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

“強制注射。”

留下這四個字,沈天一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從他現在的這一系列行爲來推斷,那個始作俑者,除了景柏霖,恐怕沒有第二個人了。

剛纔路過的那間房裡又傳來如小獸悲鳴般的吼聲,我心裡猛地一緊,竟是覺得有些難過。

我和沈曼,如果不是出了景盛的事,我想我們現在應該還是很好的朋友。

而且細想起來,除了在醫院侮辱我的那次,沈曼好像真的沒有做什麼對我不利的事。

她只是沒有及時站出來解釋清楚一切而已。

可是,就連景盛這個當事人都沒有向我解釋了,我有什麼權利要求她來向我解釋呢?

畢竟她愛景盛,不比我愛他的時間短,只不過我比她幸運,歪打正着,正好是景盛受不了的死纏爛打的那一款。

景盛向來高冷,通常一個眼神都能讓人望而怯步,也只有我,這麼沒臉沒皮沒羞沒臊地追着他,一追就是四年。

那些在大學裡仰慕景盛而不得的學姐學妹們如果知道他其實這麼好追,只要你堅持不懈地追就行,她們恐怕腸子都悔青了。

眼見着沈天一越走越遠,我又往那個房間的方向看了一眼,匆匆追了上去。

“沈天一,爲什麼不把你的真實身份告訴她?”

這樣,至少沈曼不會再像現在這樣排斥他了吧?

“告訴她?”沈天一苦笑,“她早就恨透了我,要讓她知道我不是她親哥哥,卻享受着本該屬於他的一切,她恐怕只會更加恨我吧。”

“可是你總不能讓她一直這樣對你誤解下去吧?”

“夏小滿,你應該懂的吧?有時候,恨,能成爲一個人活下去的動力。”

我倏地噤聲,一時之間,竟是無言以對。

是的,我懂。

那五年,很大程度上,就是對景盛的那一腔恨意,支撐着我熬過來的。

“我自知比不上景盛,可是,總有一件景盛曾經爲你做過的事,我可以爲她做到。”

我的呼吸忽的滯了一下:“什麼意思?”

“讓她帶着對我的恨意,活下去。”

說完這句話,沈天一沒有再多看我一眼,直直地往前走去。

走廊的盡頭,是一間比較大的房間,還是哥特式的構造,彩色的貼花玻璃窗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着令人炫目的光芒。

偌大的玻璃窗前,是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和一把看起來已經有些老舊的真皮座椅,可裡面卻並沒有人。

難道沈天一是想暫時把我安置在這裡?

我剛想開口問沈天一,卻見他轉過身,看樣子像是要獨自離開。

“沈天一?”

“等一會兒,有人想要見你。”

說完這句話,他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想要追着他出去,卻發現他從外面把門鎖了起來,我試了一下,從裡面居然是無法打開的。

“沈天一,你把門打開放我出去!!”

我拍打着門,可卻始終沒人理會。

看來,沈天一是鐵了心把我一個人留下,他恐怕已經不在外面了。

我很不喜歡一個人被關在一個房間裡,雖然這個房間的空間很大,可還是讓我覺得很不安。

就在我十分焦躁地原地來回踱步的時候,門口終於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緊接着,房門被人打開,進來一個男人。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運動服,腳上穿的是一雙同色的運動鞋,而他的臉上還架着一副粗邊黑框眼鏡,從他的着裝來看,他應該很年輕,如果不是那一頭業已斑白的頭髮和眼角的紋路,恐怕沒人猜得出來他的年齡。

當然,他的頭髮也可能是染的,可皺紋,卻是沒辦法僞裝的。

而且這個人,我見過。

他分明就是那天,在勝華路的那間教堂裡,我遇見的那個神父!!

在我打量他的時候,男人已經向我伸出他的右手:“夏小姐,久違了。”

一句話,讓我確定自己並沒有認錯人。

我看着他伸出來的手,遲遲沒有應聲,也沒有與他交握。

他也不覺得尷尬,十分從容地把手收了回去,插回褲袋。

“敝姓杜,單名恆,他們都叫我老杜。”

他十分隨意地做了個自我介紹,然後就坐到了那張辦公桌後的真皮座椅上。

見我還是很拘謹地站着,他指了指這頭的會客椅子:“請坐。”

我看着他,卻並沒有就坐的意思。

“看來夏小姐對我抱有很大的敵意。”

“難道不應該嗎?”

一個從一開始就蓄意接近我的人,難道我不應該懷疑他嗎?

而且,他還是告訴我有約瑟夫這個人存在的人,而約瑟夫,是景柏霖。

他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做了個投降的手勢:“夏小姐,我想我們之間有些誤會。我只是沒有料到,景柏霖那個老不死的,居然會無恥到這種地步,連冒名頂替的事他都好意思做。”

冒名頂替?什麼意思?

我皺起眉頭,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些什麼。

“夏小姐,我想你從來都不看財經新聞吧?哦,那老傢伙有些年紀了,如果看,那也得是很多年前的報道,以你的年齡,不知道也很正常。”

杜恆慢悠悠地走向不遠處的,替自己泡了杯咖啡,順便,給我倒了杯牛奶。

我如臨大敵般地盯着他,自然不可能喝他給我的任何東西。

他也不在意,只是把杯子放在我面前之後,繼續說下去:“景柏霖的英文名可不是什麼俗不可耐的joseph,他叫——nikolas,征服者的意思,很符合他的變態氣質。”

不知道爲什麼,這一次,我居然沒有絲毫懷疑杜恆話裡的真實性。

因爲這種事情,只要有心,稍微做下了解就可以了,畢竟,景柏霖當年是整個鹽城的大名人,他沒有必要用這個來騙我。

我之前沒有對此產生懷疑,也是認爲景柏霖根本沒理由以此來騙我。

現在想來,這一切恐怕只是景柏霖爲了誘惑我向他靠近,進而控制景盛的一種手段。

難怪,當初景盛想方設法想把我送走,現在想想,他只是想在景柏霖發現我之前,保證我的安全而已。

是我自己太蠢。

可是,如果說那個一直以來在告解室那頭聽我做告解的人,並不是景柏霖,那是誰呢?

杜恆似乎並沒有興趣在這個問題上再向我多作解釋,只是依舊帶着笑看我:“夏小姐,我說的話,你信不信都不重要。我今天的任務,只是替人轉交一樣東西給你而已。”

又是受人之託?

他也沒等我回答,只是自顧自從他的抽屜裡拿出一個用牛皮紙包着的東西來,推到我面前。

我剛想問他是什麼,他卻先我一步,把牛皮紙封口處的花型滴蠟給我看:“密封完好,我沒動過。所以,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麼。”

他一邊把東西遞給我,一邊笑着問我:“知道這個蠟上印的是什麼花麼?”

頓了頓,許是看我沒什麼反應,他又自問自答:“是鳶尾。”

我將信將疑地看着他,終於還是把那袋東西拿了過來。

不重,體積也不大,看樣子好像是一個很小的本子。

我想他也不至於拿一個這樣的東西出來就只爲了害我,於是,我在他饒有興味的注視中,把牛皮紙拆了開來。

裡面,是一個看起來有些眼熟的錢包。

錢包的款式老舊,顏色也是很醜的土黃色,而它的邊角甚至已經有了破損的痕跡。

幾乎只是一剎那的事,我已經感覺到熱淚盈眶了。

“景盛讓你轉交給我的?”

我啞着聲問。

杜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不打開看看?”

我聞言,按照他說的,把錢包打開。

裡面,是一張塑封過的肖像畫,尺寸很小,剛好夠塞進錢包。

而畫在上面的人,不是我是誰!

杜恆像是早就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看着我,瞭然地笑:“這是他自己畫的,自學了大半年,廢掉了數千張紙。你說他是不是蠢?這年代還有誰靠畫肖像來紀念的?可他偏偏就是連你的一張照片都沒有。”

“小滿吶,有些男人就是這樣的,明明擁有很高的智商,可是在遇到感情的時候,卻笨拙得像個孩子,景盛的水平呢,甚至連個孩子都不如。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大概七八歲吧,他那時候就已經是現在這副少年老成的樣子了,真的是一點意思都沒有。他的生活,比我這個老頭子還無趣。直到他大四即將畢業的那一年,他忽然跑來問我,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喜歡一個人是本能吶!遇到了就自然知道了!你說他是不是蠢?這種問題都要跑來問我。”

想到這裡,杜恆的笑容似乎變得有些無奈了。

“可他是真的不知道,好在那個姑娘沒有被他的冷漠嚇跑。後來有一天晚上,他大半夜地打電話跟我說,他要結婚了。我以爲他是受了什麼刺激,變傻了,我勸他別做傻事,景柏霖就等着抓他的弱點,好把他死死捏手裡呢。可他就是不聽,理由居然是,他親了那姑娘,就必須要對她負責。”

“哈,你沒聽錯,只是親了而已。你知道麼?親!我真不知道他這種老古董的思想到底是從哪裡來的,我可從來沒有教過他這些!如果只是親一親就要娶了對方,我的老婆恐怕已經可以繞地球好幾圈了。可他就是中了邪,當晚就跟人家約了時間,準備第二天去登記。然後……他出了車禍,剎車失靈,直接衝下跨江大橋,如果不是運氣好,撞進了江裡,他已經沒命了。緊接着,那姑娘的家人也發生了意外,很巧合的,也是車禍,只不過她的家人沒那麼好運活下來。你從來沒有見過景盛哭吧?我也沒見過,可是醫院走廊的監控,記錄了好幾次他哭泣的樣子,很難看,一點形象都沒有,如果可以,我想你還是別看了。”

話說到這裡,杜恆忽然長久地停頓下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打算接下去說,可是我,卻是想繼續聽下去的。

這些年來,我早就認定了景盛是故意,就算他不止釀成那場車禍的真兇,我父母會深夜駕車出去找我,說到底,也和他放我鴿子有直接聯繫。

所以就算後來顧志誠被起訴,被丟進監獄,在我心裡,景盛也還是兇手,包括我自己,我們兩個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兇手。

沈天一說得沒錯,有時候,恨,能支撐一個人活下來。

我太清楚這一點,所以我,自私地,抹殺了其他一切可能性,讓這份恨意成爲自己活下去的動力。

即便是後來,我大概知道了是自己誤會了景盛,我也沒有下決心去弄清事情的真相。

我一直說我愛景盛,可原來,我最愛的人,是我自己。

我只顧及自己的感受,卻忘了,景盛也是個人,他也會受傷害。

而眼前這個叫杜恆的男人,似乎瞭解我從不知道的,景盛最真實也最脆弱的那一面。

這是我第一次,從別人口中,這麼真切地瞭解到景盛的內心世界,在杜恆的嘴裡,景盛好像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景盛。

他會彷徨,會迷茫,會無助,會哭泣,就跟我一樣。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這些事情都是從他自己嘴裡說出來告訴你的,而不是通過我這個連旁觀者都算不上的老頭。可是小滿啊,景盛就是那麼個人,你想從他嘴裡聽到什麼正常人說的情話,那簡直難如登天。他不會花言巧語,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他愛你的最好證明。有時候,耳朵聽見的,眼睛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看人,要用心。”

杜恆一口一個小滿,越叫越順口,而我,也終於沒有像之前那樣排斥他。

他說的話和這個錢包,足以證明他和景盛的關係匪淺。

我手裡緊緊捏着景盛給我的錢包,看着眼前這個笑得一臉溫和的男人:“你到底是誰?”

從進門到現在,這個叫杜恆的男人,臉上的笑容沒有一刻消失過,就好像是掛着一張面具似的。

比起景盛的不近人情,杜恆肯定更容易讓人卸下心防,可是,也許是和景盛相處久了,我看着杜恆,卻有一種遇到了“笑面虎”的感覺。

我有一種直覺,杜恆的狡猾肯定不亞於景柏霖。

杜恆臉上的笑容依舊未變,他優雅地端起咖啡,輕輕抿了一口:“我叫杜恆,他們都叫我老杜,一個和景盛相識多年的老友。”

沈天一像是掐着時間來的,杜恆話音剛剛落地,他就在外面敲門了。

進門後,他也沒有和杜恆有什麼交流,只是朝他點了點頭。

我還想在問些什麼,杜恆卻只是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沈天一會意,很快就帶着我原路返回。

我卻是頓住腳步,不肯離開:“我還有話想要問他。”

“夏小滿,不是所有問題,你問了就能得到答案。”

他的意思是,就算我問了,杜恆也不會回答?

“那你知道這個叫杜恆的男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嗎?”

正常人,會僞裝成教堂裡的神父嗎?而且,聽他之前話裡的意思,他和景盛之間的頻繁互動,而景柏霖居然沒有絲毫察覺,如果不是他本事通天,那就是根本是在扯淡!

“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等景盛來接你就好。不會太久,最遲明天天黑以前,他就會來的。”

聽他話裡的語氣,把握十足,可是不知道怎麼了,我就是覺得心慌,那感覺就像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將要發生了一樣。

“沈天一,你和景盛到底在謀劃些什麼?”

沈天一可能是覺得現在就算是我知道了,也已經絲毫影響不了他們的計劃了,於是這一次,他大發慈悲地開口回答了我。

“徹底剷除景柏霖,包括他背後的勢力,讓他們都去該待的地方待着。”

“今天的婚禮,那些人都會去?”

“之前在泊鎮的那場交易被無端打斷,景柏霖身爲組織者,身上頂的壓力可不是一般的大。他爲了籠絡衆人,急着重新組織交易,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否則,你以爲他爲什麼要好端端搞出一場婚禮來?”

也就是說,婚禮果然只是個幌子而已!

我頓時心急如焚:“景柏霖做事那麼小心,他不會那麼輕易就相信景盛的!現在我不見了,景柏霖沒了唯一能威脅他的籌碼,景盛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

“不是還有阿綽在嗎?”

阿綽,是了,我怎麼忘了還有這號人物。

“你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策劃這一切了?”

沈天一偏過頭,看了我一眼:“不久,大概也就是從你再次出現在鹽城的時候開始的吧。之前我沒有參與,具體時間我也不清楚,不過,按照我對景盛的瞭解,他會忽然決定提前實施計劃,肯定和你脫不了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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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

“嗯,按照原計劃。應該還需要一年的時間,才能收網。今天,景盛的計劃雖然天衣無縫,卻還是有風險……”

風險?聽到這兩個字,我的右眼猛地跳了一下。

恰巧在這時,沈天一的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

可能是走廊裡特別安靜,沈天一明明沒有開免提,我卻清楚地聽到了電話那頭的人說的話。

“阿一,這邊亟需支援。”

“發生什麼事?”

“婚禮現場發生特大爆炸,景盛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