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濃,冷月如鉤,凌霜徹,涼風徐。
朦朧的夜幕下,一座古亭孤零零佇立在芳草萋萋的荒野上,孤寂中更有幾分詭異。亭中站了三個人,當中一人身披黑紗,雍容華貴,全身裹得十分嚴實,單單露了一雙黑亮的大眼睛。躬身立在她三尺之外的妙齡女子,正垂首戰戰兢兢闡述什麼情況。同她在同一水平位置的,是一一個跪伏在地的黑衣少女,頭髮有些凌亂,隨意用髮帶繫着,渾身都在不住地顫抖,強迫壓抑着咳嗽,右手死死摁着肩頭,頭幾乎抵到冷硬冰涼的粗糙地面上。
“夠了!我不想再聽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語音未落,面罩黑紗的女子突然上前幾步,俯身,皓腕發力強迫跪地的少女擡起臉來。
“啪——”
脆生響亮的一記耳光重重甩在少女左頰,她被這強力的慣性一帶,身子摔倒在地。原本已經蒼白如紙的臉色又白了一分,一縷血絲緩緩從嘴角汨流,慘白淒冷的月光下頗有些嚇人。她爬起來,整了整姿勢,又端正地跪好,似乎剛剛根本沒捱過那一耳光。
“這一耳光,是爲你枉費我對你的期望和栽培!從前多番失手那是因爲有蠡垣這個武藝高強的左將軍,可這一次她身邊就只有那個病秧子樑少鈞,卻因你一時失手,將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白白浪費了!可恨,可恨!!!”黑衣女子語音中充滿了盛怒的暴虐與恨鐵不成鋼的惱恨。
黑衣少女平展瘦削的雙肩幾乎觸到地面,十根手指發白,她沒說話,死死咬着嘴脣。似乎料到了蒙面貴婦餘怒未消,少女忽又擡起頭來,自覺地受了蒙面貴婦第二個耳光。
“當初我救你一條命,還將你送去毒老怪手裡學藝,你忘了那時你是怎麼說的了麼?”蒙面貴婦恨聲道,“口口聲聲說要報答我,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毒老怪還跟我說你武藝如何高強,原來不過爾爾,行刺不成功便也罷了,竟還誤傷了樑少鈞!若是因此而壞了我的大計,你往後的日子也決計不會好過!”
黑衣少女一言不發,又低了頭。
明明誤傷樑少鈞的不是她,可,就算辯駁,主子又怎會信!自己第一次執行任務便出了差錯,萬死難辭其咎。
靜默了半晌,空氣裡絲絲冷意迫人心肺,黑衣少女雖強迫自己抑制,一聲輕咳還是不由自主從喉嚨裡破出了禁錮。
一絲冷氣侵入心肺,她又咳嗽了一聲,撫着胸口道:“待奴婢傷勢稍好些,一定另尋機會殺掉那個礙事的傻子,請主子再給奴婢一次機會!”低低的聲音裡全是她的堅定與決心。
“好,那你自己好好把握,不要再讓我失望!我等着聽你的好消息,希望,你別讓我等太久了!”蒙面貴婦拂袖而去,繞到離亭子不遠處的竹林裡,打開機關進入了密道,黑衣少女仍跪在地上,另外那位妙齡女子則快步跟着那貴婦,低頭行色匆匆,很快也消失在竹林裡。
***
蘇思曼坐在樑少鈞牀邊,看着他安詳地躺在牀上,一張臉慘白如紙,眼裡不禁含了兩汪淚水。馮綰綰就在她旁邊,腦袋沒精打采伏在牀沿上,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樣。
如今已近子夜,她方纔能偷偷摸摸潛進慶延殿來見他。
萬福寺遇刺事出突然,蘇思曼僱了馬車,先送樑少鈞到醫館止了血,又開了幾服藥,而後才駕車回宮。隨着馬車從玄武門碾過,太子遇刺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後宮。皇后幾乎是在第一時間趕到了慶延殿,看到太子血染的衣袍,慘白的臉色,二話沒說徑直扇了蘇思曼一耳光,奪了她手裡那一摞包好的藥品,直接砸在她臉上,勒令她立刻離開慶延殿,回儲香閣面壁思過。皇后如此盛怒,難得一見,底下那些宮女太監都嚇得大氣不敢出,蘇思曼被她一甩耳光一擲臉,也懵在當場。
皇后更是聲色俱厲下了明令:不準太子妃來探視樑少鈞,蘇思曼雖有不甘,到底還是心虛,只能不情不願回了儲香閣。要不是偷偷遣香兒去跟香織通氣,馮綰綰也不會在皇后走後馬上通知她。
她不過是想看看她丈夫,卻還要這般偷偷摸摸,着實憋屈。
說起來也真蹊蹺,自從她穿越到楚紅杏身上,從和親前夕開始,至今已不知道遭了多少回暗算,光暗殺行動就不下於十次了吧。想楚紅杏不過是個傻公主,按說也不太可能跟人結下什麼深仇大恨,可爲何偏偏有人要跟她過不去?且每次都想要置她於死地,可見這樑子結得頗深。她這一路莫名其妙地被人追殺,心裡自然是極其不爽。這次的遇刺,因還波及了無辜的樑少鈞,更令她怒火難平。要是讓她拿住那幕後要害她的人,她非將其鞭笞三百再遊街示衆不可,否則難消心頭之火。
蘇思曼瞧着雙目緊閉的樑少鈞,心裡一陣酸澀,又一陣甜蜜。
他這個人平日裡總不聲不響的,也從未對她有過什麼表示,卻要以命相救,心裡大抵也是有她的吧……刺客那一刺只要再往上一點點,他就性命不保了。這個傻子,當時情急,爲了救她竟是連命都可以不要了。唉——真是越來越不懂他了。
馮綰綰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定定望着淚水漣漣的蘇思曼,沒說話。
寢殿裡除了蠟燭燃燒時的嗶嗶聲,便只有樑少鈞平穩悠長的呼吸,再無旁的聲響,靜得有些嚇人。
香織輕手輕腳進來爲馮綰綰添了件繡金棉袍,叮囑主子注意身體,不要着涼,又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姐姐,時候也不早了,夜裡也冷,你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母后來了瞧見你怕是要生氣的。這裡有我照應着,你就放心吧。”馮綰綰將身上的棉袍取下,放到蘇思曼膝上。
“我知道,”蘇思曼哽咽了一聲,趕忙伸手抹了抹臉上的淚珠,“有妹妹在,我自然是放心的。我只是……想多陪陪他。”她緊緊握住馮綰綰的手,又有些泣不成聲,“你不知道,他是因爲救我才被傷成這個樣子的,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啊……若是我今日老老實實呆在宮裡不出去,便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掉落,蘇思曼如今是悔恨自責,心痛如絞。
“這事不怪姐姐,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註定要發生的事,那是避免不了的。就算姐姐今日不出宮,難保不會發生些別的意外事情,所以姐姐不要太自責了。今日之事,是福是禍還說不定呢。”馮綰綰寬慰道,輕輕拍了拍她手背。
蘇思曼黯然在想,這明明就是樁禍事,哪裡還能生出什麼福澤來。唉,總歸也不能負了人家的心意,馮綰綰畢竟也是一片好心安慰自己。
想罷,蘇思曼擦了擦眼淚,起身道:“妹妹說的也有理,我不便在此久留,就先回儲香閣去。勞煩妹妹好生照看太子殿下,你自己也注意休息。這袍子還是妹妹留着,夜裡太涼,可不要自己也病倒了。”將袍子又披到馮綰綰身上,起身欲走,蘇思曼又回頭道,“妹妹,記得方便的時候差香織給我送個信兒,我好來替妹妹一會。”
“記得,記得。姐姐路上千萬小心。”
外頭果然寒氣逼人,蘇思曼凍得不住地搓手。還好香兒燒了熱水,回到儲香閣蘇思曼洗了個熱水臉,又泡了腳,感覺暖和了許多。
躺到牀上時已經快三更了,蘇思曼回想着這一天發生的事,覺得繁複而虛幻,許是太過刺激到她,竟顯得一點都不真實。只有剛剛在更衣時從髮髻上取下的那支釵子似乎在告訴她,一切都是真的。連同給她算命的那個活神仙可道也是真的,那個臭道士明顯地長了一張烏鴉嘴,上午才說了她“不久即災禍將至”,結果下午就應驗了,偏偏還應在了她丈夫身上。
蘇思曼將那支釵子捂在懷裡,胡思亂想了許久,終於慢慢進入了睡夢中。
臨睡前她做了個決定,她要去太醫院查看醫書,看看有沒有什麼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如果可以的話,她想親手爲他配一劑藥,這是她的心意。皇后不准她去慶延殿,卻沒下令太醫院也不讓她去,凡事只要有心,她總能爲他做些事情。
好不容易跟皇后關係處得好些,皇后待她也親和了些,如今發生了這麼一檔子事,怕是好不容易緩和的婆媳關係又到了臨界點。
唉,想來她真是史上最苦逼的公主和太子妃了,後宮的日子不好混啊。
樑少鈞你快點好起來吧,快點好起來吧……
某人內心殷殷期盼着,期盼着等他身子骨好起來,爲她擋風遮雨,替她做主。通過今日的事,她才發現,她對他已經不僅僅只是愛慕了,還有深深的依戀,他是她生命裡不可缺少的。
從來沒有一個人能爲了她捨棄不顧自己性命,只有他,只有他!
他是她這一輩子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