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兒驚叫了一聲。周正稚嫩的小臉全是驚怖之色躲在了老夫婦身後,瘦弱的身軀打擺子般抖着。
老漢悲怒的瞪着五個被綁人中一個年約五旬,身材矮胖,穿着藍布長衫,口鼻噴血滿是麻坑的胖臉活像帶毛豬頭的男子,厲聲吼道:“趙三麻子,小老兒只是欠你店錢,欠債還錢,小老兒無錢還賬,你就算要了小老兒的命,小老兒也無話可說。可你怎能喪心病狂,侮辱我的孫女,還有你們助紂爲虐,傷天害理,我和你們拼了!”
話音剛落,站在一旁的老婦人尖叫嚎哭着衝上去狠狠的在趙三麻子臉上抓了一把,這一下那張帶毛豬頭臉更像剛被切了頭擺上供桌的豬頭,滿是血污。
趙三麻子疼的慘叫了一聲,身子向後躲閃,攥着繩子的一名短衫褲打扮的漢子嘴角綻起一絲獰笑,上前一步。揪住被綁的雙手猛地往上一擡,趙三麻子的雙臂發出清脆的骨折聲,慘叫聲立時淒厲到了極點。
原本還要伸手抓撓的老婦人驚得後退了一步,緊緊抓住老闆的手臂,驚恐的瞧着慘叫着疼的直蹦的趙三麻子。
爲首的漢子微笑道:“兩位老人家放心,這五個混賬雜碎我們哥幾個已經報了官,他們死定了,之所以將他們帶來,就是想讓你們二老還有受害的菱兒姑娘出出氣,三位可以盡情的發泄心裡的憤怒,反正也是要死的人了,三位不用客氣,動手吧!”老夫婦和孫女菱兒驚嚇的直向後退,三張臉全都嚇白了。
爲首的漢子微笑着搖搖頭,眼神瞟向陳燁,但沒有絲毫的停留又飛快的挪開了:“既然三位心善,那我們哥幾個也不勉強,對了,客棧已經封了,不過三位若是暫時沒出去,可以先住在裡面,裡面座椅板凳牀鋪和鍋碗瓢盆肉菜一應俱全,你們可以隨意用,別客氣。只要客棧沒讓官府賣了,想住多久都成。”
“不不不。”老夫婦驚恐的直襬手。
爲首漢子眼神又瞟了一眼陳燁,呲牙一笑:“那就隨便你們吧,哥幾個提溜着這幾個雜碎見官領賞去吧。”幾個人像牽着牲口一般拽着趙三麻子等人離去了。趙三麻子的慘叫聲直到走出很遠還能聽聞到。
陳燁若有所思的瞧着這十幾人離去的背影,半晌,微笑問道:“兩位老人家,這幾個是什麼人?”
老夫婦都驚恐的搖搖頭:“從、從沒見過,不曉得他們是誰?”
廖僕讚歎道:“天子腳下果然不比別處,首善之地,仗義漢子是多啊!”
陳燁笑了一下,說道:“兩位老人家當真要住在那間客棧內嗎?”
老夫婦慌忙搖頭,老漢驚慌道:“老漢不想招惹是非,寧願露宿街頭也決不住在那裡,只是我的胡琴還在客棧內,沒了胡琴,我們如何賣唱度日?”
“全寶兄。”
站在一旁的劉全寶急忙從袖內摸出三個十兩重的銀錠,笑着塞入老漢手裡:“老人家拿着這些銀子,不要再沿街賣唱了,做點小生意餬口吧。”
老漢木怔怔的瞧着手裡沉甸甸的三十兩銀錠,淚如雨下,沙啞着聲音道:“老婆子,菱兒,快,咱們給恩人叩頭。”老夫婦和孫女激動地跪倒在地。給劉全寶磕着響頭。
劉全寶忙攙扶起他們,老夫婦和孫女轉身要給陳燁磕頭時,陳燁早已上了馬車。
鄭三刀心驚膽戰的卑躬屈膝陪着笑臉:“五,花葯董,您、您請上車。”
花嬋玉餘怒未息的瞪了鄭三刀一眼,冷哼了一聲,邁步走向馬車,鄭三刀急忙屁顛跟過去,垂頭探肩,諂笑道:“花葯董,小的給您當扶靠。”
花嬋玉香腮微微一紅,猶豫着伸手按在鄭三刀肩膀上,上了馬車,扭頭低聲道:“不要以爲你這樣,我就放過你,咱們的過節還沒完!”擡手挑簾進入車內。
鄭三刀臉上的諂笑僵住了,喃喃道:“俺一會兒就拿針將俺的嘴縫上,俺早晚的死在自己這張臭嘴上!”哭喪着臉跳上馬車,抖動繮繩,駑馬駕着車踏着小碎步沿着土街向前行去。
老夫婦和孫女菱兒跪在土街上,淚流滿面的望着馬車離去的背影,已是泣不成聲。
陳燁爲花嬋玉的茶碗內倒了一碗茶,花嬋玉微欠身道:“謝大掌櫃。”
陳燁放下紫砂茶壺,微笑瞧着花嬋玉。花嬋玉心裡一跳,急忙拿起茶碗輕抿着茶,裝作沒瞧到陳燁在瞧着自己。
“三刀想必是說錯什麼話得罪了花葯董,看在陳燁的面上,就不要與他計較了。”花嬋玉沉默了一下,輕嗯了一聲。美目瞧着茶碗內微黃色的茶水,一顆心撲騰騰的亂跳。
陳燁笑道:“真沒想到出門之際竟然還救了一個人。”
花嬋玉低聲道:“大掌櫃仁心妙術,嬋玉敬佩之極。”陳燁微微一笑:“嬋玉。”花嬋玉嬌軀一顫,擡起頭,美目有些慌亂的瞧向陳燁。
陳燁微挑了一下眉梢:“你覺得那幾個人當真是廖僕說的仗義俠客?”
花嬋玉裝作喝茶,暗暗輕吁了一口氣,將心裡的幾許失落強行壓了下去,淡淡道:“要是俠客都是他們那滿臉邪氣的樣子,恐怕實在是太有些讓人失望了。”陳燁端起茶碗,輕抿了一口,點點頭:“有道理,以貌取人固然不對,但聖人云,心不正,眸子眊焉。眼中流露出邪氣的人卻不會是仗義之人。嬋玉你閱歷廣博,你覺得他們會是什麼人?”
有沒搞錯,我們好像沒那麼熟關係也沒那麼好吧?花嬋玉輕咬朱脣,瞧了陳燁一眼,又微垂下頭,道:“若說他們是潞河驛附近黑道幫會的,那他們一定是經常在這附近遊蕩,那對老夫婦不應該對他們如此陌生。可要說他們是六扇門的捕快,既然人都抓住了。他們就似乎沒必要否認自己的身份。”
陳燁點點頭:“將人打得口鼻竄血,還綁的像個糉子沿街示衆,尤其是主動過來讓那對老夫婦痛扁他們泄憤,的確不像衙門裡的公人所爲,衙門裡的捕快沒這麼菜鳥,也不會有這份好心。”
花嬋玉撲哧一笑,問道:“那大掌櫃認爲他們是什麼人?”
陳燁沉默了片刻,說道:“在天子腳下,敢這樣行事囂張的,只有一種人。”
花嬋玉一愣,恍然道:“廠衛?!”
陳燁皺眉道:“只是我猜不透他們這些人怎麼突然發了這樣的善心。”
花嬋玉美目內也涌動着疑惑。沉思了片刻,說道:“大掌櫃,這裡好像有些不對勁。”陳燁沒有說話,靜靜的瞧着花嬋玉。
花嬋玉道:“若大掌櫃猜測沒錯,他們是東廠番役,偵查訪緝是他們的職責,咱們是遠道進京的外地人,他們理應盤查一番纔是,可他們爲什麼對咱們一字不問,甚至彷彿沒瞧到咱們一樣。”
陳燁目光閃動着異色,突然道:“嬋玉,你覺不覺得他們把趙三麻子等人弄到老夫婦面前這番做派,不像是真的想讓那對老夫婦和他們被糟蹋的孫女報仇出氣,倒好像是演給咱們看的一場戲。”
花嬋玉俏臉露出驚疑之色:“演給咱們看得?對咱們示好爲什麼?”
陳燁靜靜的瞧着花嬋玉,一雙點漆如墨的雙目全是思索,半晌,苦笑道:“是啊,我也想不出爲什麼?”
花嬋玉問道:“難道是李公公打了招呼?”
陳燁搖頭道:“我想過,但我覺得不可能與他有關。李準是聖濟殿兼北直隸御藥庫總管,這些番役隸屬東廠和錦衣衛鎮撫司,李準沒有這麼大權勢,能讓這些番役因他之故對咱們示好。”
花嬋玉道:“大掌櫃,您難道忘了秦十六就是鎮撫司的掌刑千戶。”
陳燁點頭道:“不錯,秦十六是隸屬鎮撫司,可是嬋玉你想過沒有,就算秦十六打過招呼,他們也應該針對的是咱們,怎麼會對上那爺孫三人,再說賣好哪有不讓咱們知曉的道理。”
花嬋玉愣住了,美目內全是迷惑不解之色。陳燁瞧了一眼花嬋玉,拿起桌上的茶碗輕抿着,他還有句話沒有說出口,剛纔那幾名番役眼神閃爍,有意無意的躲避着自己望去的眼神,並且眼神內隱隱露出畏懼之色。爲什麼?他們爲何要怕我?這些廠衛終大明一朝上至公侯重臣,下至販夫走卒,哪一個不對他們心膽俱寒。避之唯恐不及。他們又怎會怕我一個士農工商排在最下層的商人?
陳燁的心裡涌動着強烈的不安,扭頭透過打開的車簾瞧着官道上往來繁亂的騾馬行旅路人,感覺眼前一片迷霧繚繞詭異難測。
兩輛馬車跟隨着川流擁簇的往來車輛行人來到永定門,鄭三刀下車飛奔到城門口,城門口兩側依次站着十餘名一身重甲杵槍握刀的兵士。
在城門口右側搭着一座涼棚,鄭三刀隨着排隊的人流來到涼棚前,涼棚內一張長條桌子,桌上擺放着一個大碗、一把大肚瓷壺和一個精緻的粉彩細瓷蓋茶碗。
一張長條椅子上坐着一名不知是五軍都督府還是五城兵馬司的千戶和一個頭戴羅幅剛義帽,身穿青色曳撒,蹺着二郎腿,清瘦的臉上浮着淡淡的白粉,眯着眼,嘴裡不知哼哼着什麼鄉俗俚曲,一臉的陶醉的內宦。
在千戶身後站着兩名一身甲冑的兵士,而在內宦身後則站着四名帶着平巾的聽事,扇着扇子,捧着細瓷茶壺,手裡搭着雪白棉布手巾,全都一臉的恭敬,眼睛都瞧着那名內宦。
鄭三刀點頭哈腰心裡琢磨着是跪還是施禮,剛要邁步進入涼棚內。一名頭戴平巾的聽事飛奔過來,打量了一眼鄭三刀,呲牙一笑:“哪的人?”
鄭三刀陪笑道:“回軍爺話,官洲。”
兵士努了一下嘴:“那兩輛馬車?”
“是。”
“候着。”聽事先邁步進入涼棚內,來到那名內宦身旁,哈腰湊到內宦耳旁低聲說了幾句,內宦猛地睜開眼,望向門口的鄭三刀,又瞧向聽事,聽事微微點點頭。內宦尖細着嗓子說道:“放行吧。”
那名千戶一愣,討好的說道:“石公公,您忘了收稅銀了。”
石公公扭頭瞧着那名千戶,呲牙一笑:“忘了你能拿咱家怎麼着?咱家的鳥你也啃不下來。”
那名千戶臉色微變,尷尬的強笑道:“石公公說笑了。”拿起桌上的茶碗裝作喝起茶來,站在身後的兩名兵士,都低下頭,臉色漲的通紅,強憋着不敢笑出聲。
姓石的內宦冷笑了一聲:“放行!”那名聽事小跑着出了涼棚,笑道:“怎麼還站着,還不快走。”
鄭三刀愣了一下,轉身就走,心裡全是狐疑不解,這他孃的是咋回事?俺沒做夢吧,不收俺的銀子了?!
突然咧嘴一笑,暗暗捏了捏袖裡硬邦邦的碎銀,花葯董說了,兩輛車要收一兩銀子呢。嘿嘿,這一兩銀子就歸俺了,說不定買點胭脂水粉,在京城這幾日能找個不錯的小寡婦量個黃米咧!
“大個子,就這麼走了?”身後突然傳來陰柔的輕笑聲。
鄭三刀的臉上的笑容立時變作了苦笑,孃的,俺就知道沒這麼便宜,看來這一兩銀子還得餵了這幫王八蛋!
鄭三刀慢慢轉過身,臉上諂媚的笑意剛浮起就僵住了,身後那名聽事正滿臉諂媚笑容的瞧着自己。
那名聽事微微回頭瞟了一眼十多米外的涼棚,又微側腦袋瞧了一眼百十米外的馬車,低聲笑道:“大個子,剛纔我所做的一切你都瞧在眼裡了嗎?我這個人好不好?”
瞧着面前這位年約十五六,眉清目秀,脣紅齒白,臉上也敷着一層細細的白粉,對自己拋着媚眼的聽事,鄭三刀後脊樑骨冒涼風,激靈打了個冷戰,後退了一步,強笑道:“多、多謝小公公照顧。”
小聽事點點頭,笑道:“我信你是個有良心的人,你可記住了,我姓秦,大號叫秦寶。”鄭三刀臉色青白的慌忙點點頭。秦寶又衝鄭三刀笑着拋了個媚眼,扭身一步三搖的走回涼棚。
鄭三刀使勁哆嗦了一下,低聲嚷道:“俺的娘啊!”如逃命的兔子連竄帶蹦地跑回馬車,跳上馬車,使勁抖了一下繮繩,嚷道:“前邊的快點!要不老子撞死你們可不管!”
前邊幾輛裝着雜貨的獨輪車車伕都不滿的扭頭望去,瞧見鄭三刀猙獰的臉孔,都驚得將到嘴的髒話都嚥了回去,加快了推車的速度。
車廂內,陳燁伸了個懶腰,笑道:“我說過進了京城,就聽你和全寶兄的指揮了,我是當甩手掌櫃了。”
花嬋玉美眸內又閃過驚疑之色,嘴脣嚅動了幾下,又將疑問嚥了回去,心裡冷笑道,哼!好啊,那我就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本事!
“大掌櫃既然如此說,那嬋玉就在你這位京城人士面前班門弄斧一回,咱們食宿就在棋盤街的半論堂,不知大掌櫃可有異議。”花嬋玉微笑問道。
陳燁笑着搖搖頭:“一切聽憑安排。半論堂?這家客棧的名字倒是新鮮,可有解?”
花嬋玉微笑道:“大掌櫃滿腹經綸,有句話一定不陌生,半部論語治天下。”
陳燁笑道:“趙普的話。”
花嬋玉點頭道:“半論堂就取自此話,不過客棧的東家將治改成了論。”
“半部論語論天下?!”陳燁笑了一下:“這家客棧的東家高姓大名?”
“姓錢,名有祿字通達,號半知先生。”花嬋玉道。
“這名字起的有趣,又有錢又有官祿,而且仕途通達。他不做官真是可惜了。半知先生?何意?”陳燁笑着問道。
花嬋玉微笑道:“普天之下能對天下事全知者唯有天子,而半知者惟他錢有祿。”
陳燁點點頭:“敢口出這樣的大言,不是一介狂夫就是個真有本事之人,希望他是後者。我現在倒是很有一種期待見見這個半知先生。”
棋盤街距離東華門不遠,緊挨着紅牆碧瓦宮牆,是京城內一等一熱鬧繁華的所在。這條街上百貨雲集,每日裡人流擁簇川流不息,幾可到揮汗如雨的境地。
之所以能有如此日夜淌金流銀,車水馬龍,肩摩轂擊,繁華景象。不僅因爲棋盤街緊挨皇城還因爲它一頭連着另一條街道,富貴街。大明朝的宗人府、吏部、戶部、禮部等重要的衙門都在富貴街上。
因此近街相望,天下士農工商,無論你是外省進京述職謀差的各級官員,還是經商發財的商賈商販,若是沒住進棋盤街,你的官運差事,發財夢想恐怕十之八九會化作黃湯流水。
兩輛馬車隨着擁簇的車流人流緩慢的停靠在飛檐突兀透着逼人的富貴氣息的三層客棧大門前。半論堂門大門前豎着一根海碗口粗細的旗杆,杆上掛着十八盞燈骨用金銀打製造型華美的巨大宮燈。
陳燁攙扶着花嬋玉下了馬車,擡頭瞧着旗杆上的華美的宮燈,微笑道:“這家客棧的東家很張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