢火。
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小男孩也曾和一個小女孩在夜空下捉螢火,那一夜的月光很亮,卻沒有螢火暖心,那一夜的花很美,卻沒有她的笑容動人。
恍如一夢,他一直不曾忘記。
恍如一夢,原來,已經過了二十二年,他們都長大了。
屋檐下,小環雙手捧着一個托盤,托盤上是一個圓形的大糕點,上面點綴了水果,還有一根根紅色的蠟燭。
北辰染抱着艾幼幼下去,盯着那個奇怪的東西,久久不能回神:“這……是什麼?”
“生日蛋糕啊!我做了很久的,沒有奶油,我用雞蛋一點點打,纔打起那麼一點奶油,你就將就一下。還有那蠟燭,宮蠟都太粗了,我削了好久的哦。”艾幼幼興奮地將北辰染拉近。
“生日蛋糕?”北辰染驚喜,寵溺地捏了捏她的耳垂,“你啊,總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艾幼幼拍拍巴掌,招呼小環:“來,一二三,小環一起唱。”
“Sheng yi lchu ka hamnida(祝你生日快樂)Cei yi sha la hamnida我最愛你,比花還香,比星星還亮,比獅子還勇敢,happy birthday to染染。”艾幼幼在北辰染面頰響亮地親了一口,“生日快樂,寶貝!”
生日快樂,寶貝……
這是全天下最動人的話,一定是,一定是!
北辰染忽然緊緊地抱住她,原來,當陽光照滿心房的時候,連眼中的光線也會變暖。
“英文的就不唱了,我是英盲,我姐在韓國,我也學了點韓文。呀,你抱着我怎麼吹蠟燭?”
“你就是我的蠟燭!”他抱着她不願鬆開。
“昏頭了啦,我是蠟燭你不一吹就滅了。”
“喜歡你,你就是所見一切,心中一切,見到什麼都會立刻想到你,滿滿的,都是你,只有你。”
“那你還是把眼睛矇住吧,不然看到什麼豬啊猴子啊,也說那是我。”
“美豬美猴,別有一番情趣!”
“去死!”
北辰染摸着她在面頰留下的吻,笑得合不攏嘴,但一想到小環也跟着唱那句“我最愛你”。
他笑顏忽然一冷,眸中射出一道寒光:“誰許你唱了,滾!”
這世上,只有他女人才配對他說那三個字!
小環委屈地扁扁嘴,剛要下跪就被艾幼幼拉住。
艾幼幼扯了扯北辰染的衣袖:“好了啦,是我教她唱的,別生氣嘛。走走,我們到那邊去切蛋糕。”
小環把蛋糕放在石桌上就悻悻然走開了,聖上好恐怖,變臉比翻書還快。
“染染,許個願望吹滅蠟燭,願望一定能實現。”艾幼幼笑得燦爛。
北辰染微微合眸:“我希望北辰染和小雪能今生共牽手,比翼到白頭,生生世世死不相離。”
“……”艾幼幼的笑容煞那間凝固,他不僅把願望說出來,還說得那麼深情和固執,最後那句“死不相離”讓她脊樑骨起了一陣寒意。
她還在怔愣,他優美的脣就毫無預兆地覆上了她的脣,沒有深吻,只是輕輕一觸,卻帶起她心跳加速的悸動。
她把纖嫩的小手交到他的掌心,立刻被北辰染拉進懷裡,牢牢地抱着,她望着自己的腳尖,心中的惆悵盤根錯節。
越是這樣的甜蜜,越讓她愧疚,一輩子懺悔,因爲一切都不真實,不過是她在彌補自己的過錯。
兩人一起切了蛋糕,北辰染夾起一小塊,慵懶的嗓音有點撒嬌的意味:“小雪,喂染染吃好不好?”
“好。”她說過今夜的要求她都會滿足他,包括給大皇帝大壞蛋喂蛋糕。
這樣的生日,是最後一次了吧,以後都不會再有了。
蛋糕緩緩地遞到脣邊,北辰染還未張口,就感覺遠處一記梅花鏢飛來,叮地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