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盛7

說實話,景柏霖實在是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人。

他明知道,整件事情和我無關,可他甚至連一句質問都沒有,直接就上了刑罰。

在水缸裡凍了一夜之後,等待我的是一頓毒打。

頭下腳上被吊在福利院庭院裡的那棵大樟樹上,由五個身強體壯的男人輪番用鞭子抽打,而景柏霖讓那些孩子們排好隊,在不遠處從頭看到尾。

這一招殺雞儆猴應該不是第一次用了,難怪他們都會那麼怕他。

儲謙站着的位置離我最近,那時候我的頭腦已經不是很清醒了,可是儲謙那雙佈滿血洗盈着淚水的眼睛卻讓我印象深刻。

打到後頭,我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再醒來,是在一間乾淨的獨間裡,而我身上纏着紗布,看樣子是專業人員仔細處理過了。

也許是發過燒的緣故,我的嘴脣乾得要死,喉嚨也是,我嘗試着咳了一聲,卻發現喉嚨像是火燒一般。

身上被打過的地方也是,像是有無數細針在刺。

被打的時候可能是麻木了,沒怎麼感覺到疼,倒是現在,讓人感覺難受極了。

因爲注意力都集中在身體的不適上,我一時之間居然沒有注意到,在我左前方的位置,景柏霖從頭到尾都一直站在那裡。

他也不知道爲什麼,一直都沒有出聲,也不知觀察了我多久,他終於沉聲道:“你叫什麼?”

乍聽到有人說話,我被嚇了一跳,不過我反應還算快,應該沒有表現得很明顯。

“趙鐵生。”

景柏霖聽了,微微皺了皺眉,沉吟半晌,才緩緩道:“太難聽,改個名吧,叫景盛怎麼樣?”

景盛?他讓我跟他姓?

這是不是說明,我終於正式通過了考驗,成爲他心目中那個合適的人選了?

不過我並不敢確定,只是看着他,沒有回答。

“你很聰明,也很有手段,不過,以後在我面前,收起你的小聰明,我最討厭的,就是自作聰明的人。”

這句話,我算是聽明白了。

果然,我的所作所爲在他面前本就無所遁形,而他會把我丟進水缸還毒打我一頓,恐怕是對我自作聰明的懲罰。

我低下頭:“明白。”

“很好。”景柏霖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段時間我沒有時間,到明年春天再去辦手續吧。”

我自知自己並沒有什麼資格和他討價還價,所以,他說的話就是聖旨,我除了聽從,並沒有其他選擇。

景柏霖走後,儲謙作爲代表被允許進房來探望我,來的時候,這小子的眼睛還是紅通通的,活像只兔子。

看到我,他差點就又哭了。

我實在是受不了一個男孩子哭哭啼啼的,趕在他掉眼淚之前阻止了他:“我這還沒死呢,要哭喪等我真死了再來行嗎?”

儲謙聽了,明顯地愣了一下,不過他的眼淚算是收了回去。

他深吸了幾口氣,像是在平復心情,過了好一會兒,他一字一句地對我說:“我欠你一條命。”

我笑:“我不是還活着麼,況且,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爲了我自己。所以你不欠我什麼。”

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我確實是爲了自己。

可是儲謙卻像是認定了我實在安慰他,好讓他好過一點。

我也不知道我的這句話在他心裡是被經過了什麼樣的美化或者是加工,我只知道,在我說了這句話之後,他看我的眼神顯得愈發崇拜和尊敬了。

“以後,你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就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幫你做到。”

我頓時感覺有點頭痛:“不用,我沒什麼事需要你幫我做的。”

他卻異常固執:“有的,肯定有我能做到的事。”

我實在是懶得和他爭辯,朝他揮了揮手:“知道了,我有點累,想休息了,你先出去行吧?”

我也不知道我這句話是哪裡刺痛他了,他居然當場又紅了眼,滿臉的委屈。

“我知道我貪生怕死,所以才眼睜睜地看你替我頂了包,站都不敢站出來。我知道我很孬,可是我不想一直孬下去,我會去找景先生,向他說明一切的,我不會讓你一直替我背黑鍋的。”

說着,這小子還真的轉身就要往外走。

我連忙叫住了他:“那個誰,我感覺口很渴,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倒杯水來?”

聽到我的話,他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迴轉身來,拿起一旁桌上的杯子和熱水瓶,就真的給我倒起水來。

爲了讓他的心裡覺得更加好過一點,我還提了一點要求:“水不能太熱,最好能快點涼一涼……”

儲謙聽了,應了聲“好”然後用兩個杯子開始來回倒水,企圖讓水涼得快一些。

就這樣過了大概有五分鐘的樣子,他終於把水杯交到了我手裡,我內心有些無奈地看着他的一臉期待,喝下幾口又讚賞了一句:“溫度剛剛好,感覺舒服多了。”

果然,聽到我這麼說,儲謙的眼睛都亮了一下,等我把杯子裡的水都喝完了,他有些急切地問我:“要不要再來一杯?”

看着他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我頓時感覺頭疼極了。

我真的很想問他一句:難道你的價值就只是倒水而已?

這個世界上,怎麼還會有這種幼稚的傢伙,明明比我還大了兩歲。

都十六歲了,要負刑事責任的年紀了,怎麼還單純得跟張白紙似的,就他這樣還敢在景柏霖眼皮底下策劃暴動,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怪不得景柏霖沒有追究責任,大概也是清楚這傢伙成不了大事,十六歲了還把什麼事都寫在臉上的人,能成什麼大事?

“我記得你叫儲謙?”

“嗯。”

“我有預感,我以後可能會經常打架受傷,如果你會醫術,哪怕是一點點也可以,那樣我會覺得方便很多。”

這傢伙單純歸單純,可是做事情卻非常細心,也很有條理,應該能成爲很優秀的外科醫生。

至於單純這一點,只要稍微調教一下,應該還是可以調整過來的,至少能做到不要把什麼事都寫臉上。

其實,我也只是隨口那麼一說,至於要不要學,其實還是看他本身的意思。

可是,我也不知道這傢伙到底是怎麼了,聽到我這麼說,忽然變得有幹勁極了,很用力地朝我吼道:“好的!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做那個對你來說很有存在價值的人的!”

我被他驚人的肺活量嚇了一跳,不過好在他終於不再糾結於要去向景柏霖“自首”這件事了。

景柏霖的手段殘忍歸殘忍,可是有一點他做得卻是很好的,那就是從不干涉福利院裡的孩子們的求知慾。

他很重視福利院裡面孩子的文學素養,所有在這裡的孩子都受過最基本的教育,在識字方面沒有問題,至於其他的,那就要靠他們自己了。

當然,我也不是說單單從這一點就可以說景柏霖是個好人,也許他只是爲了提高“貨物”的品質,能更好的交易而已。

福利院裡有一間藏書館,裡面羅列了幾乎所有凡是你能想到的書籍,醫學方面的書也不少,所以從那天以後,儲謙經常泡在藏書館裡面,然後每隔幾天就會學個什麼新招數嘗試給我按摩什麼的。

其實一開始我是拒絕的,可是不知道怎麼了,看到他無比失望的樣子,我居然一次次妥協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自從儲謙喜歡躲在藏書館裡面看書以後,景柏霖每次來帶人的時候好像都把儲謙排除在外了,當然還有我。

福利院的孩子還是老樣子,有人來,也有人走。

我不敢想那些被帶走的孩子,他們的前途和命運,這些都是目前的我無法左右的事。

我來之前,老杜就一再警告過我,我的任務只是接近景柏霖,成爲他的心腹,之後,我只負責傳遞信息,而不負責行動。

我知道,老杜是爲了我好,可是,他可能還是不大瞭解我。

我可不是什麼古道熱腸的俠客,我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人,這世間的不公和黑暗我經歷得太多,所以我比大多數人的心腸還要硬,儘管我只有十四歲。

景柏霖說要收養我的事,遲遲沒有着落。

我心裡其實是有點着急的,可是我不敢表現出來。

自從景柏霖提議讓我改名之後,景盛就已經成了我的名字,然而在法律意義上這個名字真正屬於我,是在第二年暮春的時候。

那幾天,景柏霖很高興,我偶然從電視的新聞報道上得知,大概是因爲他和沈佳期的好事將近。

時間定在六月,大概還有兩個月的時間。

自從第一次見到過沈佳期之後,這一年多的時間以來,我很少見到她,偶爾見到也是隔着很遠一段距離。

她依舊美麗如初,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後來幾次見到她,她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有些憂鬱。

我以爲,這只是我的錯覺而已,直到有一天,她倉皇地跑進了福利院。

她來的時候,天空恰巧飄起了細雨,我剛好在院子裡收衣服,而她可能是太慌張,一時沒有注意,就這麼和我撞了滿懷。

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她穿着一襲白色的連衣裙,看起來如同誤闖人間的精靈。

而她裙襬處,那一團火紅,如同盛開的映山紅,看起來莫名妖豔。

空氣中,隱隱瀰漫着一股血腥味,她哭着抓住我的手,顫抖着對我說了兩個字:“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