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我是愛錯了一個人。
醒過來的蘇思曼神智依然像是在半夢半醒之間,迷糊,且不真實。
她不願意相信她看到的那一幕血腥,可是醒來時身上那股濃烈的血腥味提醒着她,令她不得不相信。
一向來只以爲樑少鈞爲人清冷淡漠,卻沒想到做起事來如此的心狠手辣。不是說行軍途中才動手的麼,竟然這麼快就急不可耐,他懷着那樣惡毒的目的而來,得到她皇兄那樣熱忱的歡迎,當他給他斟酒的時候,心中可有一絲慚愧?他怎麼下得了手?
一個是她最親的哥哥,一個是她最愛的男人,她多希望他們一直友好和睦下去。可是,因爲國家利益衝突,她最愛的男人親手殺了她哥哥,這要叫她如何自處?
樑少鈞怎麼下得了手……
蘇思曼這幾日失魂落魄一般,精神大受刺激,一連幾日不曾開口,如同大病了一場。
每次睜開眼,就彷彿看見楚文淵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一隻蒼白無力地手伸向她,絕望地呢喃:救我……救我……她日夜夢魘纏身,夢見的都是這個場景。她在睡夢裡哭醒了好多回,每每醒來時都是淚染枕巾,渾身發抖。
仲曄離怕她想不開,一直守在屋裡照顧着她,寸步不離。
渾渾噩噩了好幾日,蘇思曼終於勉強平靜下來。
外頭淅淅瀝瀝地下着雨,最近這天氣愈發地冷清了,空氣裡都透着絲絲冷意,常有悽風透過窗戶縫鑽進屋裡,連同這間房裡也浸透着淒寒。
蘇思曼斜倚在牀上,面色淒涼。仲曄離已經吩咐景澤端了炭火盆放在屋內,她仍是覺得冷,冷到了骨子裡。
仲曄離親自端着盤子進來,在牀前的繡墩上坐了,將小小的盛了熱騰騰的雞湯的碗遞到她面前,“趁熱喝些湯吧,你已經好幾日沒好好吃過東西了。”
她沒接,目光有些呆滯,蒼白的嘴脣動了動,喃喃道:“皇后明明是叫他行軍途中才動手,我還以爲我們趕得及,他怎麼可以這樣,這樣迫不及待地要殺我皇兄……”
“或許,他是逼不得已,他也是有苦衷的;或許,事實真相併不是你看到的那樣……”仲曄離嘆了口氣,放下了手裡的瓷碗。
“他有苦衷,是,他是有苦衷,可他有苦衷就能濫殺無辜嗎?我跟我皇兄根本就沒勾結什麼雍涼人突厥人,他們就這樣對我們,他就這樣對我……”她突然緊緊抓住仲曄離的手,哀慼戚地看着他,眼淚似乎已經乾涸了,再多的悲傷也流不出淚了,一雙手神經質地哆嗦,“你知不知道,我好恨你啊……好恨……你對我這樣狠……殘忍得要叫我親眼看到……”
仲曄離知道她神智又恍惚了,這幾日她常常神思恍惚,經常錯把他當成樑少鈞。每每看到她傷心絕望的樣子,他也覺得好難受,心裡好像突然被什麼擊中了,瀰漫着滿滿的悲傷。她這個年紀本來應該是人生裡最美好的年華,若是生在尋常百姓家,應當是相夫教子享受着生活的恬淡幸福,可是命運捉弄,將她捲入了黑暗而無休止的皇權鬥爭。她原本是個無辜的人,而他自己,也是將這個無辜的女子推向深淵的罪惡推手之一,在這場陰謀裡,他充當了一個不怎麼光彩的角色。他因爲深知這一點,良心一直被譴責。
愛上了一個不該愛上的人,註定是要受懲罰的。
蘇思曼是,他也是。
難怪王爺總說他是做不了壞人的,做不成大事業,因爲他壞得不夠徹底。一個人若是還存着良心,在某些事情上,那是註定要吃虧的。
他從前一直不曉得自己有這樣的弱點,還一直以爲自己足夠冷血,足夠陰狠,如今才發現,跟旁人一比,原來自己是天性純良,溫和又溫柔。
仲曄離原本是個口生蓮花妙語連珠的人,如今卻也想不出該說什麼話來安慰蘇思曼。只緊緊回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溫暖毫不吝嗇地傳遞給她。
“你忘了他吧。”良久,他低低地說了這一句,話剛出口,自己便彷彿被嚇了一大跳。
蘇思曼這時候神智已經恢復,哀傷漸去,面上單薄如紙地鎮定,擡頭看着仲曄離,耷拉的嘴角動了動,說出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我皇兄下葬了麼?”
“呃……沒有,明日軍隊開拔,他的靈柩也會一同被送回楚國。”仲曄離低聲道,面上也有些蒼白。
“有多少人馬?”
“四十萬大軍。”
短短几天內就調集了四十萬大軍,怎麼可能,一準是早有預謀。
內亂或許還不能馬上令楚國滅亡,可樑國的軍隊一出,這一回,故國生靈塗炭之劫怕是在所難免。國破家亡,她在樑國還待得下去麼?
蘇思曼默默地低下了頭,將牀頭矮几上那碗已經有些涼了的雞湯端起來。
“先別喝,我叫人拿去熱一熱。”
仲曄離伸手想將碗奪了,被蘇思曼躲過,舀了一勺送到嘴裡,好苦,好鹹,她還是嚥了。
喝完了這碗湯,蘇思曼對仲曄離極淡地笑了笑,道:“這幾日照顧我,多謝你了。我近來也想了很多,也想清楚了,他殺了我皇兄,還要親自率軍滅楚,我是不能再跟他在一起了。想來,這輩子,我是愛錯了一個人。從頭到尾,我都活在我自己編織出來的夢裡,我不過是這場陰謀裡一個必不可少的炮灰。他原本同馮綰綰是天生地設的一對,是我橫插了一腳進來,破壞了他們的感情。我以爲只要我真心待他好,一定也可以換得他的真心。可終究是我錯想了,我不過是個路人,一個看客,雖然很無知,也很無辜,可終究是我的錯。想來這樣的結果,是老天對我的懲罰,雖有些嚴厲,卻也公平。”
“你真打算不跟他在一起了嗎?”仲曄離有些懵,內心裡有些感傷,又有些喜悅。
蘇思曼點了點頭。
這幾天真是如在煉獄裡走了一遭,神智清醒的時候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後得出的結論卻叫她心灰意冷。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算計,連同她的婚姻。樑國顯然早就想吞併楚國,聯姻不過是個幌子。一步一步,都在他們的掌控中,她和楚文淵陷在這個陷阱裡無法自拔,最後的結局她已能預料。
她一直就只是一枚棋子,所以她的婚姻一開始就不被重視,樑少鈞成親時甚至都沒出現,他能這樣輕慢她,因爲她僅僅不過是一顆棋子,棋子罷了。就像她剛剛所說的,她一直是活在自己編織的美夢裡,她被禁足時還偷偷跑去探望樑少鈞,被軟禁的時候還盼着他來看她救她,如今回頭這麼一想,她好想笑。
從前看了好多書,她總覺得裡面那些女主角好腦殘,沒想到自己也會如此,還一廂情願到了幾乎神志不清的地步。認不清現實狀況和自己身份地位的人,果然都是可悲的。她怎麼可以蠢到以爲樑少鈞是真的對她好呢?真是……太高看自己了。她曾經竟然幻想着在一場陰謀裡尋找真愛,真是……太天真了……
還愛他嗎?她問自己,可是內心深處那個聲音已經嘶啞了,再也回答不出,回答她的,只有一陣撕心裂肺的痛。
愛,這個字,太沉重,卸去了自己編織的迷夢的力量,她再也揹負不起了。
若是一場愛戀的燃燒,需要用親情和黎民的陪葬做燃料,那麼,她愛不起,這樣的愛情,她也要不起。到底,她還沒那麼自私。
她這個時候才明白馮綰綰是個多麼有預見的女人,雖然是陰險歹毒了些,到底比她自己有見地得多。她那時候早說遲早楚國會做了她的陪葬,這話才說沒多久,可不就要應驗了麼?
蘇思曼很早就起來了,換回了出宮時穿的那身衣服,淺紫色的雲錦裙,這身衣服是樑少鈞送她的,她特別喜歡。鬼使神差似的,仲曄離那晚劫她時,她穿的便是那一身裙子。她用心地梳理她的頭髮,長及腰部的墨發,髮質極好,到尾部也不見有分叉,柔順又亮麗,她在現代時也沒有保養得如此美麗的頭髮。
仲曄離慣例一般,起牀後就來看她,意外發現她已經起身了。
“你會不會梳頭?”蘇思曼笑笑地問。
她顯然是多此一問,仲曄離易容都會,小小一樁梳頭豈能難得住他?
“你要梳什麼樣的?”他拿過她手裡的角梳,看着鏡子裡臉色蒼白的蘇思曼。
這幾日她消瘦得太厲害,原本那嬰兒肥的臉上已經看不出多餘的肉,眼睛非常大,卻沒什麼神采,鼻子小巧而挺翹,嘴脣的輪廓非常漂亮,只是有些發白。他發現,她瘦下來的樣子十分好看,就是太憔悴了些。
“給我梳照影疏月髻吧。”她說。
半晌,發現仲曄離沒動,蘇思曼望向鏡子,才發現他正瞧着自己發呆。
“原來,你長得這樣好看。”過了好一陣仲曄離低低地感嘆。
“那你就多看一會,我不介意,往後可就沒機會了。”蘇思曼又笑了笑。
仲曄離覺得她這笑,很詭異。他看在眼裡,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看着仲曄離一雙潔白修長的手打理着自己的長髮,蘇思曼看着看着,鏡子裡那個人不知何時就成了樑少鈞。她原先想過好多回,等自己瘦下來變得好看了的時候,第一個看到她最美的一面的,一定要是她的丈夫,她還想象過好多回他看到她突然脫胎換骨變得美麗動人時乍然驚豔的神情。只可惜……只可惜……
蘇思曼將蝶釵仔細插入髮鬢,又在鬢角戴了一朵新摘的還沾着雨露的白菊。鏡子裡的年輕女子五官精緻,面色卻淡,未施脂粉,五分憔悴五分嬌弱,看着叫人生憐。她端詳了好一會,對鏡莞爾,擡眸問道:“我今天好看不好看?”
仲曄離遲疑了一下,終於答道:“好看。”
“你陪我去個地方,好不好?”
“去哪裡?”
“斷腸崖。”
仲曄離一凜。
斷腸崖,樑軍開赴楚國的必經之處,另外,那裡的地形……
“我就想遠遠地再看他一眼,你放心,我不會同他見面。”
“那好。”他想,只要他看緊點,應該不會有什麼事。她都已經說不會再同他在一起了,如果連最後一面都不讓她見,確實太殘忍了些。
但願一切恩怨糾葛,就此了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