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8

慕九言的道歉,來得有些突然。

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直到他走出了書房,我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好像整件事根本就不關他的事,他根本就沒有必要向我道歉。

不過,也正是他說的這些話,讓我忽然明白,那天我向他道謝時,他說不需要,不是因爲不屑,而是因爲他從一開始就把責任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這個慕九言,還真是難懂,他怎麼總是不按套路出牌呢?

之前還說他是奸商呢,可是有哪個奸商會主動攬責任上身呢?

我查完最後一個單詞,把合同的譯本保存妥當之後,纔跟着走了出去。

客廳裡,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完全沒有了慕七夕留下的可怖痕跡,慕九言手裡端着一杯水,站在大片的落地窗前,一動也不動,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等了一會兒,發現他根本就沒有轉身的意思,也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於是,不得不主動出聲:“慕總,你交代的合同原文我已經譯好了,你需要看一遍嗎?”

慕九言沒有在第一時間回答我,過了好一會兒,他轉身,風馬牛不相及地道:“依依的孩子預產期在什麼時候?“

“我……我不知道啊。”

我一頭霧水,依依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啊,我又沒有經驗,也不知道生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她有沒有按時在做產檢?”慕九言又問。

我縮了縮脖子,有些心虛地答:“應、應該沒有吧……”

依依是未婚生子,再加上她現在離家出走,不想被家裡人找到,所以,她連公衆場合都很少去,更別說醫院了。

“女人生孩子是天大的事,你們兩個怎麼可以這麼兒戲。”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好像從慕九言的語氣中聽出了淡淡的責備。

“明天我會立刻安排人定期帶她去產檢,現在,我們先去給她買一些適宜孕婦吃的食物吧。”

說完,慕九言放下手中的水杯,拿起外套,動作利落地向外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匆匆忙忙跟了上去。

有時候,我也覺得慕九言太雷厲風行了一點,這說風就是雨的,即便到了現在,我還是有點適應不良。

上了車,我問了慕九言一個藏在我心裡已經有段時間的問題:“慕總,你是不是之前就認識依依?”

而且,還是認識程度比較深的那種。

不然,我實在找不到其他理由,像慕九言這種性格的人,會一開口就“依依依依”地叫。

如果我沒記錯,他從去我家第一次開始,就是這麼親暱地叫依依的。

現在,還關心起她的預產期,甚至要特地爲她去買孕婦食物,要說他不認識依依,我纔不信。

慕九言淡淡地掃了我一眼:“你吃醋?”

“不不不!”我把頭搖的像是撥浪鼓,“我只是純粹感覺到好奇而已。”

慕九言又看了我一眼,嘴角輕勾:“不用反應這麼激烈,我只是隨口問問而已。”

話到了這裡,慕九言好像就沒有再開口的意思了,我過了一會兒才恍然察覺,好像是我先問他問題的,怎麼到最後就變成了是他在問我了。

這人,還真是老奸巨猾!

偏偏他現在還是我和依依的衣食父母,我不敢冒犯他,更不敢忤逆他。

許是見我一臉的悶悶不樂,慕九言最後還是大發慈悲地開了口:“你現在是我的秘書,我不希望有除了我之外的人,分散你太多注意力。所以,與其讓你事後去爲這些事情操心,不如我事先就都幫你解決了。”

換言之,他這不過是愛屋及烏而已?那我是不是應該感覺到榮幸?

不過,無論他是出於什麼理由這麼關心依依,從現實意義上來說,如果他願意管這些閒事,對依依和她肚子裡的孩子來說,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畢竟,我在生孩子這件事上,我真的是一無所知。

本來還想什麼時候空了去惡補一些知識的,可是從依依來了之後,我就在爲生計奔波,根本就沒有時間也靜不下心來去看。

而且,現學現賣,很容易出錯,萬一出了什麼岔子,這後果可不是我能承擔得起的。

想到這裡,我就完全沒有了反對慕九言這種“愛屋及烏”的行爲的理由。

慕九言把車子停在鹽城最大的中心商場裡,我正想下車,他卻阻止了我:“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我愣了一下:那他還把車開來整個鹽城人最多的地方,還說要給依依買食物?!

“我們在這兒等着,讓人去買了拿下來。”

慕九言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就自動把他嘴裡的這個“人”和姚特助聯繫在了一起。

果然,下一秒,慕九言就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

電話一接通,他也沒有跟對方寒暄幾句,直接道:“去買一些三四個月的孕婦適合吃和用得着的東西,我在中心商場的停車場等你,給你四十分鐘,遲到後果自負。”

話落,他直接掛了電話,一連串動作就如行雲流水般流暢。

“姚特助?”我試探性地問。

“嗯。”慕九言點了點頭。

“可是……我記得姚特助說過他的公寓在華晶,和這兒……南轅北轍呢。”

這個時間點,姚特助應該是下班剛剛回到家吧。

所以,也就是說,姚特助如果要給慕九言送東西過來,他幾乎得穿過大半個鹽城。

現在正是上下班高峰時期,鹽城的路上都不知道堵成什麼樣了,慕九言只給了他四十分鐘時間,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務。

我吞了吞口水:“那個,慕總,你現在該不會就是在跟姚特助算賬吧?”

姚特助送慕七夕去酒店的時候,慕九言說過要跟他算賬,可他說的“以後”到得也未免太快了一點。

可憐的姚特助,現在恐怕連哭的心都有了吧。

慕九言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輕聲道:“附近有一家不錯的西餐廳,小七很喜歡,我約了她,算是給她接風。”

話落,他解開安全帶,看樣子是準備下車,我連忙跟上。

剛過六點,街上就已經是人滿爲患,慕九言一下車,他臉上的面具就讓他在第一時間成了衆人關注的焦點。

他明明說過他討厭人多的地方,可是爲了慕七夕,他還是忍了,可見,在他心裡,慕七夕這個同母異父的妹妹還是有一定的地位的。

一路上,我都跟在慕九言身後。

人很多,儘管慕九言已經想方設法不讓任何人碰到,還是無法徹底避免。

有些人可能是見他人高馬大,臉上還掛着面具覺得新奇,根本是故意湊上來的,有的人甚至還明目張膽地拿出相機開始拍攝起來。

看得出來,慕九言是真的很不高興自己被人當做猴子圍觀,就算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我也能清楚地感受到瀰漫在他周身的強烈低氣壓了。

我看着他那抿成一條直線的薄脣,終於咬了咬牙,跑到了他前方,扮演起替他開道的疏導員的角色。

雖然收效甚微,基本上除了被人當神經病外,根本就沒有幾個人聽我的,但是我還是那麼做了。

說實話,對於慕九言,我是心存感激的。

不管他是因爲什麼原因,出於什麼目的,向我伸出援手,但我確實因他而受益匪淺。

十分鐘後,慕九言帶着我進了一家會員制的高檔西餐廳,那些好事人羣終於被徹底阻擋在外。

我拍拍胸脯,終於鬆了口氣。

等侍者帶着我們進了一間高雅的包間,坐定,我才發現右手手背隱隱有些發疼,仔細一看,上面多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也不知道是被什麼東西劃到的。

我趕緊在慕九言發現之前,藉口去了洗手間。

口子不深,但是出了血,我用清水沖洗之後,再用紙巾按住傷口,等不再流血了才慢慢往回走。

可是,一看到那左右都差不多的長廊,我就矇住了。

剛纔我來洗手間的時候是一路問過來的,而我根本就不知道慕九言所在的包間是哪一間,更不記得路!

更爲關鍵的是,我出來的時候,把揹包落在包間裡了,所以我的手機也不在身邊。

天殺的,這家餐廳不止走廊搞得像迷宮,就連包間都長得差不多,我只記得慕九言的那間包間房門上似乎有幾道金色的橫線。

我問了侍者,說那是vip客戶的標誌,等級越高,金線越多。

我努力回憶,確定應該是兩道金線。

侍者說那是中級vip客戶標誌,於是他把我帶往那片區域,然後我憑藉着印象,找準了其中一間,硬着頭皮敲開了包間門。

我在心裡默默祈禱,千萬要找對,可是,來開門的根本就不是慕九言,卻也是我認識的,一個我本以爲此生再不會有什麼瓜葛的人。

門裡面,韓敘穿着黑色的西裝,領帶系得工工整整的,就連頭髮都一絲不苟地梳到了腦後,看起來,和我當初認識的那個吊兒郎當的公子哥,完全是兩個人。

一年多不見,感覺韓敘變了很多,看起來變得更像個精英了,就像他的父母所期許的那樣。

所以我想,我當初做的決定,應該是正確的。

看到我,韓敘的眼裡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到最後卻是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就像是看着一個陌生人一樣看着我。

雖然這就是我當初想要的,可是,真的見韓敘把我當成了陌生人,要說心裡沒有一點點難過,是騙人的。

“抱歉,我……敲錯門了。”

我低下頭,道了歉,迅速轉身離開。

可還沒走幾步,後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韓敘身上特有的氣息鋪天蓋地地朝我席捲而來。

我被他堵在牆角,動彈不得,他忽的擡起我的下巴,帶着一絲恨意狠狠地咬住了我的脣。

我不知道,這個算不算是吻,只感覺脣上一疼,脣齒之間就瀰漫開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我緊緊咬住牙關,把他抵擋在外,他幾次攻奪不下,最後還是鬆開了我。

“夏小滿,你知道這一年來,我有多恨你嗎?”

韓敘的聲音聽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低沉,像是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再沒有了往日的清明和朝氣。

他說,他恨我。

我以爲,在我說了那些話之後,我們以後頂多就是陌生人而已,可沒想到,他卻說他恨我。

一時之間,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韓敘雙手用力地抓着我的肩,就這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餐廳昏暗的廊燈下,我似乎看見他眼底水光瀲灩,像是隨時都會落下淚來。

可是下一刻,他卻笑着說:“夏小滿,我再也不會爲你哭了。”

雖然他這樣說,可我卻分明在這一瞬間,又看見了那個在我面前哭得像個孩子的男人。

而且這一次,他哭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厲害,不同的是,他把他的淚都吞回了心裡。

我終究還是做不到鐵石心腸,心裡隱隱泛起一股不知名的疼痛。

“韓敘……”

“不要叫我的名字!”

話纔出口,就被他粗暴地打斷。

“夏小滿,我不想再從你嘴裡聽見我的名字,再也不想。”

一字一句地說完這句話,韓敘終於鬆開了鉗制着我的手,慢慢退了開去。

在他轉身離開前,他說:“如果可以,我寧願此生不曾遇見你。”

話落,他毫不猶豫地大步向前走去,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韓敘最後的那句話一直在我的腦海裡迴盪,相似的話,我好像曾經也對景盛說過。

那時候,景盛說:“不要這麼隨便就剝奪了別人存在的意義……”

韓敘之於我,雖然還不至於是存在的意義,卻也是生命力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直到了這一刻,我才明白,當初景盛在聽我說寧願從來不曾認識他的時候,心裡有多麼難過。

那感覺就像是自己人生最想珍藏的一部分被徹底否定了一樣,心裡,忽然感覺有點空空蕩蕩的,也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

就在我悵然若失的時候,慕九言不知道是怎麼找到了我。

“夏小滿……”

他叫着我的名字,聲音裡透着絲罕見的小心翼翼。

我轉頭看他的時候,剛好從走廊的壁鏡裡看到自己的倒影,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竟已淚流滿面。

他的手微微擡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替我擦淚,可手舉到半空中卻又收了回去。

“不過是迷路了而已,需要哭得這麼慘嗎?”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還是爲了不想讓我感覺太難看而假裝不知道,這一刻,我是感謝他的。

應該沒有人願意在旁人面前露出這麼狼狽不堪的一面,我也是。

我邊擦淚邊笑着說:“是啊,這裡的路和門怎麼長得都一樣,我都以爲自己進了什麼迷宮。”

慕九言沒有說話,只是伸手,牽起我的手,一路把我帶回了我們原本所在的包間。

進門的時候,我仔細看了一下門上的標誌,原來,不是兩道金線,而是一條寬金線上鑲了一條細細的彩金,從某個角度看起來,就像是兩道金線一樣。

我已經無心再去研究這在這裡代表的vip等級,滿腦子都是很負面的情緒。

慕七夕還沒有到,慕九言一路無言把我拉到座位上坐下:“把右手伸出來。”

直到他再次出聲,我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桌子上多出了一隻醫藥箱。

我苦笑:原來,他一早就知道了。

一切,都是我自作聰明呀。

慕九言見我沒反應,索性自己抓了我的手過去,然後很仔細地用碘酒消毒,替我包上紗布。

我本想說我沒事,可見他那副認真的模樣,忽然就發起了呆。

腦子裡什麼都沒想,就是看着他發呆。

慕九言擡起頭,看到我呆愣的模樣,伸出手,揉了揉我的發頂:“夏小滿,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不是還在這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