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聘君,本官有失遠迎。失禮失禮。”身穿杭絲道氅,年約五旬的男子抱拳拱手,愁雲緊鎖的臉上露出幾分強笑。
高啓忙躬身還禮:“不敢,有勞申大人相迎,高啓受寵若驚。”
申時行笑着目光望向高啓身旁的陳燁,臉上的笑容一僵,雙目內全是震駭之色望着陳燁。
陳燁忙翻身跪倒:“草民陳燁見過申大人。”眼神餘光瞟到高啓臉上浮起的淡淡得意奸笑,心裡越發鬱悶,這回一定要長記性,無論多少銀子我也要先捐個監生,我是實在不想再給人下跪了!
申時行臉色煞白,雙目直勾勾的瞧着跪在地上的陳燁,使勁嚥了一口唾沫,聲音發顫道:“你、你叫陳燁?”
陳燁忙道:“回申大人,草民是叫陳燁!”
站在申時行身後的正三品官員也是臉色發白,問道:“陳燁,你可知道官洲鹿野鎮葉家老藥行?”
陳燁一愣,說道:“回這位大人話,草民正是從官洲鹿野鎮來,草民曾在葉家老藥行做過坐堂郎中。”陳燁疑惑的擡眼望向那名官員,他怎麼會知曉葉家老藥行?
那名官員低聲道:“汝默兄。不會錯了,這個陳燁就是曾治好小女病的那個鄉野郎中,只是我卻不知他、他竟然和……”
申時行急忙擺了一下手,阻止那名官員再說下去。微微定了定神,強笑道:“郎中快快請起。”
“謝大人。”陳燁站起身來。
申時行瞧了一眼同樣神色有些吃驚的高啓,強笑道:“能讓高聘君尊稱神醫,必是醫道通玄的高人,只是郎中如此年輕,還是讓老夫吃了一驚。兩位請!”申時行和那位官員轉身走回正廳內。
陳燁狐疑的瞧了一眼高啓,高啓也別有深意的正望了過來,心裡一咯噔,咳!老夫真是老糊塗了,要不是大司寇和錢侍郎的神色有變,竟還沒瞧出小友竟與那混世魔王的面容如此驚人的相似。老夫糊塗啊!
高啓強壓下煩亂的心情,苦澀的一笑,低聲道:“小友,請!”邁步走進廳內,陳燁急忙跟隨在後。進入正廳,坐在主位的申時行強笑道:“高聘君,郎中,請坐。”
高啓和陳燁又躬身施了一禮,高啓衝那名官員躬身施禮:“高啓見過錢大人。”
錢正義笑着說道:“錢某也是客,聘君無須多禮,請坐。”高啓和陳燁這纔在靠窗的偏座坐下。
陳燁望向錢正義,心裡狐疑道,難不成面前這位官員就是錢正義?!突然陳燁一愣。雙目露出吃驚之色瞧着錢正義白的仿若敷粉的面色,扭頭望向高啓,高啓雙目同樣閃動着震驚望向陳燁,兩人都從對方眼內得到了同樣的判斷。
申時行雙目依舊閃動着驚疑,瞧着身側紅木方桌上的茶碗,手指輕輕敲打着桌面,陷入沉思中。
半晌,錢正義輕咳了一聲,將申時行驚醒過來,茫然的望向錢正義,錢正義藉着喝茶之際,以目示意。
申時行這才反應過來,忙強笑道:“來人,快給貴客上茶!”
片刻,管家申豹親自端着茶盤走了進來,將兩盞茶放在偏桌上。高啓和陳燁都笑着欠身相謝。
申時行笑道:“高聘君和陳郎中爲老夫小孫兒的病夤夜出診,老夫感激不盡。”
陳燁躬身道:“申大人不必客氣,俗話說救人如救火,草民能否現在就瞧瞧小公子?”
申時行神情有些異樣的瞧着陳燁,晃了一下神,這才大聲道:“申豹。”
“老爺。”申豹快步走了進來。
申時行道:“帶高聘君和陳郎中去後宅。”陳燁和高啓站起身來。躬身施了一禮,隨申豹去往後宅。
高啓和陳燁甫一離去,申時行的臉色就變了,望向錢正義,聲音有些發顫的低聲問道:“玉平,這世上真有相貌如此相似之人?”
錢正義輕吁了一口氣,苦笑道:“汝默兄,說實話,我剛瞧到這個陳燁也驚嚇的險些魂不附體,若不是小女所患怪病確實被他治好,身份絕對無錯,我也不敢相信世間竟有這般相像之人。”
申時行默默點點頭:“不錯,能讓高啓對他的醫術稱道,此後生小輩必定有些真本事,這絕不是一日之功所能做到的。”
申時行露出自嘲的笑意,搖頭道:“那位荒唐王爺?!看來老夫是多疑了。”錢正義苦笑着深有同感的點點頭。
申時行端起茶碗,蓋碗輕輕顫動着,發出輕輕的敲擊聲,一顆心依舊不受控制的亂跳着,心裡不住的發慌,申時行苦笑着又將茶碗放回桌上,站起身來:“老夫這心還是不踏實,玉平,走,去後宅,老夫要親眼瞧瞧陳燁的醫術到底如何!”申時行和錢正義也邁步出了正廳向後宅而去。
申豹引着陳燁和高啓來到後宅,申豹陪笑道:“高聘君和神醫請稍候,申豹進去先通稟老夫人。”申豹並沒邁步走向正屋,而是走向右側偏院。
高啓眼睛望着偏院虛掩的院門。低聲問道:“真的沒有法子了?”
陳燁擡頭望着繁星璀璨的夜空,微搖搖頭:“胃脈已絕,胃氣全無,這位錢侍郎恐怕很難瞧見旭日東昇了。”高啓默默點點頭,沒有說話。
兩人等了片刻,虛掩的院門打開,申豹快步走出,笑道:“高聘君,神醫,老夫人有請。”
陳燁和高啓忙隨着申豹進院,院內漂浮着淡淡的裹挾着泥土腥氣的菜蔬氣息,陳燁微眯着眼打量着小院內開闢出的兩塊小菜園子,露出驚奇之色。若不是申豹剛說老夫人有請,陳燁還以爲自己來到申府後廚自種的菜地呢。
申豹低聲笑道:“這兩塊菜園子是三少奶奶自己種的,老爺最喜歡吃自家種的菜了。”
陳燁心中暗笑,看來這位嘉靖四十一年才中狀元,名顯於隆慶萬曆兩朝,做過萬曆朝首輔,其相業無咎無譽的申時行,提前粉墨登場不說,好像還是個清官。
申時行夫人在數名婢女的攙扶簇擁下早已在小院臥房門前等候。申豹引着兩人來到近前,高啓已抱拳深施一禮:“高啓見過申夫人。”
申夫人忙蹲身還禮:“老身不敢,聘君神醫能來救我的小孫兒。老身真是感激不盡。”
陳燁暗歎了口氣,看來又要跪了,正要撩衫跪倒行禮。
申夫人激動道:“萬萬不可,申豹快攔住神醫先生。”
申豹急忙扶住陳燁,陳燁望向渾身上下透着雍容,保養甚佳的面容清晰地能顯露出年少時嬌媚的申夫人,心裡好感直線上升,這申夫人還是蠻會做人嘛,比她男人強很多。
申夫人雙手合十,激動地念叨着:“無量壽佛,有兩位神醫這下我的小孫孫有救了。快。快請兩位神醫進屋。”婢女攙扶着老婦人進了臥房,申豹陪笑引着高啓和陳燁進入臥房。
臥房內佈局典雅,箱櫃桌椅,梳妝檯架,六扇畫屏,處處都流露出濃濃的書卷詩情。在臥房畫屏遮擋後絲幔垂懸,若隱若現着紅木牙牀和站在窗前的男人身影。低弱的抽泣聲和安慰聲從絲幔垂懸後的紅木牙牀處傳來。臥房內雖然點着上等的檀香,可是空氣中依舊能聞到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味。
“兩位神醫快請坐。”申夫人激動地說道。
陳燁躬身笑道:“老夫人不必客氣,草民能否先見見小公子。”
申夫人忙道:“快將小孫兒抱出來。”
兩名婢女急忙快步過去,掀起絲幔一角,一名頭戴文士巾,身穿錦絲文生公子衫,腰扎玉帶,年約二十四五的青年公子抱着襁褓走了出來。
公子來到申夫人面前,含淚低聲道:“孃親。”
申夫人道:“我兒莫哭,有兩位神醫在,我的寶貝小孫孫不會有事的。快過去給兩位神醫見禮。”
“是。”申公子轉而望向高啓和陳燁,瞧到陳燁的樣貌,愣了一下,隨繼抱着襁褓,剛要施禮,陳燁忙笑道:“三公子無需多禮,你是有功名之人,草民萬不敢當。”申三公子又是一愣,未再堅持,勉強笑了一下。
陳燁道:“三公子能否打開襁褓,讓草民瞧瞧。”申三公子猶豫了一下,小心的在懷裡解開襁褓,一名婢女急忙過來,在一旁用手虛託着。
陳燁和高啓走過來,仔細瞧着申三公子懷裡抱着嬰兒。說是嬰兒倒不若說是一個血兒。望之就如一團活着的血肉,嬰兒大約是哭累了,正閉着眼呼呼睡着,一呼一吸間,血紅的肚腹上能清晰的看到血管。
高啓的臉色一變,神情有些緊張的瞧向陳燁。陳燁伸出食指輕輕從嬰兒的肚腹劃過,嬰兒肚腹薄如蟬翼起的一層血皮隨着手指輕輕擦過。滲出絲絲血絲。陳燁擡起手指望去,食指肚沾着血絲。
臥房門輕微開啓,申時行和錢正義邁步走了進來。申夫人站起身來,施禮道:“妾身見過老爺。”一干婢女已都跪倒在地。
“夫人請起。”申時行邊說邊擺了一下手阻止兒子行禮,雙目緊緊地盯着陳燁。
申三公子強笑着衝錢正義微躬身道:“小侄見過錢叔叔。”
“賢侄不必多禮。”錢正義忙春風和煦的點頭道,一雙眼也緊緊地盯着陳燁。
陳燁輕輕擦去食指肚上的血絲,望向高啓,高啓微搖搖頭,瞧着陳燁。陳燁後退了一步,高啓也急忙退了回來。
申夫人急忙問道:“兩位神醫,我小孫孫的病?”陳燁躬身施禮:“申大人,申夫人,申公子,小公子的病草民和聘君前輩一定會竭盡全力救治,只是……”
申時行嘆了口氣,點頭苦笑道:“生死有命,這個道理老夫明白。高聘君和陳郎中只管放心大膽施治,若真有什麼不測,也是他命理該然,老夫絕不會怪罪你們。”
陳燁躬身道:“有申大人這話,草民和聘君前輩就敢大膽施治了,還有一事還請申大人、申夫人和申公子務必應允。”
“何事?但講無妨。”申時行沉聲道。
“多謝申大人,申大人明白,小公子所患之病名無皮,是極其罕見的一種病,因此草民施治之法也會有些特殊,並且一旦施治不可有稍臾停止,否則後果不敢想。因此務求申大人和夫人、公子不可因醫法怪異,心疼小公子,就中途攔阻。”陳燁沉聲道。
申時行愣住了,望向自己的妻子和兒子,猶豫了片刻,沉聲道:“好,老夫應允你,從現在起,老夫的小孫兒就交給你了,你儘管大膽施治,老夫和家人決不發一言干擾高聘君和陳郎中。”
錢正義臉色微變,低聲道:“汝默兄,是不是?”
申時行苦笑道:“不必說了,老夫心裡明白,原本就是盡人事而已,能否活命就看他的造化了。”
陳燁沉聲道:“如此,草民就放手施治了。申管家。”
“申豹在。”申豹一愣,急忙道。
“麻煩申管家讓府裡僕人將十斤糯米打磨成粉,越細越好。”申豹又是一愣,望向申時行。
申時行臉色一沉,怒聲喝道:“還不速去。”
“是!”申豹轉身快步飛奔而出。
陳燁又衝申夫人躬身施禮道:“申夫人,草民需要上品絲絹數尺,要薄如蟬翼,不知府上現在可有?”
申夫人忙點頭道:“我家老爺頭幾日剛蒙聖上恩賜百匹江南織造局御貢的綾羅綢緞,春月,速取數尺品質最好的絲絹來。”一名容貌俏麗的婢女蹲身應了一聲,也快步出了臥房。
申時行、錢正義、申夫人和申三公子眼中都露出濃濃的疑惑之色,先是糯米打成粉,又要上品絲絹,這兩樣哪一樣都與治病挨不上一星半點關係。
高啓也是一臉迷茫,喃喃道:“糯米粉?絲絹?這是何醫法?”
陳燁突然微笑道:“估計還要等上些時辰,申大人,草民聽聞聘君前輩說完小公子的病情,就和聘君前輩匆忙趕來,晚飯也忘了吃,如今腹內有些飢渴,不知申大人能否賜些飯食充飢?”
申夫人臉色一紅,感激道:“真是失禮,秋棠,快去吩咐徐大家的,升起竈火,爲兩位神醫炒上幾盤好菜,老爺,將你珍藏的好酒也捨出一罈來,可要好好感謝兩位神醫對咱家的恩德。”
申時行臉色也是微紅,目露感激望着高啓和陳燁,點頭正要說話。陳燁笑道:“申大人、申夫人,過會兒還要醫治小公子,有些乾糧充充飢就行,酒菜是萬萬不敢吃的。”
申時行沉聲道:“秋棠,將老夫的晚飯熱了端來。”婢女秋棠應了一聲,也快步離去了。
陳燁望向低頭皺眉苦思,壓根就沒聽到房內談話,進入神我兩忘境界的高啓,嘴角綻起玩味的笑意,擡手輕拍了一下高啓的肩頭,高啓身子一顫,茫然的望向陳燁。
陳燁身子微微前湊,微笑道:“聘君前輩,三少夫人還要蒙你開幾副解鬱寬神調養氣血的方子。”
高啓鬱悶的瞧着陳燁臉上的陰笑,這小子不會是藉機支開我,讓我瞧不全他如何醫治申府這無皮小兒吧?
高啓嘴角也慢慢綻起一抹陰笑,點頭道:“小友放心。”臭小子想跟老夫玩陰的,你小子不曉得吧,就連李東璧活着時,都不得不佩服老夫診脈開方的手法之快。哼!
高啓微笑望向申時行一家,申時行抱拳道:“有勞高聘君了。”
高啓忙還禮笑道:“大司寇客氣了。”申三公子忙引着高啓快步走向絲幔垂懸後的紅木牙牀,高啓嘴角綻動的陰笑更濃了,挑簾走向牙牀。
片刻,去取絲絹的婢女春月和端着食盒的秋棠同時返回臥房。婢女春月蹲身雙手託着絲絹,施禮道:“神醫郎中,您看這幾尺絲絹可還合適?”
陳燁走過去,用手摸了摸,絲絹潔白如雪,當真是薄如蟬翼,滑不留手。心裡暗讚了一聲,微笑道:“還要麻煩春月姑娘將這數尺絲絹剪成與你手寬的條幅。”
春月俏臉羞紅,美眸全是疑惑瞧向申夫人,申夫人道:“還不趕快按神醫的話剪成條幅。”
“是。”春月不敢怠慢,急忙拿着絲絹走到一旁梨木梳妝檯,裁剪起來。
“神醫郎中,飯已備好。”婢女秋棠蹲身施禮道。
話音剛落,絲幔挑起,高啓和申三公子邁步走出,高啓笑道:“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多謝申大人申夫人。”來到紅木桌前,微側身衝陳燁得意的一笑,小子,沒想到老夫這麼快吧!
陳燁打量着桌上擺放的兩碗紅棗粳米粥,四個黃澄澄的窩窩頭,一碟六必居的八寶醬菜和一碟子切得薄薄碼的整齊的醬牛肉,立時更加飢腸轆轆。也顧不上虛套,坐下,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又拿起一個窩頭咬了一口,越嚼越覺着香甜。
高啓也不客氣,坐在了陳燁對面,抓起一個窩頭使勁咬了一口,緊接着伸手拿起一片醬牛肉塞進嘴裡,一雙眼立時放了光。陳燁和高啓幾乎是爭搶着將飯吃完,高啓嚥下最後一口醬菜,意猶未盡的瞧了一眼陳燁面前的空碗。
陳燁差點笑出聲,這老傢伙白佔便宜時可一點也看不出有六十多了,比我還能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