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不明白,爲什麼要用‘子夜’做小說的名字?”“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借給你看,看完了也許就有了答案。”他詭秘地一笑。這是存心吊我胃口,我真恨不得立刻把書帶回去一口氣看完它。
我正要告辭,吳靜文神不知鬼不覺地推門進來。我猛一回頭,兩個人同時愣住。
“安琪,你不是說要回家嗎!”吳靜文調皮地問。
“我已經回過家,順路來看看於志強。”不想她非要拆穿我的西洋景,“你不是說回家取衣服,怎麼空着手?衣服呢?”吳靜文狡黠地笑。
“我——我媽沒在家。”語氣裡夾着慍怒和不恭,心裡說:狗拿耗子!隨即也回她一槍,“你不是說要去辦事嗎,怎麼辦到醫院來啦?”我盯住她看,想在她臉上看出跟我一樣的尷尬。
“對呀,我要辦的事就是來醫院看於志強呀。”吳靜文爲自己的巧妙應變和直言不諱很得意。
我挺憋氣,剛要還嘴,於志強呵呵地笑着說:“真有意思,誰不知道你們倆好得像親姐妹一樣,怎麼鬥起嘴來啦?”“誰跟她鬥嘴?”我賭氣地說。
“小妹妹,生氣啦?大家都惦記於志強,就都想過來看他,這有什麼不好?你再坐一會兒,然後咱倆一起回隊。”我還能說什麼呢,自然點頭答應。
在回來的路上吳靜文跟往常一樣有說有笑,可我卻無論如何也親熱不起來,愛理不理地敷衍着,一種茫然若失的情緒充塞心間。
“安琪,你怎麼啦?你對我是不是有誤會?”我冷冷地道:“沒有啊,有什麼可誤會的?”“安琪,我必須鄭重地告訴你,我跟於志強像大家一樣,只是一般的同事關係。我看得出你喜歡於志強,不是尋常的喜歡,於志強好像也挺喜歡你,我真誠地希望你們能成爲幸福的一對。於志強的確是個才貌出衆、志趣高遠的好男人。不過愛情是講緣分的。我看你們就挺有緣嘛,在那麼多參加報名考試的人羣中,你們一起被錄取,這就是緣分。好好把握吧,我祝福你們,也會幫助你們,請相信我。”我被吳靜文這番推心置腹的表白深深感動,“吳靜文,你還是我的好姐姐。”吳靜文把溫熱的手遞給我,左右,左右,不知不覺中我們的步伐又合起拍來。
……
昨晚睡得很香。熱炕烙得周身冒汗,內衣褲像洗過似的溼漉漉地緊貼在身上。房東家的房子舉架很高,沒有吊棚,椽、檁都裸露着,炕熱屋子卻不暖和,我和劉薇住在東屋裡間,清早起來穿着棉衣還覺得冷。
炕梢並排擺着兩個大紅漆櫃,上面摞着紅紅綠綠的被褥和冬瓜似的大方枕頭,枕頭頂繡着花鳥圖案。把這麼多被褥擱在明處大概是爲了顯富擺闊吧。屋裡地上立着高高的蘆蓆茓子,裡面盛滿玉米。茓子旁邊戳着幾隻撐得鼓鼓的麻袋,裡面裝的自然也是糧食。房東是個土財主,樑大戈說咱們號房子就得挑有錢的人家,窮棒子跟咱們不是一條心。
到鄉下這幾天伙食大爲改善,大米乾飯、白麪烙餅,還真應了我跟弟弟說過的話,頓頓有肉。樑大戈說這些財主好菜好飯招待咱們,無非是爲了讓咱們徵糧時高擡貴手,讓他們少交,最好不交——他們的鬼把戲多的是。
早飯後,夏侯上尉和樑大戈找屯子裡的保、甲長商議徵糧的事兒。我和姜瑞田到前面幾個“三不管”屯子去寫標語,劉薇無事可做就留在家裡睡懶覺。駐軍派了四名武裝騎兵和兩匹坐騎,其中一匹很矮,是特意爲我挑選的。我頭一回騎馬,非常害怕,雖然他們給我講了要領,我還是心慌腿軟,騎在馬背上連動也不敢動。姜瑞田又是鼓勵又是安慰,說有他在旁邊不用害怕,可我還是壯不起膽子,心想你騎你的,我騎我的,你怎麼幫我呀?還是那個年紀小的騎兵講得具體實在,容易把握。他告訴我腰板不要挺得太直,兩腿緊緊夾住,手要抓緊繮繩,跑起來身體要隨着馬的上下顛簸活動,這樣即使奔跑也不會摔下來,而且屁股也不至於被驏得很疼。
四名騎兵兩個在前,兩個殿後,我和姜瑞田夾在中間。先是按轡徐行,出了村口開始快馬加鞭。就在此時,我的腦海裡忽然出現了那個一身甲冑、英姿颯爽的形象——花木蘭,也想起《木蘭辭》中那些句子。我的膽子漸漸大起來,按小騎兵的指點,緊伏在馬背上上下顛簸,掛在馬鞍上的顏料桶叮噹作響,耳邊冷風嗖嗖,颳得面頰針刺似的痛。馬越跑越快,簡直就像騰雲駕霧,一股英武豪邁的氣概油然而生——我真的像個軍人了。
我們的第一站是冷子堡,這裡沒有****駐防,****的大部隊也沒來過,是個“真空”地帶。可是雙方的諜報人員卻時有遭遇,放上幾槍各自退走。進村後先找屯長,問了幾家都說沒有屯長,家家緊閉門戶,雞不啼、狗不叫,一片沉寂。我們先選好一間大瓦房的山牆塗了白灰漿,等晾乾後開始在上面作畫。姜瑞田爬在晃晃悠悠的木梯上畫上部,我踩着凳子畫可以夠得着的下部,全不打草稿,直接按照帶來的宣傳畫冊臨摹到牆上。我們畫的是一個戴鋼盔的****端着衝鋒槍,指向朝前逃跑的****,雙方的形象都極盡誇張——****英武高大,****猥瑣矮小,意在表現強弱勝敗的反差。畫的下面用仿宋體寫了“肅清****,保鄉安民”的口號。姜瑞田寫、畫都不用打稿,又好又快,尤其是那筆仿宋體字,橫平豎直,間架結構處置得當,讓我由衷地羨慕和折服。
“姜瑞田,你寫、畫都這麼好,什麼時候學的?太叫人羨慕啦!”他頓時紅暈上臉,忙謙遜地說:“這算什麼,不過是雕蟲小技。”“噢?‘小荷才露尖尖角’,看樣子你的大本事還沒拿出來呢,對吧?”哎呀,我這樣說會不會被認爲是諷刺他?
姜瑞田的臉又是一片火燒雲。他靦腆地說:“我哪有什麼大本事呀?也就這兩把刷子,讓你見笑啦。”瞭解姜瑞田就像讀一本書,開頭可能平平,可越讀越有意思,讓你不忍釋手。他牢騷多,嘎達話多,卻全無惡意,都是因爲不平不滿而發,又都是你想說而沒有說或者不敢說的——他已經被我劃入政工隊的“好人”圈中。聽他說,他父親是個鐵路工人,母親沒讀過書,他下面有一弟一妹,他也是因爲生活困難,高中沒讀完就考進政工隊的,由長春跟到瀋陽。他能寫會畫,能拉會唱,是政工隊裡的“多面手”,兩位隊長雖然並不喜歡他,卻又十分倚重他。從言談中我知道他讀過很多書,記憶力驚人,一些古詩常常脫口而出,無論什麼樣的話題他都能即興發揮,高談闊論,令人信服,在這方面他跟於志強倒是很相像。我跟他的接觸不多,因爲入隊不久就聽說他跟林婕相戀,爲避嫌總是敬而遠之。可憑直覺我發現,他總要抓住各種機會討好我,聚會時也總要裝作漫不經心地偷看我。我曾多次跟他目鋒相對,每次他都急忙低下頭,滿臉通紅,讓我既緊張又反感,心裡說,你都已經有了心上人,幹啥還要在我身上用心思,你什麼意思嘛?一想到林婕看我的眼神,我就又羞又怕,倒像是我成了插在他們中間的贅疣,冤死了!
咚的一聲,顏料桶從上面飛下來,藍塗料濺到我的褲腳和鞋上,姜瑞田急忙蹦下梯子紅着臉向我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手一麻沒拿住,把你的褲子都弄髒了,實在對不起!”他邊說邊用手去擦。
看他驚慌失措的樣子,我直想笑,“沒事兒,本來這衣服就不乾淨。”我邊躲閃邊安慰他,“真的沒事兒,這樣擦反倒吃到布里了,等乾透用手一搓就掉了。”我又掏出手絹讓他擦手,他不肯接,把手上的顏料都蹭到自己的髒棉襖上,這回我實在忍不住,到底笑出了聲。
姜瑞田憨憨地一笑說:“我幹什麼都笨手笨腳的。”“誰說的,你一點兒也不笨。畫,畫得這樣好;字,寫得這樣棒。你看,這畫的下半部,筆觸多死板呀。你畫的就不同,線條準確流暢,一看就知道成竹在胸。”姜瑞田急忙搖頭擺手,“快別說了,再誇我真要騰雲啦!”他大概被我的話鼓舞了,興奮地眯起眼睛欣賞牆上的畫,可是轉瞬間便又晴轉多雲,他斂起笑容走近我悄聲說:“你看,這畫的是****強大、****弱小,可實際情形又怎樣?****咄咄逼人,****節節敗退,結局如何實難預料。中國人打中國人,不論誰勝誰敗,遭殃的還不是老百姓。我記得有一首元曲,題目是《山坡羊·潼關懷古》,作者好像叫張養浩,其中有兩句講得十分深刻: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唉,”我不由得長嘆一聲,“原以爲軍隊生活一定是緊張嚴格的,國家的軍隊代表着國家的形象,國家的精、氣、神,想不到會是這個樣兒,鬆鬆垮垮,鬧鬧哄哄,官不像官,兵不像兵。我真後悔,早知如此我寧可沿街叫賣也不上這兒來。”他的灰色情緒也傳染給了我。
“沿街叫賣?”姜瑞田瞪大眼睛,像聽到一件爆炸性新聞。
“是呀,進政工隊之前我在街上賣過香菸呢,爲了賺錢吃飯嘛。”接着我就把我的故事講給他聽,他不免又是一番感嘆、欷歔。
“砰,砰,砰,砰!”一連幾聲槍響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在村口放哨的騎兵飛馬跑來招呼我們:“長官(當兵的都這樣稱呼我們),有情況,今晚上不能住在這兒,趕快回去吧。”說話間我們急忙收拾東西翻身上馬,一溜煙兒向東跑去,來時那點兒英姿豪情如煙消雲散,所剩的是落荒而逃的感覺。
今晚幾次夢中驚醒,懾魂動魄的槍聲猶在耳畔。