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這麼多累贅,走路是頗費勁的。北方尚有運輸工具,火車、卡車、汽車,實在不行,還有馬車,可是長江岸邊盡爲湖沼,連馬腿都能陷進泥裡去,所有衣物細軟就只能靠手拉肩挑,弄得整支部隊亂哄哄,看上去不像是野戰部隊,倒彷彿一支逃難大軍。
正如從前春晚上一個小品所揭示的,你究竟是好是壞,有時人家會從外觀上進行辨別。張軍團一團正氣,就算你把他們推到僞軍堆裡去,也會被人認爲是“地下工作者”。劉汝明軍亂七八糟,長官又有嫌疑在身,難怪容易被誤認爲“漢奸部隊”了。
張發奎是北伐時代出道的正統軍人,其人資格既老,性格也耿直不阿,本來劉汝明跟他分屬兩個戰區,完全不搭界,可他就看不慣對方,曾經把狀子遞到武漢軍委會及第九戰區,控告劉汝明軍紀敗壞。
陳誠派作戰參謀到劉汝明手下,一方面是監視,另一方面也是要幫他整頓軍紀。
劉汝明意識到,他還是得依靠力戰和軍功才能改變自身處境。
包括劉汝明在內,他的部隊都是北方人,不知道長江岸邊的蚊蟲有多麼兇猛,南下時沒有帶蚊帳,到了鄂東後,到處都是湖沼叢林,又正值夏季,蚊聲如雷,咬人甚烈。
李宗仁在湖北指揮作戰時,有一次蔣介石親臨視察,爲了表示與前方將士同甘共苦,便主動提出要在前線宿一個晚上。
統帥要作秀,但又不可能真的跟小兵們擠一個被窩,所以就得讓老李挪挪地方,而前線條件又十分艱苦,即使是像李宗仁這樣的戰區司令長官,也只能待在一座破廟裡。
統共一張牀,蔣睡,李就不能睡,後者無可奈何之下,便在桌上放了塊門板,自己躺上去,把牀讓給了老蔣。
由於沒有蚊帳,李宗仁自然被叮得叫苦不迭,而蔣介石雖有蚊帳,卻沒有把蚊子全趕走,他那樣的年紀,蚊子在耳邊叫兩聲都受不了,哪裡能忍受得下去。
喊侍從人員來幫他趕,結果卻是黑燈瞎火,越趕越多,最後的結果是整整一夜,兩人都沒辦法閤眼。
蔣介石到前線作秀,也只用待一個晚上,第一線的官兵卻天天都得待在這裡,一個個被咬得苦不堪言,由此就得時時面臨瘧疾的致命威脅。
蚊子會帶來瘧疾,其他東西也會,包括生水。
有人在前線曾看到一個負傷的士兵,自己爬到池塘邊喝水,一邊喝還一邊禱告。他念叨的內容是:上天保佑,我喝了生水,可別讓我打擺子,要不我就活不成啦。
這個士兵清楚地知道,喝生水很容易被染上瘧疾。可是他有什麼辦法,不喝水會渴死,喝了至少不是必死吧。
瘧疾當然不是不治之症,有特效藥就能治得好,白崇禧後來在湖北前線也得過瘧疾,就是靠吃奎寧痊癒的。問題是,在退守武漢後,一般市鎮的藥品早被搶購一空,奎寧如同靈芝仙草一般難覓,根本沒法配備到一線部隊。
在這種情況下,得了瘧疾就如同被判死刑。劉汝明的北方子弟兵光病死的就有幾千人,跟鬼子打仗都死不了這麼多。儘管如此難熬,但劉汝明始終固守黃梅,上面不讓撤,他就堅決不撤。
熊本師團在發動地面侵佔的同時,還有飛機進行轟炸掃射。這玩意兒最是考驗人的意志,先前跟作戰參謀同來的,還有一個軍委會的少將,這廝一聽飛機響聲就腿軟,不久就告退撤回後方去了。
劉汝明跟作戰參謀同在指揮部內進行指揮。所謂指揮部,其實不過是一間小草屋。這時有人前來報告:日本飛機來了!
參謀便再三勸劉汝明躲避一下,可是後者鎮靜自若,說不要緊,用不着躲。
直到日機飛臨草屋上空,連參謀都怕了,劉汝明卻仍然十分鎮定。再催離開,他便回答:日機來,未必就會轟炸我們這裡,轟炸我們這裡,也未必就會轟炸這間小屋,就算是正好炸中了這間小屋,那也未必就炸中我們兩人。
終不肯離開指揮現場。
劉汝明最後是接到上級命令才撤出黃梅的,奉命撤退時卻發生了一個意外情況。
附近的友軍竟然提前七個小時後撤,從而暴露了劉汝明軍的側翼,劉汝明還沒來得及組織撤退,指揮所周圍就響起了日軍的槍聲。
劉汝明氣得破口大罵,不過他沒有掉頭就跑,而是親自率衛隊佔領小山頭,以擋日軍之鋒。
他沒走,是放不下八百個傷兵。他對自己的副官說,我在山頭上頂着,你負責運傷兵,若是有一個沒運走,我就殺你的頭。
作戰參謀通過軍統電臺,將這一情況直接報告給了蔣介石,後者聞之馬上覆電詢問劉汝明的下落:要不要緊,有沒有撤下來?
劉汝明撤出後,參謀把蔣介石的回電拿給他看,看到那句話,劉汝明的眼淚都差點掉了下來。
事到如今,他還能奢望什麼別的呢?一句話,也就足夠了。
狂人師團
雖然侵佔了黃梅,可是熊本師團傷亡不小,沿途又沒有什麼老百姓可給他們撒氣,於是竟把一股無名之火撒到了頂頭上司那裡。
岡村在九江意外地收到一封發自黃梅的信函。
信是熊本師團的一個作戰參謀寫的,打開一看,不是請示,也不是彙報,而是裸的責罵!
上面說,我們“歷盡艱辛,不惜犧牲”,這才佔領了黃梅,可是爲什麼第十一軍司令部對此毫無反應,究竟是何道理?
是何道理,岡村自己也蒙了。因爲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在收到熊本師團佔領黃梅的消息後,第一時間用急電的方式給稻葉師團長拍去了賀電。
他把報務官找來一問,才知道事情的緣由。原來前一段時間戰事激烈,無線電報應接不暇。譯電員晚上都不能睡覺,但還是處理不完,現在桌上還積壓着一大堆待譯電文,給熊本師團的那份賀電也在裡面,按順序排,還得等上好幾天。
岡村問:那我不是用的急電嗎?
報務官苦笑着把雙手一攤:您這個的確是“急電”,可積壓的好多還是“特急電”哩。
其實不過是祝賀一下,說兩句好話,怎麼着,也不能比作戰協調、武器調度這些事更急吧?
整個過程最讓人感到奇怪的地方,就在於岡村收到信後的態度。
無非就是賀電晚發了幾天,多大的事啊,一個作戰參謀就敢用如此尖銳的語句,對第十一軍司令官大光其火,說出去,還真沒幾個人相信。
無論薛嶽還是張發奎,就算他們本人對陳誠有意見,也只會放在心裡面,除非腦子燒壞了,否則絕不會在這麼芝麻綠豆的事上對頂頭上司公開大放厥詞,何況是身邊的一個小小參謀。
可是岡村似乎完全被嚇壞了,拿着參謀寫給他的信,好像一個冒冒失失不知大體的小新兵,對自己“初臨戰場就犯如此大錯”,深感“慚愧”。
岡村可不是真的初臨戰場,他年輕時參加過日俄戰爭,調任第十一軍司令官前,還在東北跟義勇軍和抗聯幹過仗。
他這麼誠惶誠恐,不是真的犯了什麼大錯,而是不敢得罪熊本師團這個牛哄哄的絕對主力。
對熊本師團,他得燒炷高香供着,要知道,人家一個師團就幹了江南幾個師團才能幹成的活。
岡村很快就急急忙忙覆函,就自己的“過失”再三向稻葉師團長和他那一衆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參謀們道歉。
當初,岡村之所以要打出“討蔣愛民”的旗號,口口聲聲要整頓部隊的“軍紀風紀”,其實其主要指向就是熊本師團。
熊本師團在南京殺得中國老百姓和放下武器的軍隊人頭滾滾,不法行爲猶如家常便飯,這些事岡村都十分清楚,他也經常害怕這支“犯有暴行罪”的師團會影響日軍的整體形象,從而招致中民猛烈抵抗。
說是要採取措施,可是看看岡村的舉動,熊本師團聲音一高,他還直哆嗦呢,管教,從何談起?
老大管不了,其他小弟都看在眼裡,個個不買賬,所以在“軍紀風紀”方面,岡村除了難得地作回秀外,就只剩下了四處張貼“討蔣愛民”的標語騙騙人。
性情中人
劉汝明撤退後,守住黃梅之後的廣濟便成了第五戰區的當務之急。白崇禧將五戰區司令長官部設於廣濟,連日召開秘密會議,並將廣濟劃爲固守區。
固守區也就是死守區,當然不能輕言棄守,而白崇禧所依賴的生力軍,則是剛剛從廣西調來的一支新編部隊:第八十四軍。
與第一次出師廣西時的三支桂軍不同,第八十四軍實際上是由桂南民團組成的。編組的時候非常簡單,原有民團都不用動,只需在外面另加一個番號,戴頂新帽子即可。
顯然,這樣一支新編部隊,如果將配不好,打仗時是很成問題的。白崇禧經過反覆思量,才決定任命覃連芳爲軍長。
新桂系將領,以覃連芳與廖磊兩人爲最勇,但與廖磊“領導叫咱幹啥就幹啥”相比,覃連芳的個性極爲鮮明,屬於大大咧咧、沒遮沒攔的那種人。
作爲李宗仁的老部下,覃連芳曾爲創建和發展新桂系立下過汗馬功勞,但他的官職一直都升不上去。不是李宗仁不想提拔,而是他得罪的人太多,可以說除了李宗仁之外,沒有討過一個上司的喜歡。
廖磊曾是覃連芳的直接領導,與覃連芳始終在廣西打天下不同,廖磊不是起家於新桂系,而是從湘軍轉投到廣西來的。
覃連芳對此一肚子不滿,可是再不高興你不能放在臉上,得窩在肚子裡。他卻不是這樣,什麼都寫在臉上,當着部下的面就大發牢騷,說廖磊是夾着皮包到廣西來做官的。
某次廖磊召開軍事會議,規定不許抽菸,覃連芳卻大大方方地猛吸香菸。
廖磊就算再能剋制,當着衆人的面也忍不住了,便指責他脾氣太壞。沒想到覃連芳並不買賬,立刻頂嘴:沒有我這樣的壞脾氣,會有今天的廣西嗎?
性情中人覃連芳
得,就衝這句話,你本事再高,功勞再多,領導也不會待見你了,所以覃連芳混了很多年,還是隻能在下面做一個小小的師長。
白崇禧素聞覃連芳善戰之名,在視察軍隊時便有意誇了他一句,說你真不愧是桂軍的佼佼者啊。
你猜覃連芳回了句什麼。
在桂軍中,除了德鄰(李宗仁字)總司令外,我誰都不恭維!
白崇禧聽後雖然表面強作笑臉,但肯定異常尷尬。
“小諸葛”是個心機很重的人,他跟李宗仁之間儘管以李、白並稱,然而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兩人也不是一點隔閡沒有。覃連芳出言不遜,不僅是駁了面子,也等於觸動了他的心病。
於是,覃連芳連師長都做不下去了,被另調閒職。
要不是桂軍擴編,前方急需用人,這傢伙還不知道在哪個旮旯裡發他的牢騷呢。
覃連芳率第八十四軍到達廣濟防線後,果然一鳴驚人。他用迫擊炮和重機槍組織起來的交叉火力網,那叫一個給力,日軍步兵成批被射倒在工事前沿,乃至熊本師團輕易都不敢在白天發動貿然攻擊。
廣濟離黃梅有六十里路,熊本師團一共花了八天八夜,平均每天往前推進八里不到,且部隊傷亡慘重。
直到9月6日,熊本師團才佔領廣濟,但是自侵華以來,這個師團第一次失去了再戰能力,不光是休整,還要補充兵員。
第八十四軍損失也不小,只得撤後整理,不過在覃連芳的率領和指揮下,這個由民團組成的新軍在廣濟戰場上已經一舉成名,當地至今還流傳着民謠,謂之:軍隊要學一、一八八(組成第八十四軍的兩個師),到處有人誇!
不打仗,覃連芳卻又管不住自己的大嘴巴了。
他這個人向來不屑上司,對部下卻很寵愛,有時還發展到有些溺愛的程度。這就被他的新上司李品仙抓到了把柄。
李品仙跟廖磊都起自於原來的湘軍,覃連芳也一樣不把他放在眼裡,背地裡還把李品仙稱做“二五仔”,也就是吃裡爬外的意思。
李品仙由此對覃連芳恨之入骨,儘管第八十四軍在抗戰中功勳卓著,可他每次訓話不僅不表揚,還要一個勁兒挑第八十四軍的刺兒,不是指責軍紀不好,就是說他們不聽管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