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小時候的事情,向南依並不是記得很清楚。
特別是5歲之前,那段記憶幾乎可以說是模糊的。
但是隻有一件事,她從來都沒有忘記。
她被母親鎖在房間裡,整個屋子漆黑一片,沒有一絲光亮、沒有一點聲音,黑暗和寂靜同時將她淹沒,那種感覺恐怖到她至今都記憶猶新。
當時,她很害怕。
雖然那時候的她,極有可能還不懂得什麼叫害怕。
甚至幼年那種害怕的滋味,她至今都形容不出,只是覺得心裡慌得很。
偶爾回想起來,還是會感到不安,像是整個人都浸泡在冰冷的海水裡,四肢都凍的僵硬發抖,但卻無力逃脫。
海上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紋,和天空的顏色一樣,都是黑黢黢的。
可是天上還有星光在,海里卻只有她被黑暗吞噬的一顆心。
時間久了,她的意識就會變得混沌,分不清她到底身處哪裡,似乎整個人都無力的漂浮在空中,卻又好像一個不小心就徹底墜入幽深冰寒的大海里。
身體騰空的瞬間,向南依猛地睜開了雙眼,眸光中帶着的恐懼和絕望深深的刺痛了顧安塵的心,“小一,是我。”
將她抱坐在他的懷裡,溫熱的手掌輕輕拭去她臉上的眼淚。
“有我在,沒事了。”他輕輕拍着她的背,一遍遍的安撫着她,聲音溫柔的不可思議。
向南依一直沉默的任由他抱着,起初只是無聲的流眼淚,眼神空落落的,像是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正在哭泣。
但隨着她的目光漸漸聚焦,顧安塵的面容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在她眼前,她的情緒忽然就崩潰了。
伸手環住他的脖子,她將臉埋進他的懷中,淚水暈溼了他身上的襯衫。
她依舊只是低聲啜泣着,可眼淚卻異常洶涌的流出。
這是第一次,顧安塵見她哭的這樣難以抑制。
印象中,除了上次她被鎖在教室裡,就剩下關乎她二叔的那次,他才見她哭過,可也只是悄悄的抹着眼淚,並不想讓任何人發現的樣子。
可是今天,明顯是有什麼讓她無法承受的事情發生,所以纔會這樣崩潰的大哭。
“小一,我陪着你呢,別害怕。”薄脣輕輕貼在她的耳邊,顧安塵的聲音輕柔的響起,可眼底深處卻一片暗沉。
薄脣微抿,溫熱的吻輕柔的落在了她的發間。
淚水滑過精緻的臉龐,向南依的手緊緊揪着他的衣服,像是害怕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不見,“顧安塵……你別走……”
軟軟的輕語帶着顫音,語氣充滿了哀求和依戀。
那種感覺,就好像她抓住了唯一的希望,全然依賴和信任。
“我不走,我哪裡都不去,就在這裡。”雙手捧起她的臉,顧安塵望着她泛紅的眼眶,輕柔的吻落在了她溼潤的眼睫上,那樣珍視憐愛,“小一,你看看我,我就在這裡,一直都在……”
對於向南依來講,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有可能被替代。
往事、記憶、失望……
但是有一個存在,是她哪怕丟失了一切,也不會忘卻的唯一。
“顧安塵……”她擡眸望向他,羽睫微潤,眼角紅的令人心疼,臉上清淚漣漣。
“我在。”
他伸出手,溫軟的指腹輕輕劃過她的眼睫,眸光溫柔的像是一輪暖陽。
那個瞬間,就像是黑夜被人撕開了一道裂痕,迸出了黎明的金光。
溫暖的光束燃點了休憩的黃昏星,讓黑夜向她微語着愛情。
這個世上除了顧安塵,沒人會這樣喜歡她。
她的生命,因爲付出了愛情而變得富足。
最奢侈的事情,就是和他相遇。
*
哭過之後,向南依睡着了,臥室再次陷入了寂靜。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天空也沉默着,如同一個深深的燈盞,銀河化爲了它燃着的燈光。
整個房間像是暗黃的畫框,畫裡,是一對相互依偎的戀人。
淡淡的、甜甜的氣息在空氣中蔓延開來,讓人莫名心安。
顧青梧進來的時候,顧安塵剛哄着向南依躺在牀上睡下,不過她的手卻依舊緊緊拽着他的衣服,徹底流露出了她的不安和恐懼。
只是掃了一眼,顧青梧就立刻皺起眉頭,“小依的情況,是不是不太好?”
“……她的意識有些昏沉。”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並不認爲,單純的怕黑就會把她嚇成這個樣子,“她是不是,有什麼心理方面的問題?”
“現在還不確定。”
“需要我聯繫一位心理醫生過來嗎?”
搖了搖頭,顧安塵拒絕了她的提議,“我已經在國內請了專業的心理醫生,而且也初步開始對小一進行治療了。”
“那怎麼還會這樣呢,知道原因是什麼嗎?”
“還不知道。”
“她連你也不肯告訴?!”顧青梧有些詫異。
在她的認知裡,像小依那樣內斂沉靜的女孩子並不容易接受一個人,可一旦接受了,就意味着她全身心的依賴和信任。
既然這樣,那她應該不會對安塵有所隱瞞纔對。
眸色深深的望着躺在牀上的人,顧安塵的神色看起來很平靜,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之前的內心有多慌亂。
面對顧青梧的疑問,他再次搖頭,“是我從來沒有問過她。”
開始的時候,想着不要給她太大的壓力,多給她一些空間和時間,所以對於她家裡的很多事情,他都沒有過問。
到後來,幫她聯繫了心理醫生之後,爲了配合對方的治療方案,他纔沒有去詢問那些事情。
而且,小一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了。
最近這段時間,她變得越來越開朗,不管是面對他還是他的家人,她都活潑嬌俏的像是這個年紀女孩子該有的狀態,比起兩人剛剛認識的那個時候,簡直天差地別。
正是因此,所以他還在暗自慶幸,以爲她的情況真的一點點得到了好轉,可是今天發生的事情無比殘忍的提醒着他,是他想的太樂觀了。
難道……
真的要想那位醫生建議的那樣,等到時機成熟,就實施那個方案嗎?
“安塵,小依這個情況,她父親知道嗎?”在她打電話給向書禮之前,顧青梧覺得,她應該先徵求一下安塵的意見。
“小一沒說過。”
“你有沒有打算把她現在的情況告訴她父親?”
“沒有。”
毫不猶豫的回答,語氣中似乎還帶着明顯的排斥。
明顯感覺到顧安塵對向南依父親的不喜,顧青梧心下微疑。
事實上,她對向家的情況的確不太清楚,除了知道他曾經有過一段婚姻,現在獨自撫養一個女兒之外,其他基本一無所知。
所以那天在網球場她對向南依說的話,其實大部分都是真的,只是隱瞞了她喜歡向書禮這件事情而已。
因爲她不想礙於她的事情,影響到兩個孩子的感情。
更何況,對方也沒有接受她的示愛。
現在見安塵這個態度,她倒是忽然有些好奇,難道這當中還有什麼事情是她不知道嗎?
心知眼下不是說那些的時候,顧青梧掃了一眼向南依拽着顧安塵衣服的手,而後淡淡的收回視線,“我去把晚飯給你端上來,保溫盅裡有你陳阿姨給小依煲好的熱粥。”
“謝謝姑媽。”
“嗯。”
目送她離開房間之後,顧安塵才又將視線落回到了向南依身上。
對於姑媽認識小一父親這件事,他之前就已經知道了,是小一親口告訴他的。
不過就算她不說,他也隱約猜到了一些。
姑媽初見小一時的那個眼神,還有大網球時她刻意製造的談話機會,都足以讓他猜出一些端倪。
至於他們彼此認識到了哪種程度,這就不在他的關注範圍之內了。
上一輩人的事情,他們自己處理就好,而他要做的,就是好好守着他的小一就行了。
*
夜裡,向南依發起了高燒。
顧家的私人醫生趕來之後,幫她測過體溫,已經將近40度。
一張小臉通紅滾燙,迷迷糊糊的昏睡着,身子緊緊的蜷縮成了一團,像是小嬰兒一樣的姿態,明顯缺乏安全感。
她這一病,把顧老爺子和顧青梧都折騰過來了。
Aaron醫生幫她打了退燒針,明顯看出了顧家人對她的重視,便沒有離開,而是依舊留下等着觀察後續的情況,免得病情再反覆。
也是因爲這樣,陳阿姨把老陳好一頓數落,埋怨要不是因爲他沒把酒窖的燈修好,向南依也不至於變成這樣。
可所謂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她原本是在責怪老陳,卻反而讓旁邊的許妍姍臉色一僵。
是她讓向南依去的酒窖,否則的話,也不會鬧出後續這麼多的麻煩事來。
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顧安塵根本就不會聽她解釋。
爲皺着眉,許妍姍不禁輕嘆了口氣。
一直折騰到凌晨兩點多,向南依的體溫纔算暫時穩定了下來。
顧安塵一直沉着臉在旁邊守着,感覺到她掌心的溫度漸漸降了下來,這顆心纔算是落了地。
終於將注意力暫時從向南依身上移開時,他才發現原來顧老爺子和顧青梧他們一直待在臥室裡,並沒有離開。
掃了一眼牆上的掛鐘,俊眉隨之一皺,“很晚了,爺爺回去休息吧,小依應該沒什麼事了。”
“唉……丫頭體質差,明兒讓你陳阿姨多做點好吃的補一補……”
“讓您擔心了。”
揮了揮手,顧老爺子慢悠悠的走了出去,“好好陪着丫頭吧!”
顧青梧隨着他往外走,餘光瞥見許妍姍猶猶豫豫的走到了顧安塵面前,“我來照顧南依吧,怎麼說我都有責任。”
“不用。”
“你自己的病還沒好呢,萬一變得更嚴重了,南依不是更沒人照顧了嗎?”
清冷的眸光掃過她,顧安塵的聲音愈見寒冽,“出去。”
他今天心情很不好,到目前爲止,已經沒什麼耐心去應付她了。
“安塵……”
“滾!”
冷酷至極的一個字,徹底令許妍姍嚥下了所有尚未出口的話,眼圈紅紅的跑出了臥室。
這樣盛怒之下的顧安塵,讓她感到無比的陌生和恐懼。
一直以來在她的印象中,他或是淡漠疏離、或是清雅高貴,哪怕是面對再討厭的人,他也極少顯露出自己最真實的情緒,而是隻會用那種清冷的眼神望着你,淡漠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高傲,讓人清楚的感受到彼此之間的差距。
但是今晚,他居然用那樣厭惡的語氣讓她滾,是真的那麼討厭她嗎?
眼見許妍姍擦着眼淚跑回了自己的房間,顧鶴鳴眸色沉沉的看着沒有說話,而後轉頭掃了顧青梧一眼。
後者會意,朝着旁邊的許斌無奈笑道,“安塵這孩子也真是的,都這麼大的人了,一着急起來說話也沒個分寸。”
“少爺是關心則亂,可以理解。”
“時間不早了,你也早點休息,我去看看妍姍。”
“不用看,她又不是小孩子。”許斌漫不經心的笑道,似乎並沒有把這件小插曲放在心上,“您和老爺子也都早點睡吧,都這個時候了,估計小依小姐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了。”
“嗯。”
話落,幾人各自散去,別墅再次恢復了寧靜。
*
向南依的大腦漸漸恢復清明的時候,已經是差不多一個小時以後的事情了。
開始的時候,她覺得身子一陣陣的發冷,然後就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裡。
後來,耳邊隱約傳來了低低的交談聲,她掙扎着想要睜開眼睛,卻只是朦朦朧朧的看到了臥室中晃動的人影。
手背傳來刺痛的感覺,冰涼的液體刺激着手臂,讓她不舒服的皺起眉頭。
下一秒,手就被包覆進了溫熱的掌心裡。
迷迷糊糊之際,她忽然想起了爸爸,想到他曾經問過她,最想畫一幅什麼樣的圖畫。
她當時說,她想擦去一切不幸,想在大地上畫滿窗子,讓所有害怕黑暗的眼睛都習慣光明……
但如果現在他再問她同樣的問題,她想她會給出另外一個回答。
比如,她會畫一雙眼眸,像夜空中明亮的月華,映在沉默的星空上。
緩緩的睜開眼睛,向南依的目光落在窗簾的縫隙上,剛好有窗外的月光滲漏進來。
而月光之下,是顧安塵關切的一雙眼。
“小一,感覺怎麼樣,還難受嗎?”他有些焦急的問着,溫熱的手掌貼在了她的額頭上,確定溫度沒有再升高,緊皺的眉頭才稍稍舒展。
“我……”
才一開口,向南依就覺得喉嚨有些發緊。
見狀,顧安塵體貼的端過旁邊的溫水餵給她,“先喝點水,有什麼話我們明天再說。”
只要確定她沒有不舒服就好,至於別的,他現在都不關心。
她聽話的點了點頭,但卻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溫軟的指腹劃過他的掌心,一筆一劃的寫下了她的所思所想。
你曾踏月而來,
只因我在暗中;
夜風拂發,
月光衣我以華裳……
猛地握住了她的手,顧安塵凝望着她波光閃動的明眸,一字一句的對她說,“不管小一在什麼地方,我都會找到你的。”
然後,看着她笑、看着她甜甜的睡覺。
記憶的梗上,誰都有兩三朵娉婷,披着情緒的花。
但是沒關係,因爲他會陪着她。
不會像她以前擔心的那樣,讓她像落葉一樣,任由風雨吹打,到處飄零,或流雲一朵,無依無靠的懸浮在空中。
她忽然彎脣笑了,眼睛再次沉沉的閉上。
軟糯的聲音輕柔的在夜裡響起,一下一下的印在了他的記憶中。
“顧安塵……你是最後的玫瑰……”
而她……
是絕望者、是沒有回聲的話語、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
最後的纜索,他牽繫着她最後的渴望。
他,是她荒蕪的地上,最後的一朵玫瑰。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更像是她夢中的囈語,但顧安塵聽懂了,他伸手撫過她微潤的眼角,聲線溫柔,“小一,我是最後,更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