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盛8

直到很久以後,我還記得沈佳期當時看着我的眼神,絕望又無助。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見不得女人在我面前哭,這總會讓我想起,我曾經怎樣冷眼旁觀了一個女人最後的求救。

景柏霖隨她而來,整個人看起來宛若地獄修羅。

他像是根本就沒有看到我一樣,當着我的面把沈佳期拖走,任憑她再怎麼哭喊都沒用。

沈佳期裙襬上的雪子在被雨水浸染的地上劃出一道蜿蜒的紅痕,就像是一條很長很長的紅線,最後隨着她的身影一起消失在院門口。

後來我沒有再見過沈佳期,沒過多久,報紙上就刊登了她的死訊,說是病故。

可是我知道,她不是病死的。

在看到新聞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裡,沈佳期哭着說我是殺人兇手,她要向我索命。

我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我已有許久沒有哭了,可那天晚上,我沒有忍住。

儲謙的鋪子就在我旁邊,可能是我驚醒時的動作有些大,也把他吵醒了,我看到他很明顯地動了一下,可他卻沒有來拆穿我的軟弱,而是僵直了背,裝睡。

在這一點上,我是感謝儲謙的。

我總是在心裡嘲笑他愚蠢,可事實上,儲謙在情感上比我要敏銳許多。

沈佳期死訊公佈以後的同一個週末,景柏霖讓人正式辦理了收養我的手續,於是我,終於成了真正的景盛。

也是在同一天,我終於從福利院搬離,正式住進了景柏霖的死人別墅。

離開的時候,景柏霖說可以滿足我一個願望,我讓他送儲謙去學醫,出國深造,他答應了。

雖然我成了景柏霖的養子,可是,除了換了一個地方住,和送我去學校以外,景柏霖並沒有給我任何特權。

十五歲,正常的孩子都在念初二,於是景柏霖也把我送到了某貴族學校以插班生的身份念初二,當時已經快要期末,他沒有給我任何適應的時間,只說期末他要看到年級第一的成績。

要知道,我從來沒有正規上過一天學,在山裡的時候,也就小包子在的那兩年,陪她一起去坐過兩年。

事實上,老頭教的內容,還不如我自學,所以我在課堂上從來沒有認真聽過。

儘管我對自己的天賦很有信心,可是時間太短,我到底心裡還是沒有底的。

所以,我只能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課程的補習上,我不眠不休地用了兩個月的時間自習了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二的所有課程內容。

第一次小考,在班級裡只排到十五,離年級第一還有很大一段距離。

而那時候,離期末考試還有不到二十天的時間。

在那剩下的二十天時間裡,我每天睡不到四個小時,爲了節約在路上的時間,我選擇了住校,幾乎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期末考上。

當時的班主任老師可能是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學生這樣不要命地學習,被嚇壞了。

她找我談過幾次話,我一律當成了耳邊風,無奈之下,她嘗試和景柏霖聯繫,可能結果不太理想,也就不了了之。

在這樣緊張的學習中,期末考終於來臨,我近三個月的努力,全看這兩天半時間了。

好在努力還算有回報,考到的題目基本上都會,理科不出意外應該都是滿分,而文科,主觀題就看我寫的東西得不得閱卷老師的眼緣了。

大致上來說,如果以第一次小考作爲標準來衡量的話,只要作文部分不要出太大的偏差,這個年級第一,應該十拿九穩。

經歷過七天的等待,閱卷結束,成績發放後,結果卻大大的出乎我的意料。

很遺憾,我不止沒有拿到年級第一,甚至連年級前十都沒有進,排在了第十一名。

理科分數如我所料,全部滿分,而語文作文分是——零。

零。

我拿到試卷後,看着那個鮮紅的圓圈,忽然有種莫名的挫敗感。

整個班級,只有我一個人是零。

語文老師在評卷的時候,可能是爲了顧慮我的感受,沒有直接點名,卻也拿了不少時間說了這篇獨一無二的零分作文,大概是說我三觀不正,沒有正能量。

至今,我還記得我當時寫的那篇作文題目是——《這個世界從來都不公平》。

可能是從我的作文中看到了我內心的灰暗,班主任怕我的心理不太健康,還特地安排了心理健康老師給我做輔導。

我不配合,她堅持叫了景柏霖。

我以爲就像前幾次一樣,景柏霖是不會理會的,可是這一次,他卻出現在學校。

在看了我寫的那篇作文後,他長時間沒有出聲,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

能在這所貴族學校讀書的,都是非富即貴的人,而景柏霖又稱得上是鹽城的名人,所以我想班主任應該是知道景柏霖的身份的,所以她在和他對話的時候,她處處都透着小心。

景柏霖這麼長時間的沉默,大概讓班主任感覺到很侷促,她站在一旁,兩隻手不停地攪動着。

我在一旁看着,都懷疑,再這麼持續幾分鐘,她的手指是不是會被她活活攪斷。

不知過了多久,景柏霖終於出了聲,不過話卻是對我說的:“你有什麼話要說?”

“我的心理完全沒有問題,我也不覺得我的世界觀有什麼不對,每個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同的,我只是陳述我眼中的這個世界,老師給我零分那是因爲她看到的世界和我看到的不一樣,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接受否定。”

聽到我的話,班主任老師很不贊同地皺起了眉頭,她張了張嘴剛要說話,景柏霖卻趕在她前頭揚了揚手裡的卷子:“想知道,我會給你這篇作文打幾分嗎?”

我安靜地看着他,沒有說話,只等他公佈答案。

景柏霖看着我,笑了一下:“滿分。”

不輕不重地兩個字,讓一旁的班主任徹底傻了眼,可對象是景柏霖,她根本就不敢說什麼。

“景盛,你說的沒錯,這個世界是呈金字塔形的,大多數資源都掌握在站在金字塔頂端的很少一部分人手中,而在金字塔底部的那大多數人,註定要被這很少一部分踩在腳下,永無翻身之日。所以你想成爲哪一種人呢?”

我抿脣,依舊沒有說話。

旁邊,班主任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顯然她也沒有料到請家長之後,會遇到這種情況。

這一天景柏霖的心情看起來還不錯,他轉頭笑着看了看班主任胸前的銘牌,問:“顧老師是嗎?你叫我來的時候,對我說我兒子的作文很有問題,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他需要一位心理老師,那麼你剛纔爲什麼不敢反對我說的話?”

“我……”

班主任哆哆嗦嗦地剛吐出口一個字,景柏霖就強勢地把她打斷:“在我看來,你不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詞,不就是因爲我是那個站在金字塔頂端掌握了大部分資源的人,而你,是那個被我踩在腳底的金字塔底部的衆人之一。我明白,教育有教育的形式和理念,可是,這些理念景盛不需要。他有自己的思想,也有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以後,景盛不會在任何答卷上回答此類作文題目,他會交白卷。”

這樣的結果,別說是班主任了,就連我,也是沒有想到的。

那一刻,我承認,我是崇拜景柏霖的,儘管我知道他是個罪大惡極的人,也知道他骨子裡有多壞,可這都不影響在那一刻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強大氣場,就像一個真正的有擔當的男人一樣。

一直以來,我曾經無數次想象過我的親生父親是什麼模樣,因爲沒有經歷過,我想來想去也沒有具體的形象。

可那一刻,我心目中那個父親的形象徹底和景柏霖重疊了起來。

彼時,景柏霖對班主任說“他會交白卷”時的樣子,就成了我心目中作爲一個父親該有的樣子。

儘管後來,我費盡心機算計他,也不遺餘力想要把他所謂的“事業”搞得一團糟,可是無論怎樣,我都打從心底裡叫他一聲父親。

就如景柏霖所言的那樣,我再沒有在任何試卷上寫過類似的作文,都是交的白卷。

即便後來上了高中,也是如此。

高考的時候,我依舊任性地把這一優良傳統發揮得徹底,結果出來,成績不算頂尖卻也稱不上差,進t大綽綽有餘。

而在鹽城,t大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高等學府。

高考結束那年,我剛好滿十八週歲,正式成年,景柏霖正式通知我,以後我得靠自己養活自己。

也就是說,包括大學的學費以及之後的生活費,我全部得自己解決,他不再給我提供任何幫助。

這幾年來,我一直不敢忘記自己接近景柏霖的真正目的,可是老杜讓我稍安勿躁,首先要博得景柏霖的信任,而博取信任最好的方法就是什麼都不做,任他擺佈。

於是,我遵從景柏霖的意思,開始了一天打幾份工的日子,爲自己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涯做準備。

大學兩年很快就過去了,期間我在學校和打工的地方兩點一線,除了工作就是學習。

直到我大三那年,我在迎新致辭的時候,一眼看到了擠在人羣中的小包子。

儘管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樣子也變化了許多,可是我就是這麼一眼就認出了她。

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間,我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驟停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