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裡猛地被生生切割出來了一條斷崖橫亙其中,從高處遠遠地望去,在這一片空曠的原野上十分地打眼,不和諧。
近日來的淅瀝小雨漸漸停了,天色雖仍有些陰霾,卻也總好過每日都淅淅瀝瀝沒完沒了地悽惻。
地上有些泥濘,經過一路跋涉,蘇思曼裙角已經沾染了些泥巴。從山頭上走下來,底下便是一馬平川,十分開闊。
蘇思曼同仲曄離身處的正是兩山間通往平川之處,是一個天然的風口,長風獵獵,嗚咽有聲。
“這真是個好地方。”蘇思曼滿足地閉上眼睛,張開了雙臂,任風吹動衣衫髮梢。風裡似乎帶着淡淡的氤氳的溼氣,沁入鼻中無端地叫人舒心,她嗅到了自由的味道。
“我們換個地方吧。”仲曄離不放心地看看她,又斜眼睨了一眼幾丈開外那道橫亙在平地上的斷崖。
“就在這裡很好。”蘇思曼依然仰着頭,貪婪地呼吸着這與別處格外不同的空氣。
“你說過,只要遠遠看他一眼,若是在這裡,他一定會瞧見你的。”仲曄離攥緊拳頭,又鬆開。
蘇思曼側頭看他,眼裡有些無辜,有些好奇,問道:“你爲什麼這麼怕我見他?”
“因爲……”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怎麼說。
他能告訴她,他是怕她見了他之後又心軟,重又回到宮中去麼?若是如此,他們不都前功盡棄了麼?
有時候,人果然還是沒良心的好,這樣便不會做一些蠢事了。他如今做的這些,若是叫殿下知曉,一定會被訓斥的吧……可能還不止是訓斥,他一定會受到重罰的。
“我心中早已有了主意,即便見面,以後也不會再見了,所以,再見一次還是無妨的。”蘇思曼看着仲曄離,莞爾一笑。鬢邊那朵白菊襯得她的一張臉越發地白淨可愛,肌膚似吹彈可破,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分外有神采。
秋風將她的一張小臉吹得發紅,仲曄離看着她,呆了一呆,低低嘆了口氣。
遠處馬蹄轟隆,遠遠已經隱隱看到軍旗招展,旌幟飄揚。
蘇思曼深吸了口氣,緊緊盯着聲音傳來的方向。
仲曄離本想說什麼,突然覺得身上一陣疲乏,腿腳也發軟。心中猛地一驚,面上一白,擰眉扯住她衣袖問:“你對我做了什麼?”
“來之前給你倒的那杯答謝茶放了點東西,放心,不是毒藥。”蘇思曼溫和地瞧着他,目光很溫柔,語氣也很溫柔。
想來仲曄離也是對她沒什麼防範,輕易就讓她得了手。
“你……你……”他驚愕痛惜地看着她,身子緩緩倒下去。
這一番苦心,怕是全部要白費了……這個惋惜的念頭在仲曄離意識渙散的腦子裡浮起,他終於栽倒在佈滿枯黃雜草的地上,不省人事。
蘇思曼蹲下身,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心裡悲涼地想,等你醒來的時候,一切恩怨便都煙消雲散了,你也別再覺得虧欠我,應當覺得虧欠我的,並不是你。
她怕他躺在風口裡會着涼,吃力地將他的身子挪到了背風處。
等她再回來時,軍隊已經近在眼前。她就站在風裡瞧着那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嘴角浮出一絲冷笑。若真是出兵助楚國平叛,用得着動用這麼多軍隊麼。
她極目而望,於萬人之中看到了身穿銀凱的樑少鈞,騎着一匹毛色純白的高頭大馬,氣質那樣出衆,千軍之中她亦能一眼認出他來。
她看到一個士兵跪在他跟前,似乎在稟報什麼,而後樑少鈞一提繮繩,提了提馬腹,向前疾馳,他身後跟了二三十戎裝武將。
秋風吹拂着她散落的髮絲,蝶簪的穗子在風裡錚錚作響,清脆如風鈴。她一身紫衣翩躚而立,衣袂飄飄,遺世獨立。
她隔着寒意獵獵的秋風,看着他向她策馬而來,靜靜立着。不知怎的,她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十分熟悉。
“杏兒!”他在離她十幾米的地方滾落馬背,身手矯捷,拔足向她走來。
“你這是要去哪裡?打獵麼?”她看看他身後的千軍萬馬,笑吟吟問道。
樑少鈞蒼白的臉色又白了幾分,他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嘴脣哆嗦了一下:“你怎麼在這兒?”
“我在這裡等你。”她笑,如太陽下的紫荊花。
“天氣這樣冷,怎麼不多穿些衣服?”
“我不冷,倒是你,你的手,好涼。”
他吃驚地打量着她,她的頭髮雖然被吹散了些,可他還是認出了這個髮髻,還有她這一身裙子,他都認得。看到她鬢邊那朵白菊時,他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捅了一下。
“我聽人說,我皇兄的靈柩也被你帶來了,我能不能瞧一眼?至少,讓我跟他道個別。”
“怕是,不行。棺材已經釘死了,你見不着他。”說完這句,樑少鈞又補充了一句,“護送靈柩的隊伍在後頭,並未同我在一處。”
“原來如此。”蘇思曼惻然一笑,將手從他手裡抽了出來,“我今日見你,其實有一件事想問問你。”
“你說。”
“你有沒有喜歡過我?”她仰着臉,睜着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揚,彎出一抹優美的弧。
樑少鈞皺了皺眉頭,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半晌,冷下臉來,淡淡道:“沒有喜歡,也沒有不喜歡。”
她本來以爲他會說“不喜歡”,沒想到他只輕描淡寫答了這幾個字:沒有喜歡,也沒有不喜歡。他的心一定是石頭做的,她想。
停了半晌,蘇思曼嘲諷地笑了笑:“你一早就知道我其實不是傻子,對不對?”
他不語,仰天長嘆了一聲。
“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只是你一直不動聲色,而我,卻被你高明的騙術騙過了,以爲你並不知曉。說我裝瘋賣傻,實際上是楚國的細作,爲的就是勾結突厥對樑國不利,你不覺得這樣的罪名太可笑了麼?你們早就設計好的陰謀,卻硬是要往我身上按個罪名,你這樣對我,你有沒有後悔過?”
“杏兒……”他面色慘白,喃喃地喚了一聲,胸中似有千言萬語,最後卻只喚出了這個名字。
“你親手殺了我皇兄,我都看見了。今日你親自帶兵要去滅了楚國,是我沒能耐,阻止不了你。可是,我要告訴你,這世上的事都是一報還一報。你這樣對我,對我的國家,你會遭報應。我的血給你做藥引,救了你的命,那日在萬福寺你也替我捱了刀,我們兩不相欠。可你這樣算計我,總歸是你不對,今日,所有恩怨,便都做個了結吧。”蘇思曼一邊後退,一邊緩緩伸手將插在髮髻裡的蝶簪取下,攥在手裡。
“你要做什麼?!”樑少鈞大驚,拔足緊跟。
跟在後面的一干武將看到蘇思曼手裡攥着什麼東西,都以爲她要行刺太子,紛紛欲衝上前來。
“你們都退下!”蘇思曼尖聲叫道,尖利的簪腳抵在脖子上。
武將們面面相覷,看看蘇思曼,又看看太子,一時不敢輕舉妄動。看到樑少鈞向他們擺了擺手,他們只得猶猶豫豫停了步子。
“杏兒,你別動!”樑少鈞嗓音輕輕地發顫,有些緊張地看着一直向後退,離懸崖越來越近的蘇思曼,簪腳不知什麼時候劃破了她頸部白皙細膩的肌膚,沁出了一道紅痕。
蘇思曼看着他滿臉緊張的模樣,突然覺得好好笑,他竟然也會緊張麼?他在謀劃的時候,早該想到會有這麼一日的啊。
“這輩子,我遇見了你,我以爲我遇見了我命中的真命天子,最後才知道,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你手上沾的是我皇兄的血,也即將沾上楚國百姓的血,我阻止不了你,要殺了你報仇,我做不到。如今唯一還在我自己手裡把握着的,便只有我自己的命。只是,聽人說過,若是我死了,你便也活不長。這是我對你不起,可你也有對我不住的地方,我們就算是兩廂低過了罷。”蘇思曼側頭看看近在咫尺的那道斷崖,只見白霧繚繞,深不可測,“斷腸崖,真是個好名字。只需輕輕一躍,塵世裡的煩惱,便都沒有了。這原本就是你們的恩怨糾葛,同我並沒什麼干係,是我自己亂了命數,該受的懲罰,我都認了。我原本就是個走錯路的路人,如今,是時候回我該回的地方了。”
死了,就解脫了。
她閉上眼,一滴淚,緩緩從眼裡流出來,手裡的簪子一鬆,咚的一聲跌落在地。
縱身一躍,無數雲靄迎面撲來,清新的空氣如雲團包裹着她,身體變得那樣輕,輕得像是在飛。墜勢正急,她突然感覺自己的腰被什麼東西勾住了。
“杏兒,不要死!”
呼呼的風聲裡,她恍恍惚惚聽到這一句,卻不真切。她睜開眼,看到樑少鈞一張放大的俊顏,低眼一看,卻是一條麻繩,另一端就握在樑少鈞手裡。真是不曉得他是怎樣將這繩索套到她身上的?好奇異的手法。
蘇思曼對他笑了笑,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正是那日刺客行刺時紮了樑少鈞胸口一個窟窿的那把匕首。那日將匕首從他身上拔下來時,她就一直帶在身上。
“不要!!!”他幾乎破音地吼起來,面上一副要崩潰的神情,額上青筋畢現,眼裡一層水霧,平日裡的淡然已杳無蹤跡。
“這回是真的兩不相欠了,真好。”她笑。
“咔嚓”一聲,手起刀落,繩索被生生斬斷。
耳畔風聲赫赫,無數白雲霧靄迎向她。往昔的一幕幕在眼前飛轉,蠱毒發作時,他一路緊緊抱着她將她送回儲香閣,萬福寺他毫不猶豫替她擋了那一劍,他送她的那支釵和衣服,還有他低眉細緻替她綰髮……他是不是也有那麼一點點真的喜歡她呢……呵呵……
她恍惚聽到樑少鈞失控地呼喊,以及蠡垣的阻止聲,還有樑少鈞最後那一聲絕望無力地呼號。
雲霧繚繞,彷彿是在仙境裡。
飛起來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