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來,她與皇甫崇在對待情感這件事上,倒是有很多共同點的。
就像從前她喜歡樑少鈞,便待他巴心巴肺的,恨不能所有的痛都由自己代他受了。其實她那時候也很清楚,他並大可能喜歡自己,他有馮綰綰這個善解人意的妙人,怎會喜歡那時候又胖又醜又傻的她呢。可她還是那麼義無反顧,那時候只是一心一意想待他好。只因爲她是喜歡着他的,爲他做什麼便都不求回報。只可惜,他終究是狠狠地傷了她。
若非如此,以她與生俱來隨遇而安尤擅自我麻痹的性子,只要國未破親尚在,便是被利用上一百遍一千遍,她都能裝聾作啞,亦不會那樣決絕地離開。
回想起來,癡心錯付纔是最最叫人惋惜。
喜歡一個人,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
如今遇上皇甫崇這樣一個白天打燈籠也找不着的好男人,自己的感覺卻很奇怪,這纔是近來最叫她在意的事。
另外還有件事困擾着她,那就是前幾日碧璽同她提起的皇甫家同林家的婚事。
這些日,蘇思曼已經很清楚林夭夭對皇甫崇熾熱的感情,雖是摻了幾分少女無知的狂熱,卻是難以見到的真摯,那份愛慕敬仰近乎虔誠,叫人不感動都難。也正因如此,使蘇思曼有種深深的罪惡感,再次感覺到自己是個外來的闖入者,是個不道德的小三。如果皇甫崇沒有遇着自己,或許林夭夭還是有機會的,畢竟她其實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
今日林夭夭又碰了軟釘子,連蘇思曼都有些心疼這個癡情的小姑娘。
或許不止是心疼,還有點羨慕。
羨慕她敢愛敢恨勇於追求,不像自己,總是畏首畏尾,瞻前顧後。
羨慕她出身江湖,不用受那麼多條條框框約束。
蘇思曼大約都不曉得林夭夭纔是多羨慕她,只因爲皇甫崇喜歡的人是她。
前院這時候很熱鬧,隱隱聽到皇甫莊主正同什麼人客套寒暄,蘇思曼這會沒心思去湊熱鬧,只管往回走。
這時節容易犯春困,她只覺得力乏,回去後便躺倒在牀。最近這趣味似乎同某種生物越來越靠近了,頭捱上枕頭那一刻,蘇思曼暗暗自嘲。
一覺醒來,便已近黃昏。
蘇思曼坐起身,發現碧璽未在房裡,便隨口喚道:“碧璽。”卻沒人應她,她又喚了幾聲,這回算是將碧璽這丫頭叫回來了。
“看你這副古怪樣子,外頭是出什麼事了?叫你幾聲都不應。”蘇思曼擡眼打趣道。
“小姐,今兒林莊主來了。”碧璽若有所思。
“哦,難怪回來時似乎聽到皇甫莊主同什麼人說話,原來卻是林莊主。”蘇思曼渾不在意地笑笑,整了整衣衫,踱到鏡前坐下,擡手示意碧璽幫她整理頭髮。
“難道……小姐對林莊主此行的目的,一點也不關心嗎?”碧璽拿着角梳的手動作有些遲緩。
蘇思曼微微心驚,濃密捲翹的睫毛不安地顫了顫,迅速地垂了下去。
“其實……小姐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吧。畢竟,林家和皇甫家的婚約……”碧璽的聲音漸漸低下來,泛着些些的苦澀。
蘇思曼突然轉過身來,仰頭看着碧璽,執着她的手,神色複雜地望着她:“碧璽,我是不是很討厭?總是夾在別人中間,壞人姻緣?我是不是太壞了?”
一層淚意瑩潤上來,那長而密的睫毛沾成了一簇一簇。
“不是的,不是的!小姐,你一直都是善良的,錯的不是你,是老天不長眼,安排錯了。”碧璽也垂淚,她也覺得自己主子真是太命苦了,出生就是個傻子,還中了蠱毒,之後又成了政治聯姻的犧牲品,結果又是一連串的陰謀算計,落得個國破家亡的下場,好不容易出了宮,遇到個真心實意對自己好,又各方面出衆的男人,偏偏又……這世上大抵找不出第二個人有主子命苦了,跟主子比起來,自己所遭受的那些,簡直不值一提。
主僕兩人相對垂淚,一時沒有言語。
“碧璽,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良久,蘇思曼問道。
碧璽輕咬着嘴脣,猶豫了好一陣,才訥訥道:“剛剛路過書房時恰巧聽到皇甫莊主同林莊主在談論皇甫公子和林小姐的婚事。”
“這樣啊——”這個無意中被她拉長的尾音充滿了無奈和感傷。
“小姐,我看得出來,皇甫公子是真心喜歡你,而你,也是喜歡他的吧?小姐,你何不爲自己的幸福爭取一下呢?”碧璽擦了擦眼淚,鼓勵地看着主子,簡直比她還激動。
蘇思曼低下了頭,喜歡他麼?如今連她自己都不怎麼敢確定。她對他的感覺發生了微渺的變化,她正被這件事困擾着,但是聽到長輩們要插手他的婚事,她心裡是不舒服的,甚至有些傷心,她還是喜歡他的吧?爲什麼還沒等她弄清楚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就突發了這樣的情況呢,叫她措手不及,連點防備都沒有。攪得她的心,全亂了。
“我,我不知道。我最近心裡亂得很。”蘇思曼有些慌亂地搖着頭,似乎想甩掉什麼,她伏下身,雙手插入發間,無力地揪着自己的發。
“別這樣,小姐,你最近頭髮掉得好厲害,可別再揪了。再揪,可要掉光了。”碧璽趕緊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繼續跟自己的頭髮過不去。
蘇思曼長嘆了一聲,只覺得好無力。
晚間雖沒胃口,蘇思曼還是如往常一樣去廳子裡用晚飯,雖然食不知味,她還是勉強自己吃了一碗飯,看起來毫無異常。
她是不想落人口舌,這堯雲山莊裡頭有幾個不曉得她同皇甫崇與林夭夭之間微妙的關係的?若是今日林莊主一來,她就託病不出,定會叫那些好事者逮着說閒話。很多事原是單純得不能再單純的,人云亦云的傳播過程中,便是三人成虎的結果,往往被說得又齷齪又卑劣。她的處境已經夠尷尬,肯定已經有人捂着肚子準備看笑話了,她可不能再給自己招黒。
這頓飯簡直是蘇思曼有生以來最難吃的一頓。
也不曉得是不是之前就有碎嘴的人提前告知了林莊主有關蘇思曼的事,席間林笑天總是有意無意地提起婚禮安排,嫁妝細節等等,皇甫莊主也不便拂他的意,雖幾度想扯開話題,無奈沒說得幾句,又被扯了回來。
皇甫崇臉色很難看,每每皇甫鉞問他什麼,他連哼都不哼,林笑天問話時才勉強答一句,吃飯時筷子敲得震天響,以此發泄不滿。林夭夭看他臉黑得同鍋底一般,心中明鏡似的,也甚是難受,低頭賭氣似的扒了幾口飯,終於按捺不住性子,使勁捅了捅她爹的胳膊,又瞪了他一眼,林老爺這廂正在興頭上,幾壇酒下肚,更是樂得沒了邊際,哪顧得了這許多,推杯換盞間依舊就這事同皇甫鉞侃侃而談。
林笑天是越看皇甫崇,越覺得好,認定了他這個女婿,他眯着一雙醉眼,將空酒杯遞到皇甫崇面前,“崇小子,來,給岳父滿上。”打了個酒嗝,又哈哈笑道,“你這個混小子,還沒我敬酒哩……”
皇甫崇替他斟了酒,給自己也滿上一杯,鄭重地站起來。
林笑天已經醉得有些厲害,樂得鬍子一顛一顛地看着他,端着酒杯的手有些不穩,杯裡的酒灑了不少。
皇甫崇舉杯,“這一杯,敬林叔叔。”他一飲而盡,又給自己滿上,“這一杯,還是敬林叔叔。”他一連敬了三杯。
林笑天有些傻眼地看着他,也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勁。他瞪着一雙醉眼粗聲粗氣道:“崇小子,看不出,你還挺能喝,好得很,以後咱們爺倆可以好好比比,比比……”他又打了個酒嗝。林夭夭臉都要綠了。
皇甫崇放下酒杯,神情嚴肅,還沒說話,他爹已經早有先見之明地站起身,一隻手暗暗發力強行將他按倒在椅子上,並向他丟了個“不要胡說八道”的眼色。哪知皇甫崇卻不吃這一套,又站起身,鄭重地朝林笑天抱拳:“林叔叔,我一直敬您爲叔叔,從前是,現在是,往後也是。我今日索性便將話說明白,我是不會娶夭夭的。”
他話音才落,林夭夭已扔了碗筷,當場失控地哭起來,掩面奪門跑了出去。
“逆子!”皇甫鉞怒斥,他萬沒料到一向脾氣溫和順從的兒子竟然當衆拒婚,氣得他狠力朝他膝窩踹了一腳,皇甫崇筆直地站着,只皺了下眉頭,巋然不動。
林笑天還有點緩不過神來,看着女兒漸遠的身影發愣。好一陣他纔回過味來,氣得摔了杯子,衝蘇思曼罵了聲禍水,便衝出去追他女兒去了。
一時間屋裡數道亮晃晃的目光都釘在蘇思曼身上,令她渾身如長芒刺一般難受,幾乎令她哆嗦了一下。
她偷眼一瞥,正遇上皇甫崇的目光,那帶着些感傷,帶着些歉意,以及不加掩飾的溫柔的目光,看得她心裡一陣生疼。
到底是情動,還是哀傷,她已經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