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的話並非胡扯。前段時日,她是連驚帶怕,尤其是在妓院時,前期因她幾番欲逃離遭受的毒打如同家常便飯,之後又日日取血,身體其實已經虛虧。後又爲王霄玥所傷,雖也將養了一陣,卻不過是壓制住頹勢,猶如瀕臨崩塌的前一刻懸崖勒馬。而此刻,長久以來的壓抑終於如決堤的洪水奔騰而來。
蘇思曼這一病,便是臥牀不起,來勢洶洶。
若追根溯源,不能不說起那次秦月樓出來後的蠱毒發作,正逢她減肥過度,身體虛弱,便是毒發期間也沒什麼血。爲了替樑少鈞取藥引,李太醫強用了催血藥劑。那時候蘇思曼身體已經虛弱得不堪一擊,根本承受不住那劑藥的霸道,甚至都休克過去了。便是在那時候落下了病根,只是蘇思曼自己並不知道罷了。
她渾渾噩噩躺在牀上,渾身忽冷忽熱,腦子裡一派昏聵。
朦朧中蘇思曼感覺到似乎有人拿溼毛巾在敷她的額,這種感覺分外熟悉,從前每次發燒時,媽媽都會用溼毛巾幫她降溫。意識模糊的蘇思曼恍惚覺得自己已經回到現代了,遠離了那個紛雜的古代世界。
人在病中總是很脆弱,蘇思曼也是如此。她低低地,模糊地一直在叫着媽媽,媽媽,聲音有些含含混混的。
樑少鈞坐在牀沿上,替她擦額的那隻手頓了頓。他默默凝視了她一會,頓住的那隻手復又將溼毛巾浸入水中,他也不記得這是第幾盆水了,更不記得他重複這個動作多少次了。這樣衣不解帶地照顧一個人,於他而言,還是生平頭一遭。
郎中走前,他曾詳細詢問過,箇中緣由瞭然於心。
不知怎的,他覺得有些愧疚。
雖然,他從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他只是按着他的方式,將全局牢牢把控在手,將傷害降到最低。可,說到底,她如今的坎坷憔悴,同他脫不了干係。
窗外雷聲轟隆,閃電落下時驚得窗戶紙猛地煞白,疾風拍打門扉,窗外的樹影剎那間被照得鬼影重重。屋內燭火飄搖,燈芯已經燒得很長,不時發出噗的爆聲,一直在房裡伺候的丫頭已經眼明手快將燈芯剪去了一截。
樑少鈞默默凝視着那張帶着不正常潮紅的臉,搖曳的燭火使得她臉上的光影明滅重疊。她就靜靜地躺在那裡,除了急促的呼吸聲和偶爾逸出的幾聲囈語,她很老實,連翻身都不曾。他腦子裡突然浮現出了他們第一夜同房的情形,想起她聽到雷聲時慌不迭地躲進他懷裡。
那還是第一次有人膽敢調戲他呢,她那得寸進尺的賴皮舉動,險些沒把他逼得滾下牀去。因爲知道她是故意裝瘋賣傻,所以他心中惱火得很,面上卻並未表現出來。見慣了宮中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他面容上的表情幾乎一層不變,很少能看到大的波動,那是因爲喜怒哀樂不形於色早已成了他的習慣,就如吃飯喝水睡覺一樣成了他的一部分。
在宮中呆久了的人,免不了面冷心硬。
他只是想着,她到底是個女子,他是該讓着她的。所以便是後來他聽到她捂着被子一個勁傻笑的時候,他雖然惱怒,卻到底沒發作出來。
正尷尬着,突然響起了炸雷聲,電光火石般迸裂轟鳴。他還沒反應過來,胳膊已經被她緊緊抱住了,還好她是順勢往牀里拉,否則他肯定摔牀底下去了。
她那時候顯然是怕極了,一手死死抱着他胳膊,一手死死捂着耳朵,臉緊貼着他的肩膀。就着閃電的剎那,他清楚看到了她的恐懼。也說不上爲什麼,他心裡突然一軟,大腦還沒做出反應,另一隻胳膊卻已經攬上了她的肩背。那時候的她有點胖,觸着軟軟的,她的髮絲順滑,輕柔地擦着他的臉。這叫他想到了入宮前他居住的那處院子裡的一隻皮順毛滑的小狗,那隻小狗算是他孤寂的童年中唯一的玩伴了。
冬夜裡冷得刺骨,他的被褥卻單薄得如夏日的衣裳,遠不足禦寒,那些冷寂的夜晚,他便是抱着那隻小狗一同入睡,相互靠着體溫取暖。那隻小狗陪伴了他兩年,最後卻是在一個雷雨交加的深秋夜裡,被藥死了。他抱着那漸漸冷卻的屍體,默默流了一夜眼淚。
誰能想得到萬人之上的太子,會有這樣落寞孤寂的童年,這些經歷對他日後的性格形成影響不可謂不大。
很多年後,他埋葬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連同那段記憶,他只想讓它們隨同歲月寂滅湮沒。爲了完成他母妃的目標,他下定了決心要做一個冷心冷血的人,做一個有作爲有城府的太子,那麼,那些多愁傷感鬱結惆悵的過去,都應當揮刀斬斷。
他原以爲自己全都忘了,可是那個夜晚,蘇思曼將他所有的記憶都勾起來了。
到底,他沒能忘了當初無能爲力的頹敗。
或許就是從她聽到雷聲靠向他的時候,他對她的感覺開始變得微妙;或許就是那似曾相識的感覺,刺激到了他,將他驚醒。她的那個舉動,猛然間就讓他想起了那隻可憐的小狗,也是怕極了打雷的,每次打雷便要往他懷裡鑽,嘴裡發出嗚嗚的哀鳴。
他對她說:“別怕,我在這裡。”他曾經無數次愛憐地撫摸着那隻受驚的小狗,也是這樣撫慰它的,但是它依然怕得很,不住地哀鳴。
她當時緊閉着雙眼,沒能看到他眼底的痛楚。
若是一定要追究他那顆冰封的心是何時開始鬆動的,無疑那聲雷引發的後續就是一個冥冥之中註定的開端。
或許,就是從那一夜開始,他有了一種保護她的慾望。
他再也不願意自己重蹈覆轍。
只可惜,那時候他自己並沒意識到,他更沒意識到,他的善意,最後還是傷害了她,導致了他們之間的決裂。
他對她的感覺是一點點的變化的,從最初心安理得的利用,到初次親眼見到她蠱毒發作的痛苦引發的惻隱和憤怒,再到那夜相擁而眠的憐惜,再後來……
樑少鈞似猛然驚醒一般,將那些亂七八糟的記憶都趕跑。他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默默注視着漆黑的窗外。
額,這章可以當做番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