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燁一個箭步過去,奪過手巾,擦了擦臉,又將手巾扔給李準,邁步向院外走去。
“主子,等等奴才。你們都他孃的愣着幹什麼,還不趕快進去服侍娘娘洗漱用膳!”李準邊嚷嚷着邊快步追上了陳燁。
一路上陳燁都是陰沉着臉,穿過了錯落有致的亭臺樓閣,沿着海子岸邊綠草間的青石板道疾行了幾步,突然停住,轉身惡狠狠的瞪着李準。
李準臉都白了,驚恐地問道:“主子,奴、奴才這、這回又因爲什麼啊?”
陳燁咬牙咆哮道:“你他孃的能不能不這麼掃興?昨晚一次,今早上你又來一回,你成心的嗎?”
李準哭喪着臉道:“主子,是您讓奴才雞叫頭遍就喊您的,您還嚴肅的告訴奴才,像今兒進宮以後會成爲常態,因此要求奴才每日都要雞叫頭遍喊您起來,奴才可全是按您的吩咐去做的。奴才斗膽敢問主子,奴才究竟做錯了什麼?”
“沒做錯什麼,可是本王就是看你不爽,我他孃的今天要是不削你,心裡是不會痛快的!”陳燁咆哮怒吼道。
吼聲還在李準耳旁迴響,李準的兩條腿就以超常的速度挪動,從陳燁身旁竄過,如逃命的兔子沿着青石板道急速奔逃。
шшш●Tтkǎ n●C〇 陳燁怒吼道:“你他孃的別讓我逮到,否則我非踹折你的腿不可!”
“主子,奴才冤枉!”李準淒厲的悲號聲沿着青石板道向後宮宮門傳去。
秦十六頭戴竹骨黑翼小帽,身穿簇新的大紅麒麟過肩飛魚補子曳衫,腳蹬黑麪紅底軟靴站在府門前,瞧到李準引着陳燁走過來,急忙飛奔過去,距離兩人三四步遠時,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忙停住腳步,翻身跪倒:“十六見過主子。”陳燁微笑點點頭,腳步未停走向府門。
秦十六站起身,心驚地瞧着頭上的紅羅剛義帽歪戴着,鼻青臉腫,身上原本簇新的飛魚服沾的全是泥土,皺巴巴不成個樣子,好像讓誰暴打了一頓似的。
“大哥,你這是怎麼了?”秦十六小聲問道。
李準雙手捂着臉,嘴裡不住的輕吸着氣,雙眼心虛的瞧向陳燁。
“磨磨蹭蹭幹什麼呢?”陳燁揹負着手,慢聲問道。
李準一激靈,急忙喊道:“來、來了!”一溜小跑飛奔過去。
陳燁負手站在府門前,瞧着府門外照壁前燈火通明的親王相輅儀仗,目光慢慢瞧向抹金銅寶珠輅頂和塗着紅髹的三層天輪,嘴角綻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儀仗最前列執方色旗、青色白澤旗跨乘白色神駿身披重甲的校尉,猛地揮動了一下手中的旗幟,身後執絳引旛、戟氅、儀鍠氅的跨紫色神駿的披甲校尉皆齊聲喝道:“標將參見殿下!”
陳燁笑了一下,目光掃過相輅前後執班劍、吾杖、立瓜、臥瓜、儀刀、鐙杖、骨朶、金斧、響節的儀仗校尉們,微點了下頭,正要邁步下臺階,突然停住腳步,沒好氣的瞪向李準。
李準身子一軟,險些煤炭,哭喪着臉,低聲哀嚎道:“主子,甭管是不是奴才的錯,您都已責罰過了,這火氣多少也消些了吧。奴才求您了,奴才這身子骨實在承受不住了。”
陳燁笑了一下,緊接着又板着臉道:“全是因爲和你發火,竟將最重要的東西忘記帶了,快去寢宮,給本王拿來。”
“主子,是什麼重要東西啊?”李準發矇的問道。
陳燁瞪眼道:“黑皮包裹還不快去!”
“是!”李準驚得如脫兔一般飛奔而去。
陳燁衝一臉驚懼地秦十六笑了一下,邁步走向相輅。秦十六暗自打了個激靈,看來主子早上起猛了,動了肝火,今兒可要小心,可別自找倒黴。
李元清急忙從輅亭鋪着明黃錦緞的臺階飛奔而下,跪倒:“奴才李元清叩見主子。”
“起來吧。”陳燁邁步上了臺階,輅亭左右躬身站着的兩名宮娥急忙掀起珍珠簾,陳燁邁步走了進去。
李元清笑着躬身施禮:“元清見過三爺。”
秦十六強笑了一下,低聲道:“自家兄弟,別這麼多虛禮。”
“是,大哥!”李元清咧嘴開心的笑道,忙過去將秦十六的棗紅神駿牽了過來。
秦十六心虛的瞟了一眼相輅,低聲道:“兄弟,今兒主子有些肝氣不順,長眼留神。”
李元清臉色微變,急忙點點頭,感激的低聲道:“多謝大哥提醒。”
一袋煙的功夫,李準扛着黑布包裹氣喘吁吁搖搖晃晃的飛奔出府,秦十六急忙快步過去,要接過包裹。
李準臉色白中透青,嗓子眼急促的喘着哨音,擺了擺手:“不、不用了。”秦十六苦笑了一下,忙攙扶着李準走向相輅。
李準喘着粗氣,委屈哀怨地說道:“這時候還是兄弟你啊老十六啊,大哥我今兒也不知撞了什麼邪神了,可讓主子打慘了,回頭你替我看看本子,瞧今兒是哪個神靈主事,給大哥上炷香,沖沖煞,啊!”
秦十六忙點點頭,低聲道:“大哥,放心吧。”
李準瞧着明黃錦緞臺階,心有餘悸的打了個哆嗦,忙推開秦十六,搖搖晃晃着上去了。站在輅亭上,翻身跪倒,顫抖着說道:“主子,奴才將包裹拿來了。”
“提溜進來吧。”兩名宮女聞言,忙掀起珍珠簾。李準心有餘悸的一步一步蹭了進去。
相輅內,陳燁坐在精雕着盤龍的紫檀靠椅上,手裡拿着一本三國志正看着。
李准將黑布包裹輕輕放在繡奼紫嫣紅大花的地毯上,偷覷了一眼陳燁,快步來到紅蓮帳前的紫檀書案前,端起桌上的御貢景德青花粉彩三色福壽茶壺,往茶盞內倒了一盞茶,滿臉堆笑,殷勤的端了過來,輕聲道:“主子,喝口茶吧。”
陳燁嗯了一聲,將書放在腿上,端過茶盞,揭開蓋碗,吹了吹,呷了一口,目光瞧向紅花地毯上的黑布包裹,眼中露出沉思玩味之色。
“主子,吃塊點心吧。”李準端着粉彩果品盤,殷勤陪着小心說道。
陳燁搖搖頭,將茶盞遞給李準,站起身走了過去,解開黑布包裹,瞧着裡面的賬簿和信件,沉吟了片刻,又繫上了:“怎麼還不走?”
李準忙瞧了一眼書案左側的一個小型沙漏,陪笑道:“主子,時辰還差點,馬上就要走了。”
陳燁恍然瞧了一眼沙漏,笑着搖搖頭,走回靠椅坐下,擡起了手裡的書。李準偷瞧着陳燁的神色,猶豫着欲言又止。
“有話說?”陳燁邊看着書邊問道。
李準忙笑道:“主子,您消氣了嗎?”
陳燁放下書,似笑非笑的瞧着李準,將書隨手扔在了地毯上,從袖裡掏出絲巾,遞給李準:“你說你跑那麼快乾什麼,我他孃的就踹了你三腳,你可倒好,把自己摔成這副德行,用不用擦點藥啊?”
“不、不用。”李準邊用絲巾擦着臉上的淤青,邊陪笑道:“其實奴才這一摔才摔明白過來。”
“哦?”
“奴才確實不長眼,主子正在盡人倫大孝,奴才卻不合時宜的前去攪鬧,雖然主子沒怎麼樣奴才,可奴才還是遭了天怒。”
陳燁撲哧一笑,張嘴笑罵道:“去你母親的,遭天怒,你這番屁話應該遭雷劈!”
李準嘿嘿一笑,問道:“主子,奴才有些不解,您今兒奉旨進宮商議國事,帶它們做什麼?”
“你以爲呢?”陳燁微笑問道,目光又落在黑布包裹上。
“主子說過了,這些罪證是要挾徐階所用,因此主子不會是將罪證送進宮,交給主子萬歲爺。難不成您是想下朝後去徐府?”
陳燁笑了一下:“徐府恐怕咱們沒這個時間去了。”話音剛落,珍珠簾外響起執旗校尉氣衝丹田的喝聲:“吉時到,起駕!”數秒後,親王相輅輕微搖晃,緩緩開拔了。
李準目光閃爍着收回望向珍珠簾門的目光,驚疑的瞧向陳燁:“主子的意思,今兒進宮會出什麼變故?”
陳燁道:“今兒這朝會,我估計會應了那句古話,會無好會。父皇打發馮保來傳口諭,着我隨內閣六部九卿進宮面聖。粗看起來,是父皇爲我這個兒子位列十卿,召集重臣們走個過場。可細一尋思……”
陳燁搖搖頭,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又浮了起來:“父皇御極四十一年,召見內閣六部九卿朝會屈指可數,他又怎麼會因爲給了我這個兒子一個不倫不類的藥醫部尚書,就這麼給我面子,將朝廷重臣們都召集進宮來。”
李準點點頭,謹慎的瞟了一眼垂懸的珍珠簾:“王爺分析的是,奴才說句大不敬的話,主子萬歲爺自從修玄西苑禁宮,召集六部九卿的朝會,不超過三次,要不然也不會讓嚴嵩欺君把持朝政二十年。”
陳燁瞧了一眼李準,笑了一下:“就咱們兩個人,你他孃的不必那麼謹慎。”
李準嘿嘿一笑:“奴才可沒主子那麼大的膽子。奴才這叫人云我亦云,小心無大錯。反正嚴嵩已經倒黴了,多奴才一個屎盆子,他也不會在乎的。不過話又說回來,藥醫部尚書畢竟是位列十卿了,在咱大明除了太子監國特殊時期外,主子可是開國以來第一位位列廟堂參與國事的親王。”
陳燁笑着搖頭道:“父皇的心思要是如你這麼想,我也就不擔心嘍。”
“主子,請恕奴才放肆,雖說主子萬歲爺天威難測,但主子你是不是有些太多心了。”
陳燁沉默了片刻,笑了一下:“我也希望是自己多心了。可是伴君如伴虎,更何況父皇的心思說句不孝的話,真是神鬼難測。猜不到,咱們也不必費心思去猜。咱們就先做好能想到的。今兒這朝會,除了我那點過場外,有幾件大事,想必父皇會說到。這第一,就是重修萬壽宮。第二應該是福建剿倭軍費。第三嘛,我估計恐怕要提到江南的事。”
“海瑞?”陳燁點點頭:“重新覈查丈量江南田畝,這不啻於要砍了江南勳貴士紳的命根子,如今南北兩京間消息往來不絕,合謀算計彈劾海瑞的奏本、鳴冤狀從江南如雪片一般飛進京城,內閣徐階高拱等人不會裝聾作啞,故作不聞的,想必今兒這朝會,就是徐高郭等閣臣卿官們羣起發難海瑞最好的時機。”
陳燁冷笑道:“江南勳貴士紳也許不知曉海瑞幕後是本王,但這決瞞不過高郭和我三哥。因此他們明裡是發難海瑞,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李準臉色大變,眼中閃過擔憂緊張之色看着陳燁:“主子,若是內閣連同六部九卿羣起發難,這後果,主子,不能不防啊,奴才以爲迎其鋒芒,會將主子也陷進去,要不、要不咱們先緩緩?”
“緩?咱們要是退一步,他們就能邁上一大步。最終因爲咱們自亂陣腳,一敗塗地!”陳燁冷笑道。
李準臉色青白,驚懼擔憂的看着陳燁:“難不成主子已打定主意與他們正面交鋒過招了?主子,這、這可是絕對的下下之策,奴才懇求主子三思!”
陳燁玩味的笑了:“李準,行軍佈陣,臨陣對敵,最忌諱的就是心浮氣躁亂了分寸,從而自亂陣腳。天還沒塌下來呢,你慌什麼。”
“奴才是擔心主子……”
陳燁沒好氣的瞪了李準一眼:“瞧你那熊樣,把我昨天對胡宗憲說的話全都忘了吧?”
李準一愣,苦笑道:“主子,奴才現在確實心亂如麻,還請主子明示。”
陳燁笑道:“我現在很有些擔心,你他孃的會當叛徒!”
“主子,形勢危急,稍有不慎,就可能滿盤皆輸,你怎麼還有閒心和奴才說笑話。”李準苦笑道。
陳燁臉上浮起玩味詭異的笑意,望向黑布包裹,悠然道:“任他江南風狂雨驟,京師殺氣震天,咱們依舊閒庭信步。放心吧,這天就是真塌下來,也有個高的替咱們頂着呢。”
李準順着陳燁的目光瞧向黑布包裹,木怔了片刻,眼神突然一亮,驚喜道:“奴才有些明白了,主子是想利用這些罪證,逼徐階出頭?”
陳燁微微一笑:“就看我這個香餌夠不夠分量了。徐家是江南士紳勳貴執牛耳者。徐階若是倒戈,無論是京城內閣還是江南都會變成一盤散沙,高郭就是再蹦躂,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了。”
李準臉上都笑開了花,高山仰止一般瞧着陳燁:“主子,您真是讓奴才佩服的五體投地。在奴才看來不啻於要天塌地陷的災禍臨頭,可不曾想主子卻談笑間如信手拈花一般就將災禍化於無形主子,你簡直就是張良、武侯再世,不、不不,您不會是天上的仙神下凡吧?”
陳燁猛地一擡腳,李準吱溜一個箭步衝到了珍珠簾門前,咧嘴嘿嘿笑着瞧着陳燁。
陳燁笑罵道:“你他孃的現在活脫就是個阿諛諂媚的奸臣!”
李準嘿嘿笑着蹭了過來,警惕的瞧着陳燁,嬉皮笑臉道:“這話主子可說錯了,奴才可是十成十的忠臣。”
陳燁微笑搖搖頭,眼中露出沉思,李準急忙收了笑容,恭謹的瞧着陳燁。陳燁擡頭,撲哧一笑,揚手給了李準肩膀一巴掌:“你他孃的能不能不這麼噁心?”
李準摸着自己的臉,不解的問道:“奴才這面相還算過得去吧?”
陳燁苦笑着搖搖頭,淡淡道:“這第四嘛,想必就該輪到咱們京師武備學堂了。”
李準不屑的笑道:“這個奴才都不擔心,這是主子萬歲爺都下旨認可的。就憑他高拱、郭樸兩條泥鰍怎麼翻騰,那也是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陳燁嘴角露出玩味詭異的笑意,沉默了片刻:“俗話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咱們能想到的這四條,最終拍板定案的還要看父皇的心思。”話音剛落,相輅輕輕搖晃了一下,停住了。
珍珠門簾外傳來秦十六的聲音:“主子,宮門到了。”
李準驚疑的瞧着陳燁,低聲問道:“主子,您的意思主子萬歲爺難不成對這幾件事還有其他心思?”
陳燁悠然一笑,瞧着挑開的珍珠簾門,淡淡道:“那就要我這兒子能有多大孝心了。”
陳燁邁步走向簾門,李準愣了一下,急忙快過跟上。站在輅亭,東方天際已隱隱泛起了幾絲附白,夜色如薄霧一般在周遭漂浮着,周遭二三十米內的景色都已能清晰看見了。
陳燁擡眼向迴路瞧去,透過薄薄的夜霧,二三十米外一乘八人擡銀頂綠呢官轎在護轎兵丁和管家的簇擁下,挑着燈火,沿着青磚大道行了過來。
李準眯着眼,疑惑的說道:“好像是徐階的官轎,難不成他昨晚回府了?”
陳燁邁步下了鋪着明黃錦緞的三層臺階,來到距離禁宮鑲銅釘硃紅宮門四五米遠站住腳步,負手瞧着已不足十米的行過來的官轎。
八人擡銀頂官轎突然停住,挑着燈籠的管家徐福急忙跳起外呢內絲轎簾,頭戴七樑冠,身穿緋紅官服,腰橫紫玉帶,胸前四色花錦雲鳳補子的徐階從轎內走出。
徐階擡眼望向宮門方向,瞧到負手站立的陳燁,兩道花白的濃眉輕微抖動了一下,一雙與年齡不符清澈深邃的雙眸閃過複雜之色,微停了一下,快步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